而这个病,定是要医治的。
多尔衮有他自己的考虑。福晋的病也确实不方便对旁人说起,能这样提一句便是对小丫头的提点了。
可当他看见小丫头望过来的眼神,就好似他在猎场上遇见的新生的小鹿,那纯净甚至小心翼翼的眼神,一下子就让多尔衮的心里有些软了。
多尔衮的心里总还是有一条界限在的。可在宁翘这样的眼神下,那条界限甚至有些松动了。
他竟罕见的有些内疚。小丫头这样的眼神,是不是他的戒心太重了?
相伴这些年,小丫头从未有过什么害人之心的。她的心思几乎是一览无余,哪怕是有些小心思,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他将她安放在心里,原本不该她做的或者知道的事情,他是不会说的。可现如今,该知道该处置这些事的福晋几乎与他形同陌路。他似乎不知道该拿小丫头怎么办,但其实呢?他或许是知道该怎么办的。
被多尔衮长久的注视着,宁翘还以为他是不愿意说。
便忙道:“主子爷要是觉得不方便,也可以不回答妾的。”
这毕竟是福晋的隐私。宁翘这样探问别人的隐私,肯定也是不太好的。
多尔衮的目光松下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这个病若是平心静气的调养自然不会再加重。若是不遵医嘱,不听从大夫的话,那就――”
多尔衮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结果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不听话继续生气的话,那病自然是会越来越重的。
这气死人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听多尔衮寥寥数语,宁翘觉得可能是福晋的肝出现问题了,这问题可大可小,但肝是真的需要养的,就福晋的性子还是需要改一改才行的。
多尔衮没往下继续说,是怕吓着宁翘。
蒙医的话比这个严重许多。
福晋其实也就比多尔衮大了两岁,但如今的身体真的是叫她自己折腾的差多了。
蒙医说福晋的这个病唯有吃药和养性才能控制,而且还只是控制不继续严重,如果想要完全的治愈是很难的,需要数年光阴。
而若是恶化的话,那就很快了。几乎不几年的时间就会出事。因为发病后是非常疼的,吃药只能缓解一时,后续如果福晋不配合的话,可能病情就会加重,然后就会出问题。
最后疼死都是有可能的。
多尔衮是福晋有意见,但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福晋就这么没了。
若福晋就这几年没了,怕是宫中立刻就要盯上这个位置。
他现在还不能完全的决定自己福晋的人选。有时候为了前程不得不妥协。宫里的争斗已经十分残酷,福晋留着总是好的,若再有个新的来,莫说多尔衮这里难以接受,就怕宫里有心人要对小丫头下手了。
多尔衮看着外头亮起来的天色,轻声道:“过后你去宫中,若是有人问起福晋的身体,你只装作不知,不必回答。”
宁翘想起庄妃当初的别有用心,忙点头道:“我听主子爷的。”
多尔衮想了想,还是要点这丫头两句,就怕她周全不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如今宫中的争斗涉及几方,利益交错情势复杂,但不管如何,外头的局势才是能左右圣心的关键。
多尔衮凑近了宁翘的耳边,与她几近耳语说着朝中机密:“六月以后至明年,朝中打算再对松锦用兵。皇上的意思,是这两年便要拿下松锦再行入关。”
“皇上要亲征,爷也是要跟着去的。具体章程要看到时候的情形再定。但是这仗一旦打起来,来回便由不得爷自己决定了。”
这一回入关便不是袭扰,若能拿下松锦四城,那松锦防线就算是破了,关外再去拦阻大清的余力,这一次入关便是奔着争天下去的。
皇太极一直在按照计划行事,哪怕是出了这样多的事情,也没有拖下太多的进程,而要争天下,除了八旗和察哈尔三旗之外,还需要蒙古的骑兵,尤其是科尔沁骑兵的支持。
至少在几年以内,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荣光不会因为宸妃的陨落而消散。
现在又有了个衍庆宫德妃,而皇后永远都是皇后,有皇后在,永福宫庄妃就只会禁足,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惩罚,她还是九阿哥的生母,谁又能断定皇子阿哥们现在的前程呢?
多尔衮不希望福晋有事的原因也在这里。毕竟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人,此时不宜因为她的安危再多生事端。
多尔衮的声音只有宁翘一人听得见:“也就是这一两年内,爷就会复亲王爵位。”
他不可能永远都是郡王的。不说旁人,但说两白旗的将士们就不会答应。
何况他多年经营,别的旗中也并非没有心向睿亲王的人,只济尔哈朗一人为亲王爵,是无法服众的。
宁翘听着,心知这是必然的。无论怎么发展,大清都是一定会入关的,这是势不可挡的。
但是具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现在心里也没底了。
多尔衮的忠告她也听明白了。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内部争斗不休,而皇太极那里不管抱有什么样的看法,都是不可能与科尔沁划清界限的。
“可是皇上的身体……”这是个比福晋的身体还要敏感的话题。
宁翘本来不该提起的。可是多尔衮将这样的事情都与她说了,她心中实在是怕皇太极的身体会撑不住,甚至撑不到两年。
毕竟庄妃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她能对宸妃下手,若将她惹急了,难道还不能对皇太极下手吗?只是庄妃这事没有证据,宁翘也不能贸然说出来。
若是为了九阿哥的前程,庄妃不顾一切的就是下手了呢?
宸妃去世的时候皇太极是陪在身边的。这样好,自然也是不好的。
不曾亲眼目睹是遗憾和耿耿于怀,若是亲眼目睹经历生离死别的那一刻,心中的破碎与伤害只怕是更深的。
皇太极的身体能承受得了吗?
皇太极若是撑不住,太子人选也未曾定下来,岂不是还未入关就要生乱了?
多尔衮倒不觉得宁翘这话问的有什么不对的。
现在朝野上下其实明里暗里担心的都是皇上的身体。
毕竟人人都要到宫中哭灵,而皇上的架势恨不得是要自己随着宸妃去了。
皇上水米不进几日,外头哭灵的又岂能敷衍,只好一个个的把自己折腾的不像个样子。
皇上本来就有旧伤,数年调养总是不能好全,为八阿哥的事情又伤了心神,后来再有宸妃和十一阿哥的事情,这么一折腾,在多尔衮看来,这是又去了半条命。
多尔衮自然没那个资格去看皇太极的脉案,他也不会特意去打听这个。
只是皇太极的模样,总是叫他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那还是他年少的时候。甚至那会儿还只是个和硕额真的时候,先帝临去前身体不好,就也是皇太极这个模样,也是因为旧伤,又为许多事耗损心神,不两年就去世了。
宁翘提起这个,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这个,而是一旦皇太极去世,接下来的帝位落在谁的身上,这才是关键的问题、
毕竟这会儿早有明旨下发,皇太极不愿意再立太子了。
外头已经是天光大亮,床榻边上的那盏灯烛还未燃尽。
多尔衮撩开床帐自己起身给吹熄了,然后又重新回来,依旧密密实实的将宁翘抱在怀里。
他昨夜回来的晚,今日可以晚一点进宫去。
即使天亮了,可话尚未说完,也不愿意和宁翘分开。
里头的主子们不叫人,外头的奴才们也只是在外头候着,不会进来的。
宁翘这里自然也不忙着起来,乐道堂那边有察哈尔博尔济吉特氏在,昨日她才做主过,今儿想必佟佳氏和李氏也不会为难察哈尔博尔济吉特氏,宁翘也就不悬着心挂着那边的事务了。
“皇上的意思,大概是想效仿先帝。”
多尔衮漫不经心地道,“先帝被代善那会儿伤了心,宣布废止代善名位。随后就立了八大和硕额真,地位超然,祈共议国政。先帝的意思,便是将来他不在了,有这八个人共举,也能选出合适的继承人来。”
“而这八个人都是先帝所看重的,将来的继承人自然也是出自其中的。但其实真正的选择也只有先帝的几个亲生儿子之中。”
宁翘倒是知道这个。
八大和硕额真为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岳、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与多尔衮。
其中阿敏、岳与济尔哈朗都不是努.尔.哈.赤所生。
多铎与多尔衮当时是年幼的儿子。而因为多铎更得努.尔.哈.赤的喜爱,其名位便在多尔衮之前。
宁翘还知道,努尔哈赤后来还弄个四大贝勒。即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和皇太极。这四人之实权自然重于之前的八大和硕额真。
就此来看,努尔哈赤知道将来的继承人会出自何处,只是因为褚英和代善的教训不愿意选定,是以才有了众人推举的制度。
四大贝勒八大和硕额真互相制约牵制,纵然新汗即位,也会受到节制。
皇太极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上位后摆脱了这些节制的,怎么还想要效法呢?
仿佛看出了宁翘的疑惑,多尔衮道:“倒也不全是一样。”
“他就只容得下一个济尔哈朗,别人心里都是防着的。谁也别想从他这里再找回原先的名位。他是一个阿哥都没瞧中的,心里一心一意想着的都死了。大约是被伤透了心,反而不肯再谈及这些事,就像还能活个四十五年似的。”
多尔衮低声道,“怕是还想着入关之后大展宏图。到时候再腾出点时间来慢慢培养后继之人。又或者,如今的精神已不能支撑他费神去想这些事。他手里握着两黄旗的人,还有察哈尔三旗的人,皇子阿哥们天然就能继承。皇室正统慢慢渗入人心,将来再选,必是想着亲王郡王们拱卫皇室血脉的。总有人为了皇室血脉后继有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多尔衮说着,心里想,那济尔哈朗怕就是第一个。可济尔哈朗当真会有这样的胆量吗?
宁翘忽而福至心灵。原来是这样。
大清一直致力于皇权集中的。最巅峰的时候是入关以后的几个皇帝接力完成的。主要是大清的起点和关内的太不一样了。
同是帝制,却是两种制度两种方式。
可这样的方式未必是没有弊端的。更会生出许多的矛盾和冲突来。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如今皇太极要做的事情是拿下松锦防线,破除入关的阻碍,别的只怕就顾不上了。
这还不到停下来修整帝制的时候。
这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自然也是要一步一步的走。着急总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宁翘走了神。
心里却想,当初努.尔.哈.赤将多尔衮和多铎放在和硕额真之中,肯定对这两个孩子是偏爱的。
多少传说都曾惋惜过大福晋的命运,惋惜过汗位没有落在多尔衮多铎手中的结局。
这会儿多尔衮就在眼前,宁翘却压根问不出那句话。
她这几年看过好多天命年间的记载,本来记载和记录就不是很多,还对那一段避之不及或者从来都不提及。
弄得宁翘心里就更好奇了。
只是这应当是多尔衮的伤心事,宁翘也不愿意戳他的心肺,哪怕心里再好奇,也不好问的。
这个话都问不出。
那想要知道多尔衮对帝位究竟有没有兴趣,是不是想要当皇帝的话,那就更问不出来了。
等他们再起身,多尔衮用了膳出门办差的时候,一上午都过去一多半了。
宁翘一个字没提佟佳氏的事情。
一则是没有找到机会提,毕竟他们所谈论的事情实在是与这个扯不上关系。
二则也是宁翘心里不想提这个事。大格格的事情该佟佳氏上心的,她出面提出来算怎么回事呢?
佟佳氏如今不折腾,多尔衮待她虽不热络,也不去东院留宿了,但对几个孩子还是很好很关心的。
佟佳氏的娘家家世又那么好,阿玛和阿玛的兄弟都得重用,宁翘不相信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果然烟雨烟霞在说了今早乐道堂的动静后,便与宁翘说:“佟佳侧福晋回了东院后,就让人往前院走了一趟,给周卫留了话。说是请周卫留意着,主子爷回来的时候通禀一声,东院请主子爷去用膳。”
“若是不能用膳,还请主子爷宽容些时辰,侧福晋有事与主子爷商议。”
也不怪烟雨烟霞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如今周卫面上瞧着是这府上前院的二管事,实际上周卫这心也是偏的。不同于周得胜的为人,周卫这心不偏别人,单单就偏在了宁翘这里。
若是从前,这些话肯定是打听不出来的。如今只要问一问,周卫便会如实相告。
宁翘道了一声知道了。
佟佳氏对大格格还是挺好的,怕担责任的人,按捺不住为了孩子站出来了。就是多尔衮那里不知道怎么说了。
依着宁翘想,就同她之前所说的一样,只要佟佳氏不折腾,不动歪心思,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多尔衮不会驳了佟佳氏的面子的。就是不知道佟佳氏能不能真正的明白过来。而她身边的那个丰嬷嬷又能让佟佳氏听劝多久呢?
等烟雨烟霞说完,乌喇嬷嬷又来回话。
“主子,女真旧部的事儿,有回音了。”
宁翘蓦然抬眸,稍稍在榻上坐正了些,又瞧屋里都是自己人,才叫乌喇嬷嬷道:“你说来。”
乌喇嬷嬷道:“主子,现在外头都在传说,说十一阿哥生的这样古怪,宸妃又这样早逝,皆因他们得罪了天命之故。不是命定之人却肖想天命才被天罚。上天降罪,是要惩罚那些得罪了天道的人。如今这样的局面,便是早年有人自己埋下的祸根。”
“只有匡正天道,让适宜之人走向天命所归,天罚就会结束。否则下一个受到惩罚的,将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宁翘的神色一言难尽:“嬷嬷,这都是什么话?”
乌喇嬷嬷眉眼沉静,甚至带了几分凛冽之意:“主子,您猜,传说这些话的,会是谁呢?”
第136章 寒霜
宁翘早些时候吩咐乌喇嬷嬷去与女真旧部的福晋夫人们取得联系,那会儿宁翘并没有告诉乌喇嬷嬷她的真正用意。
只是想着先试一试。先把人都确定下来再说。
但是她的心里其实是早就想到了的。
李佳氏将那生子秘方给了她,又托付给她那些事的时候,宁翘其实是没有想那么多的。
但后来有了宸妃那些事,宁翘认识到李佳氏的谋算与疯狂,她就不敢不多想了。
谋算了宸妃和小阿哥的性命,绝不是李佳氏的最终目的。
毕竟死了一个宸妃与十一阿哥,这宫里头还有别的蒙古嫔妃,也还有别的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更有庄妃所出的九阿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