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钱甜甜一个字没听懂,抗议道。
数学老师就把她拉了过去,坐在自己的身边,默默给她披了件外套。
这一举动出来,其余的男士纷纷看了看自己的身边有没有外套。
周春禾看着衣帽架上的衣服,又看了看媳妇,欲言又止的样子。
江绿忙制止了他,“不需要,咱俩不需要。”
“明白!”周春禾便放心了,刚刚真是慌得一头大汗啊。
盛荣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媳妇此刻不在身边。
2001年元旦之初,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那雪下了三天三夜,出门雪没到了膝盖,朵朵最是欢喜,拉着她爸堆雪人打雪仗。
周春禾童心大发,想这么大的雪回乡下捕鸟才过瘾嘞,不对,打野猪才是。
他就把这想法和盛荣一说,盛荣又和赵斌说了,结果三个男人出奇地一致,都同意下乡打野猪,并且是立即出发。
这天寒地冻冰天雪地里,江绿不想回去凑这个热闹,付培雅也不愿意,又缝年底,公司事情多,于是周春禾三个男人出发玩去了。
车子一路所经之地,皆是苍茫,周春禾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雪,盛荣也说从未见过。
“你见过?”周春禾问赵斌。
赵斌看向窗外,轻颔首,微挑眉,缓缓答道,“见过,好多年前了。”
周春禾不置可否,只是觉得他们差不多大,他怎么没什么印象呢?
赵斌没有说谎,他的确看过比这还要大的雪,那个时候人们不开这样的车,也不穿这样的衣服,更没有这样的盛世和平。
那时的人们啊,颠沛流离,亲人失散。
第325章 325 消失二十年的人
车子行驶到乡里,盛荣看到路边有家包子铺,一屉包子正出笼,呼呼地往上冒着白汽,勾起了馋虫,于是提议买点带上山去吃,正好暖和暖和身体。
周春禾和赵斌没有意见,就把车停在了路边,盛荣独自去买了。
雪越下越大,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路上行人渐少,周春禾见盛荣迟迟未归,透过打开的车窗朝外看,就看到盛荣和一老汉拉扯着,好像是往老汉手里塞着什么。
周春禾一笑,“看盛荣,估计又是学雷锋做好事去了。”
赵斌听闻偏头去看了一眼,可不是么,从这情形看,是那老汉没钱买包子,盛荣拿钱相助了。
可是,盛荣转身回来的时候,那老汉揣着个包裹也跟着一起来了。
“得,估计还得送佛送到西。”周春禾弹出烟蒂,松开了手刹,准备开车。
盛荣领着老汉过来,笑道,“你们说巧不巧,这老伯也是去王家坝村的,我想着咱们正好顺路,就一起了吧?”
赵斌点点头,周春禾也没意见,见人上车了,就发动了车子,朝王家坝村开去。
盛荣和老汉坐在后面,周春禾和赵斌坐在前面,盛荣见老汉有些局促,便寒暄了几句,问老汉哪里回来,是谁家的亲戚。
老伯拍了拍包袱上落下的雪,又给捂进了怀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冻僵硬了,好几次想说话又没说出来,最后只回道,“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盛荣以为他是冻坏了,便没再和他说话,却忍不住朝他多看了几眼,总觉得这人眼熟得很,大概是王家坝村的某家人的亲戚吧。
车子很快到了王家坝村,不像往常,今儿个村口没有人聚集在枣树下拉话闲聊,也没有娃娃凑上前看吉普车,太冷了,雪太大了,大人孩子都窝在了家里。
周春禾将车子熄火,其余的人也都下车了。
盛荣说王家坝村到了,老汉紧紧搂着怀里的那个包袱,步履蹒跚着朝前走了两步。
赵斌皱着眉头,“刚刚不是这样的吧?”
盛荣也奇怪,好像老伯一下沧桑了许多,便上前问道,“老伯,你要去谁家?”
老汉看着眼前的村落,在大雪的覆盖下,异常的冷清和萧瑟,他的眼里却滚动着浑浊的老泪,饱含深深的眷恋。
转过身,他擦了擦眼睛,缓缓开口,“我找老周家。”
“老周家?周春禾!”盛荣不等老汉回答,就叫了周春禾。
周春禾停好车正走过来,显然,他也听到了老汉的这句找老周家,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异样的冲动,看着眼前满脸沧桑、饱含风霜的老人,他问道,“你是谁?”一出口,已是质问,那钢铁般的硬拳头已经不知不觉中拽紧。
老汉看着周春禾,又看了一遍,再看一遍,终于看清楚了,那浑浊的泪就流了下来,滴在拉碴的胡子上,滴在破破烂烂的衣服上,也滴在他紧紧维护着的包袱上。
“我是周善全。”
好巧,他死了二十五年的爹也叫这名,周善全。
周春禾后退了一大步,撞在了赵斌身上,“气枪带了没,打野猪没枪可不行。”
赵斌给了他一把力气,回道,“好像没带。”
周春禾一声苦笑,“那估计今天打不成了。”
他径直回了家,一眼都没多看那个和他爹同名的周善全。
盛荣是知道周善全的,周春禾走后,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终于确定他长得像谁了――周春禾!不,应该说周春禾长得像他。
“你,你不是死了吗?”盛荣问道。
周善全低着头,“我我没有。”
“那你回来干嘛呢?”盛荣有些气愤。
周善全不说话了,是啊,他回来干嘛呢?给春禾母子添堵吗?可是他熬不住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熬不住了。从来他都不是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
赵斌抓起一把地上的雪,捏成一个球,重重地扔了出去,然后他才反过身来对盛荣说,“找个地方让他待一下吧。”
周善全衣着单薄,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再加上这会心理的冲击,距离死亡就真的不远了。
盛荣犯难,“我能把他弄到哪儿去?”谁家会让他待着,一个死了二十几年的人突然复活了,没人会接收他。
赵斌随手一指,“学校吧。”这会学生们都放假了,学校正空着。
“行,就学校吧。”盛荣赞同,带着手脚麻木的周善全往学校走去。
赵斌不想管这些破事,但是它已经牵扯到了江绿,他不得不管。
周春禾回到家,推开门,走进院子,没看到周婆子,大声叫了声“娘”,那声音震天撼地,惹得树上积压的白雪簌簌而落。
周婆子急急忙忙从后院出来,“嚷啥呢,我正抓鸡呢。”
“抓鸡干啥?”
“喂药啊,有只鸡这两天拉白屎,眼瞅着过年了,怎么也得让它撑到锅里。”
周春禾想笑,这是周黄氏的风格,绝不浪费,绝不让自己白忙活一场。
周婆子往后面又看了看,“咋你一个人回来的?”
这一问,问到了周春禾的痛处,“娘,你说我爹死了?”
周婆子一愣,拍了拍身上的雪,“发什么神经呢,死了多少年了,那坟你不是年年清明去上香嘛?”
周春禾就笑了,“就是,死人怎么可能复活。”
周婆子狐疑地看着儿子,上前摸了摸他额头,“没发烧啊。”
转眼,周春禾眼睛红了,“娘,刚刚有个人说叫周善全,你说我是不是该把他打一顿。”
周婆子看着儿子,厚厚的嘴唇张了张,“哪儿呢?”
“村口呢。”
“他还说什么了?”周婆子手里握着笤帚,无意识开始扫起地来。
“我没理他,我又不认识他。”
“不理他是对的,别理,永远都别理他,你爹早就死了的,我看着的……”周婆子嘴里碎碎念着,断断续续一直没停。
那一刻,周婆子的张皇失措全看在周春禾的眼里,他的心一如这漫天的飞雪,凉凉了。
“他早死了,他他他在哪儿呢!”周婆子突然扬起笤帚,向院门口冲去。
“娘!”周春禾一声大叫划破长空,惊起树上停落的鸟儿,天空中出现了短暂的喧嚣。
周婆子像是回光返照般,一口气跑到村口,不见人,又发了疯一样到处找,恰好碰到赵斌从山坡上下来,抓着他的衣服就问,“那人呢?”
“谁?”
“他啊,他他――”周婆子说不出来那名字。
“周善全!”周春禾赶到,替娘说了出来。
赵斌见这阵势,心里的猜测便八九不离十了,指了指学校,“在那。”
赵斌的云淡风轻和周春禾母子的暴跳如雷,在这雪地里同样具有杀伤力。
周婆子又百米冲刺跑了上去,手里的笤帚高高地扬起着,像一只斗到急眼的公鸡。
盛荣陪着周善全正坐下,教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脚踹开,周善全一哆嗦,从学生的凳子上吓掉在了地上,盛荣也吓一激灵。
回头看清楚是周春禾和持着笤帚要吃人的周婆子,瞬间都明白了。
他潜意识想要退到一边,以免被误伤,但是理性又牵扯着他,这个时候退到一边,会出人命的。
他往门口紧急一瞥,看到赵斌的身影,突然松了一口气,心照不宣地退到了一边。
周婆子看到了地上的人,一时间有些恍惚,又上前一步看了一看,看清楚了,看明白了,看仔细了,那笤帚也就不客气了。
周善全此时就像一只过街的硕鼠,偷吃了周婆子一年的粮食,被周婆子死死地打,招招要他命,招招不留情面。
得亏是教室,有桌椅板凳,周婆子的笤帚不能全落在周善全身上,要不就凭周婆子这一百四的体重,压都得把他压死。
雪天寂静,尘埃落地的声音似乎都能依稀辨别出来,何况是周婆子这样歇斯底里地打人?王家坝村的人一个两个三个都来瞧热闹了。
看到趴在地上、死死护住包裹的周善全,一阵唏嘘,他不是早死了么?这会是人还是鬼?
再一看周婆子那架势,错不了,是人了。
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很快就有人提出了当年周老汉死得蹊跷,明明头天都还看见活蹦乱跳的人,第二天就被宣布暴毙而亡了,他们看到的只是棺木,到底里面是什么谁也没打开看过。
这样看来,周善全并未暴毙,只是单方面地被周婆子宣布死亡了。
可是为什么呢?
众人看着周善全,舍不得离去,天黑了,雪更大了,还是不想走。
周婆子打累了,见地上的死鬼像一条恶虫一样铺在地上,猛然想起另一件事,那不要脸的女人呢?
第326章 326 风中残烛
当年一夜消失的并不只是周善全一个人,还有一个女人,这女人便是二爷的媳妇,陈娇娇。
周婆子痛恨这个名字到极致,以至于每每看到二爷都一并痛恨,怪他没看好自己的老婆,怪他让春禾成了没爹的孩子。
二十几年来,二爷默认了这个事实,也默默承受着周婆子的恨屋及乌。他人到中年才娶了这个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人,捧在手心怕摔了,一门心思对她好,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没曾想还是跟人跑了。
到底是陈娇娇跟周善全跑了,还是周善全被陈娇娇勾搭走了,周婆子从来没和二爷掰扯过这个,她想来着,恨得牙痒痒地想,抓心挠肺地想,但是张不开口。
夜已深,雪依旧下不停,全村的人,除了睡着的娃娃,都挤到了这一间小小的教室,连猫呀狗呀都来凑热闹。
周婆子小心翼翼经营了二十几年的脸面被周善全一天给糟践了,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扯着周善全问,“那狐媚子呢?”
周善全不回答,只是哭,搂着怀里的布包裹嘤嘤地哭。
周春禾克制不了,一脚踹飞了一条凳子,“要不死,要不说!”
周善全哭声小了下来,颤抖着肩膀,缓缓抬起些头,把身下护着的包裹往前推了推,“在这。”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在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他们都猜到了,但还是想要听到周善全亲口说出。
此时的周善全什么也不是,唯有拿着自己的秘密讨好众人,“死了,化成了灰。”
周春禾猛地想到了二爷,想到了二爷在门口望向的无数次的远方,尽管二爷从没说过他看什么,但是他知道,二爷一直心存期盼。
如今这份期盼被人给带回来了,以这种方式,周春禾不知道是该替二爷畅快还是悲伤,他自己也分不清这会应该欢喜还是愤怒。
周婆子在沉寂了片刻之后,终于大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那包裹,指着周善全,嘴里念着,“老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有人就要去请二爷来。
周春禾横在门口,怒目看着那人,“你去试试!”
那人吓得缩回来,结结巴巴道,“这这事,怕怕是瞒不住吧。”
“不瞒,让二爷今晚睡个好觉。”周春禾一声长叹,猩红的眸子看着漆黑的夜。
没人再提去请二爷来。
夜深了,倦鸟早归巢,鸡鸭也回笼,我们留不住要走的人,也阻止不了要回来的人。
多少年后,周春禾回想起这一晚作下的这个决定,依旧庆幸不已,那是二爷生前最后的一个安慰觉,他很庆幸自己拦住了那个要去打扰二爷的人。
尽管第二天二爷一觉醒来,就亲眼目睹了这个消息。
二爷老了,本觉浅,再加上一夜风雪吹得人心惶惶,二爷牵挂着地里的萝卜,牵挂着地里的包菜,想着第二天一大早去地里看看。
却不想,看到的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妻子的骨灰,就那样静静地摆在门口,和骨灰盒跪在一起的是周善全。他这一夜被折磨得够呛,一夜未眠,但是他的可怜不值得同情。
二爷先看到的周春禾,他一身蓑衣站在周善全的身边,面无表情。
他也看到了二爷。
二爷一双苍老的手还握在门上,眯着眼仔细瞅了瞅地上跪着的人,继而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然后是花白的眉毛胡子也抖动了起来,最后,他问道,“是娇娇吗?”
这一声,二爷苍老二十年,瞬间垂垂老矣。
周善全磕下头,重重地磕,“二爷,娇娇走了,临走时,她说这一辈子最对不起你,想回来给您认个罪。”
二爷没跨出去一步,只是抬头看了看苍茫的天地,一片银装素裹,除了白,还有一层死气沉沉的气息扑面而来。
二爷又关上了门,二爷老了,门也老了,那门一声吱呀,缓缓闭上,把死寂的白留在了那头,把黑暗关在了这头。
二爷回屋,打开箱子,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躺在箱底的是一张黑白照片,不过巴掌大,用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
照片保管得很好,可是上面的人二爷已经看不清。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拍的结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