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生长在富庶的江南,说不上锦衣玉食,也从来没有像昨日那般直面生死。
他们原以为这只是一趟生意而已,去谈好价格买好货物,回到钦州就能领到丰厚的赏钱,谁也没想过还可能半途被砍死。
给掌柜的做伙计是一回事,丢掉性命就是另一回事。
镖师们也不勉强他们,不愿意上路的伙计们就留在此处,自行回家,或者等他们回程再一并回钦州,随他们自己选。
最终原本七十人的队伍再上路,只有一半不到。
又走了一个月左右,众人眼中逐渐出现一望无际的草原。
干燥的风吹拂着绿色的海洋,阳光温暖,牛羊懒散,延绵的巨大山峦顶峰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白色,一点点向山脚蔓延。
他们终于抵达了羌蕃。
羌蕃地广人稀,商队一连数天都没有看到一个活人,只有他们三十几人穿行在博大而空旷的原野上,马车就像几叶小舟,奋力在白茫茫的海中寻找着边际。
马老三夹着马肚子又来敲潇箬的马车。
“潇妹子,呼哈……呼哈……再来点碗儿糖……”
他从进入羌蕃开始就胸闷,呼吸急促。
潇箬就帮他检查过后,告诉他这是轻微的高原反应,等过几天适应了羌蕃的环境就会缓解。
高海拔地区人体消耗大,糖能够快速补充能量,缓解症状。这就和现代人喝红牛、可乐或者酥油茶奶茶来抗高原反应,道理是一样的
为了预防出现高原反应,潇箬早早准备了一些粗糖,学着以前的人那样,把两个碗状中空的糖块对口扣合在一起,外面用油纸包裹,封蜡防潮。
掏出一块碗儿糖,她剥开油纸后递给马老三。
马老三迫不及待地把糖塞进嘴巴里,舌头裹着吮吸了一会儿,才觉得胸口闷闷的感觉有点缓解。
“哎,还好有潇妹子在。”他晃着脑袋说道。
自从来到这羌蕃,他就觉得整天晕晕乎乎,只有吃了潇箬给的碗儿糖,才会恢复清明。
“马三哥,你又找潇箬妹子讨糖吃啦?啥时候能戒糖呀?”翟二打趣着他。
马老三有心反驳,你你你了半天想不出该说点啥,毕竟三十几个人里就只有他需要经常吃糖来缓解不适。
最后也只能从鼻子里哼一声,任由翟二他们调侃。
冉忠仁骑着马噔噔噔几步从队尾赶到队首,和江平并驾齐驱。
“江镖头,咱们这方向对不对啊?不是说去果洛就三四天的行程吗?”
粗嗓门在广阔原野上飘的很远。
江平从怀里掏出地图展开,努力分辨上面纷乱的线条。
“按理说是没错的,果洛是这边最大的部落,上个镇子的老者就是指的这个方向……”
他也不确定起来,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走羌蕃这条线路,难道真是走错了?
正当他陷入自我怀疑中时,一记脆亮的皮鞭声从远处传来。
没几秒钟,轰隆隆的纷杂声响从地平线处出现,这声音是如此浑厚,仿佛地面都被带起了细微的震颤。
胯下的马儿原地停下,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时不时发出嘶鸣。
所有人都握紧手上的武器,眼睛紧紧盯着地平线方向。
第八十三章 阿赞
地平线上扬起的尘土越来越大,随着距离的缩短,他们才看清这一大团黑呼呼的烟尘里,是一大群膘肥体壮的牦牛。
啪!
又是一记脆亮的鞭声。
牦牛群在鞭声里聚集得更紧密,隆隆的像是平地聚集得雷团。
雷团在距离商队二十米左右停止前进,江平等人能清楚地听到牦牛们发出响亮的喷气声。
“去耦苏惹?”
牦牛群里竟然传来少女的声音,只是这声音说的话,他们都没听懂。
哒哒哒的小马蹄踩着地面,众人才看清原来牦牛群里有一个娇小的姑娘。
她乌黑油亮的头发扎成数根细长的辫子,身上裹着黑褐色的毛皮做成的衣服,脸颊黑中透红,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大得出奇,几乎占了半张脸。
小姑娘个子不高,又骑着矮脚马,混在牦牛群里与牛群浑然一体,要不是她开口说话,别人都发现不了这牛群里还有个人。
见对面没有回话,小姑娘眨眨眼,改口用蹩脚的官话:“你们是谁?”
江平抱拳回道:“小姑娘,我们是从钦州来羌蕃收药材的,请问果洛该往哪个方向走?”
闻言小姑娘皱着浓黑的眉毛,上下打量着江平。
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看的江平心中都有点发毛,她才说道:“果洛不会欢迎你们的,你们快回去吧!”
“哎!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果洛是你家啊?你说不欢迎就不欢迎了?”
马老三看不得别人对江平无礼,立刻不客气地怼回去。
小姑娘也丝毫不客气,冲着马老三的方向斜眼回道:“你们汉人没几个好……”
话没说完,她突然吞音,斜视半眯的眼睛瞪得溜圆,看起来越发的大。
随即她翻身下马,噔噔噔朝马老三方向小跑过来。
马老三没料到这小丫头有这番举动,看她气势汹汹跑过来的模样,他坐在马背上不由上身后倾,手中缰绳勒紧,结结巴巴道:“干,干什么!你干嘛!想强抢民男啊?”
小姑娘身形娇小,手上除了一条马鞭没有别的武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伤害性,因此其他人并没有进入警戒,一个个都坐等看好戏。
不过明显是马老三想多了,小姑娘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她跑到马老三旁边的潇荀面前,歪头仔细打量着他,又绕着潇荀转了好几圈,圆圆的眼睛像黏在他身上一样,来回巡视。
突然她一拍手,欣喜地说道:“阿赞!你是阿赞对不对!”
众人眼光都挪到潇荀身上,八卦的眼神明显在询问“你认识这丫头?”
潇箬也掀开帷裳,看向他们,眼中带着疑惑。
潇荀垂眼看着这个刚到马背高度的小姑娘,平静地开口说道:“我不记得我们见过。”
他生的一双朗星般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低垂着眼皮看人时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小姑娘一点都没被这眼神吓到,反而兴奋地跺了下脚,愈发肯定地说道:“你就是阿赞!我没认错!”
她一反刚才对众人抗拒的态度,小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洁白的贝齿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夺目。
“阿赞的朋友就是我阿幼朵的朋友!远方的朋友们,请随我来!”
右手置于左肩上,她朝江平等人行了一礼,转身哒哒哒小跑回牦牛群,跨上了她的矮脚小马。
手上的皮鞭凌空一抽,发出脆亮的啪声,牦牛群闻声而动,裹挟着矮脚马继续前行。
阿幼朵骑在马上扭身向众人招呼道:“我家就在前面的查铎,大家先来我家坐坐吧!”
商队众人都看向江平,等着他定夺。
冉忠仁用粗壮的胳膊肘捅捅江平,问道:“江兄弟,咱们要去不?”
一路上他已经习惯了听江平的,丝毫不觉得身为另一个镖头应该自己做决断。
看着广袤的草原,连绵巍峨的雪山,江平叹了口气。
这自称阿幼朵的小姑娘是他们这几天唯一遇见的活人,看她的装扮十有八九就是当地的原住民,眼下跟着她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一挥手示意大家伙儿跟上阿幼朵,再坏也不过是闯一闯龙潭虎穴,顺记镖局十八个镖师,总不至于怕了一个小姑娘。
于是一群牦牛身后跟着长长的十几辆马车的奇异场景,出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片位于雪山脚下的帐房出现在众人面前。
方形的帐房由木棍支撑,高约两米左右,上面覆盖着黑色的牦牛毡毯,每个帐房四周都有一圈由草泥块或土坯垒成的矮墙,上面放着青稞、牛粪和酥油袋。
帐房与帐房之间距离十分宽阔,远远望去,像是地面上出现的一朵朵黑伞蘑菇。
阿幼朵吆喝着把牦牛群赶到一间帐房后面的草地上后,蹦蹦跳跳来到潇荀面前,黑红的脸颊上两朵深深的梨涡显得她很是俏皮可爱。
“阿赞,我阿妈知道你来了肯定特别开心!”
她伸手就要拉着潇荀进帐房,只是小手一抓却落了个空。
潇荀扭身避开阿幼朵的靠近,朝潇箬的马车走去,完全不理身前的小姑娘嘴巴已经快撅到天上去。
他在车轩边小声问潇箬要不要下来透透气,听到潇箬的回应后,他拉开车厢门,摊开左手给潇箬借力跳下马车。
马车骨碌碌在旷野前行,潇箬窝在车里被摇晃着不知不觉睡去,这会儿潇荀喊她才醒过来。
下了马车深呼吸几口高原的清新空气,觉得格外舒畅。
她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慨道:“不愧是第三极啊青藏高原,空气都格外清新诶!”
阿幼朵看潇荀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潇箬是他掌心里的珍珠似的,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企图吸引潇荀的目光。
“阿赞!你和我去见阿妈呀!她这几年可想你了!”
说完还朝潇箬瞪了一眼。
潇荀还是不理她,自顾自地帮潇箬把睡乱的头发从衣领里拉出来,以手为梳顺着它们。
阿幼朵又气又恼,贝齿咬着下嘴唇,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委屈都快溢出来了。
哇呜,修罗场耶!
其他人看得有滋有味,特别是八卦又爱凑热闹的马老三,恨不得能掏出一把瓜子,边嗑边看。
还是江平率先打破僵局,他轻咳一声掩饰着尴尬说道:“阿幼朵姑娘,不如你先带我们去见见你的阿妈?我们到你家是该先拜见长辈的。”
第八十四章 身世
阿幼朵清晰地哼了一声,扭头朝帐房走去。
一把掀开帐房的门帘,她朝里面大声喊:“阿妈!阿妈!我把阿赞带回来了!”
帐房内陈设非常简单,中间是个火灶,灶台后面供奉着佛像,帐中地面铺着灰白的羊皮,一位年约四十的妇女正在搓揉着兽皮。
妇女头都没抬,说道:“阿朵你又白日发梦,快去烫点青稞面,阿妈给你做了酥油茶。”
阿幼朵踮着脚把帐帘拉得大大的,让门口的众人显露在妇女面前。
“阿妈,你看嘛!这次是真的!”
内心叹息着女儿又在发梦,妇女无奈又宠溺地依言抬头,看到帐门口挤挤挨挨的众人,她愣了一下。
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汉人,一下子出现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她有点不知所措。
江平站在最前面,朝妇女抱拳行了个礼说道:“这位婶子,我们是钦州来的商队,刚才在路上遇到阿幼朵姑娘,受邀来此歇息片刻。”
他礼节充足,对方却依旧愣愣地没有回话。
还是阿幼朵在旁解释说:“我阿妈耳朵不好,你要大点声喊她才能听清的。”
然后她大声把江平刚才的话复述一遍,妇人才点头表示知道了。
“客人远道而来,我们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不如来喝杯酥油茶吧。”她的汉语比阿幼朵要流利很多。
说着就要起身给众人拿茶碗。
阿幼朵一把拉住阿妈的胳膊,带着她往帐房外面走,边走边说道:“哎呀,你别管他们了,阿赞就在外面呢!”
出了帐房,阿幼朵朝潇荀一指,大声说:“你看,是不是阿赞?”
看到潇荀的那一刻,妇人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身体又颤抖起来。
她踉跄着走到潇荀面前,泪眼朦胧:“阿赞,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相比妇人的激动,潇荀冷静到淡漠的程度。
他双手环胸,声音波澜不惊地说道:“我不叫阿赞。”
看他身体语言表示出抗拒,潇箬小手偷偷小幅度地抚摸着潇荀的手臂,她知道小狗此刻是紧张和不安的。
“阿荀,没准她真的认识你,我们先听她说说好吗?”她在潇荀身边轻声说道。
潇荀内心是复杂的,他的确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但不是在此刻,不是在潇箬的面前被直白地暴露过往。
之前回忆起来支离破碎的片段,大多是阴暗的,痛苦的,很少有光明和快乐。
他心中有一丝害怕,害怕自己的过往是不堪而让人憎恶,他不希望这样的自己被别人赤裸地晾晒在潇箬面前。
潇箬是如此地了解他,轻易就感受到他的抗拒,她柔嫩的小手模拟着顺毛的动作安抚着潇荀,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阿幼朵的母亲泪眼婆娑,哽咽着说道:“是的,你不叫阿赞,你叫顾勤罡,你父亲这名字是希望你勤奋刚正,像天上北斗那样亘古不移,阿赞只是我们叫你的小名……”
说着她忍不住掩面啜泣起来:“呜呜呜……唐拉保佑……你父亲在天有灵,终于可以安歇了……”
听她提起父亲,潇荀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认识我父亲?他已经……”
他说不下去了,鼻腔酸涩压迫着喉咙,眼眶仿佛灼烧般猩红。
阿幼朵搀扶着阿妈的手臂,说道:“我们进帐房说吧,我阿妈身体不好,不能吹太久的风。”
说罢她搀扶着妇人慢慢走进白色的帐房,潇箬陪着潇荀跟在他们后面。
其他人识趣地把空间让给四人,都没有进到帐房里,只围着帐房在草地上或者马车里休息。
到了帐房里,阿幼朵扶着哭到颤抖的阿妈坐在羊皮垫子上,手自上而下抚摸着她的背脊。
良久,妇人终于克制住自己,她确实身体不行,这么哭一场后精神已经萎靡,只能瘫坐着,双眼痴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潇荀。
她的眼神是如此的怜惜又慈爱,让潇荀原本内心的抗拒逐渐消失无踪。
我以前应该也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潇荀想着。
潇箬挨着潇荀坐,两人的手一直牵着,给潇荀传递着掌心的热度,也传递着无形的支撑。
挑拣着用词,潇箬斟酌说道:“婶子……我就叫你婶子吧,我叫潇箬,阿荀……就是阿赞,是我一年前在老家山上捡来的。”
“他当时受了很重的伤,说不了话,也想不起来任何事情,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随着诉说,潇箬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狗子还是矮她半个头的小男孩,满身是伤,瑟瑟发抖。
“我就给他起了名字叫潇荀。后来我带他去看大夫,大夫说他是身中奇毒。”
“正是因为那种奇怪的毒,让他身形相貌被改变,那时候他就这么点高。”
她比划了一下自己耳朵的高度。
妇人点了点头说:“难怪我们托人寻找了这么久都没有阿赞的消息,原来他是被下毒换了相貌……”
“阿赞是我们恩人的孩子,你救了他就是对我们查铎有恩,潇箬姑娘,我替我们全查铎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