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进到信立虫草专卖店内,潇箬支起陶炉,从柜架上取下三个琉璃瓶,准备煮虫草茶。
前堂设有一处平日供客人休息的茶桌,现在桌子旁只有潇荀、潇箬和老者坐着,郑冬阳回掌柜台翻看账册,而武毅和中年人分立在老者的身后。
颇有兴致地看潇箬取出虫草放在红陶壶中,老者问道:“这是冬虫夏草吧?还能煮茶吗?”
潇箬手上动作不停,回答道:“老先生见多识广,这正是虫草,是我们钦州医药商会从羌蕃采买来的。”
倒出一杯虫草茶递到老者面前。“冬虫夏草直接当茶煮,能提高身体对虫草中有益成分的吸收效率。”
中年人上前就要从怀中掏出银针,被老者拦下,“别扫兴,就你麻烦,喝杯水还要验来验去。”
被拒绝的中年人笑嘻嘻地将银针塞回怀中,后退半步回到老者身后。
举起茶杯,老者慢慢啜饮,“嗯……确实香……”
他朝潇箬夸赞一句后,视线又重新转到潇荀的身上。
“潇荀……嗯……要不是不同姓,我还以为你是顾家子。”
顾?听到本姓,潇荀心中一动。
老者眯着眼睛,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看虚无中的某人,“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可真像,他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身手了得。”
放空的状态只有短短一瞬,老者又恢复清明,“不过他比你更出色些,他还勇猛、坚韧、一腔热血、信守承诺、满腹忠诚……就算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仍然遵守与我的诺言几十载。”
好似回想起那人当初许下承诺的情景,老者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微笑,随后又摇了摇头,说道:“不过那家伙估计现在正在含饴弄孙呢,岁月不等人,一晃眼我和他都老了……”
握着茶杯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潇荀拼命克制自己声音不要露出破绽:“您……说的那个人,是顾敬仲将军吗?”
“哦?你也知道敬仲?”老者微微睁大双眼,稍后又轻轻笑了笑,“也是,你们去北边境收购药材,想必是听过顾百户的名字。”
顾百户,顾将军,顾敬仲。这位老者说的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潇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百转千回。
他猜到了面前老者的身份,这个面露和善的老人,就是当今的圣上。
他一直以为父亲苦守漠北几十年,一心为圣上开疆拓土,这份忠心只是父亲的自我感动与执念,遥远的盈州根本不会有人记得这个百户将军。
原来这竟然是一份诺言……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水银
耳边是两人的对话,潇箬的注意力却在他处。
她从刚才就注意到圣上拿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但是他的脸上神情却称得上是宁静祥和。
眼角的余光一直观察着他说话间张合的嘴,以及偶尔露出的牙齿。
有血丝!是牙龈出血。
正常人绝不会说话间就牙龈出血,除非……
“老先生,我想问你点事情。”潇箬出言打断两人的谈话。
若是以前,有人敢在他说话时候打断他,肃武帝臧吕绝对会让这人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但是这次,或许因为自己只是微服出巡,面前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或许是因为刚才回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让他的心有一丝柔软。
对于潇箬这次贸然开口,他一点都不想计较。
“何事?你说吧。”他脸上表情称得上和善。
潇箬斟酌片刻后,尽量委婉地问道:“您最近是不是经常头晕头痛,晚上多梦?”
臧吕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皱眉看向潇箬:“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的身体情况除了御医,其他人都不应该知道,被一个民间姑娘说出症状,这让他心中有些不快。
“我猜您的记性也不如以往吧?而且经常牙龈肿痛,伴随着出血,心绪常常烦躁不安,莫名就想发火,难以自制。”
一个两个症状被说中,臧吕可能还会觉得是巧合,但是所有的症状都说的一丝不差,甚至比御医诊断的更加准确!
特别是牙龈出血这个症状,他从未和任何人提及。
天子龙体,每一丝精血都极其尊贵珍惜。
他克制心中悸动,不再压抑自己上位者的威严,开口问道:“你是从何得知朕的龙体情况?”
皇帝专属的自称一出口,武毅和中年人以及郑冬阳立刻伏地而跪,潇箬和潇荀也跟着跪下。
虽然跪着,潇箬依旧没有半点惊慌,她垂眼答道:“民女学过药理,略懂岐黄,刚才我看圣上手不自觉地颤抖,加上有牙齿出血的症状,便斗胆猜测圣上龙体有恙。”
“是大胆。”臧吕看面前跪着的青年男女,两人都虽然双膝跪地,身板却挺直,能看出两人对他并不畏惧。
不知为何,臧吕觉得面前两人意外的合他眼缘,就算潇箬贸然猜测天子龙体,他也不怎么生气。
“那你说说,朕这是何病症?”
心中仔细盘点皇帝的症状,潇箬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抬头答道:“民女怀疑,圣上这是慢性汞中毒。”
“中毒?!”中年人失声惊呼,他作为皇帝的贴身公公,日常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他亲自经手,如果说皇帝中毒,他难逃干系。
相比苏公公的惊惧,中毒者本人要镇定许多。
臧吕皱眉问道:“汞是何物?朕为何会因此中毒?”
看面前跪着的两人,他一抬手,“都起来回话吧。”
众人谢恩,起身垂手站立。
潇箬没有不能直视龙颜的觉悟,杏眼溜溜地继续观察着,“回圣上,汞就是水银,慢性汞中毒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想必圣上日常的衣食住行里,定然有水银的存在,才会日积月累,不知不觉中毒的。”
她这番话吓得苏公公腿脚一软,差点又跪倒在地。
臧吕此时也回头看向苏贺年。
这是他还在太子时期就跟着自己的贴身公公,那时他二十八,苏贺年才六岁。
等于苏贺年从小就在他的身边长大,忠心自然不必怀疑,他现在想的是小苏子是否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利用,从而害自己中毒而不察觉。
苏贺年眼眶发红,殷切地看向臧吕:“圣上,小苏子愿意以身家性命发誓……”
忠心还未表,臧吕便一挥手,示意他不用说了,“朕要你身家性命做什么,你哪样身家不是朕给的。”
“你想想,朕的哪些日常吃用里有可能掺了水银。”
苏贺年不敢马虎,绞尽脑汁开始回忆每一样他经手的事务。
“每日饭菜都是御膳房烧制,吃之前也会用银针验毒,而且为了安全,每种菜圣上都不会超过三筷……”
“圣上的衣物浣衣局洗完后会送到寝殿,由奴才亲自熏香挂烫,也不会有水银的存在……”
“寝殿和太和殿的洒扫也是每日进行,若是有水银的话,也该被清扫掉的。”
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苏贺年还是没有头绪,究竟是什么东西会含有水银。
潇箬也在思索。
皇帝的饭菜种类繁多,想要精准猜中今天皇帝吃哪道菜并不容易,更何况还要天天猜中,才能持续性的掺入水银,排除。
衣服之类的也不太可能,水银是流动的水珠状,想要残留在衣服上,最多也就四到八个小时就会挥发完,若是穿着走动,消失的更快。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古往今来的皇帝,只要年岁渐长,就会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长命百岁寿与天齐,他们会绞尽脑汁延长自己的寿命。
比如求仙丹,寻长生。
难道肃武帝臧吕也有这个行为?若是求仙丹,那慢性汞中毒也不稀奇。
想到这里,潇箬便直接开口问道:“苏公公,圣上可有服用仙丹的习惯?”
苏贺年立刻回道:“不曾服用仙丹,圣上英明,从来不偏信方士之言。”
他突然一顿,补充道:“但是圣上一直有吃太医院开具的调理身体的汤药。”
御医的药方自然是世上最权威的方子,谁都不会去质疑太医院开的药。
汤药?难道问题就出在这经常服用的汤药里?
在场所有人心中都产生同一个疑问。
潇箬他们是百姓,不明白太医院的分量,而其他人则是再清楚不过。
而肃武帝臧吕却知道若是太医院出了问题,那就是威胁到所有身居高位的皇室宗亲和官员,按律法规定,凡从五品以上官员,自身及直系亲属身体有恙,皆可请太医院诊治。
所以这件事要查,但是要悄无声息地查。
他看向潇箬。
面前的姑娘面容柔美,很容易让见到她的人放下心中戒备,而且她精通药理,目力惊人,与自己相处的短短时间内,就能察觉到他身体的异常……
思及此,臧吕朝潇箬说道:“从明日开始,你就去太医院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同入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潇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重生前看的那么多电视剧不是白看的,她深知皇权集权下宫廷的可怕。
更何况她现在的梦想只有赚钱养好两个崽崽,再和小狗相守到老。
潇箬双膝一弯,重新跪下,表情真诚地说道:“谢圣上抬爱,民女只是略懂皮毛,让民女当太医,只怕别人会觉得民女德不配位,才不当职,到时候再误解圣上识才之能就不好了……”
看她眨巴着两只大眼睛,里面明晃晃写着不愿意,臧吕觉得有些好笑,别人求都求不来的高位厚禄,这姑娘倒像是烫手山芋,丢都来不及。
“谁说让你当太医了?”臧吕勾起嘴角,说道:“朕是要你行走在太医院,替朕查出水银问题是不是出自太医院,查完这件事,你若不愿意留在宫中,朕自会放你离开。”
潇箬还是不想进宫,就算只有一阵子也不想、
看她犹犹豫豫地模样,苏贺年赶紧示意潇箬谢恩,“潇姑娘,能进太医院可是天大的福气,其他人学了一辈子医,都摸不到太医院的边呢!”
潇箬使出洪荒之力才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什么鬼福气,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臧吕假装震怒,沉下嗓子说道:“怎么?你要抗旨?”
抗旨不遵,祸及家人,被掐住命门的潇箬只能暗叹一口气,恭敬道:“谢圣上恩典。”
“嗯。”臧吕一颔首,放下茶盏起身,“朕乏了,回宫吧。”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武毅和苏贺年紧跟其后。
在即将踏出店门时,苏贺年回过头来,说道:“潇姑娘还请早做准备,明日杂家会派人来接姑娘进宫。”
事已至此,潇箬再不乐意也没辙,只好应了一声算作答应。
目送三人背影消失在街道井头,郑冬阳还是觉得惶惶,他忍不住问道:“刚才那个真的是当今圣上?不会是别人假冒的吧?”
“有武毅在,不会有假。”潇箬叹了口气,“今日应该也不会有生意了,咱们收拾收拾,回家吧。”
三人心中都压着沉甸甸的石头,只略作洒扫,便提早将店铺打烊。
回到西市家中,潇袅和岑老头已经从北陆集会上回来了,小丫头正一样一样显摆着自己新得的稀奇玩意。
见潇箬三人回家,潇袅一叠声唤着:“阿姊阿姊,你看这朵簪花,是不是特别称阿姊呀?袅袅特地给阿姊选的!”
接过潇袅递过来的紫娟簪花,潇箬实在无心欣赏,只勉强扯了下嘴角算作笑容,“谢谢袅袅,阿姊很喜欢。”
敏感的潇袅立刻察觉到长姐的情绪不对,她抬眼看着潇箬,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姊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呀?”
岑老头看郑冬阳和潇荀沉重的表情,也察觉出不对来。
“你们今天怎么了?铺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重重叹了口气,郑冬阳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到当今圣上下令要潇箬明日进宫,岑老头又惊又怕,“箬箬啊,咱们要不走吧?现在收拾连夜出盈州!”
那红墙黄瓦之地可是能吃人的,他听了太多年轻姑娘一进皇宫就再也出不来的故事,他家箬箬又长得这么好看,保不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咱们一时能逃出盈州,又能去哪呢?”郑冬阳比岑老头要理智得多。
潇箬则是考虑的更多。
圣上亲令,谁也违抗不了,更何况潇昭还在国子监,为了她的意愿而放弃潇昭的大好前程,她又怎么忍心呢?
还有潇袅,这个世界十二三岁就可以许人家,若是跟着她成了逃犯,岂不是耽搁了袅袅的终身?
就算潇昭和潇袅愿意,她自己也不愿意。
“明日就会有人来接我入宫,我先去收拾一下。”丢下一句话,潇箬便低头回自己房间。
此去不知道要多久,潇箬打开衣橱准备多拿几件衣裳。
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抵在衣橱门上,是潇荀。
“箬箬,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进宫。”他浓黑的眉毛拧着,越发像锋利的刀。
潇箬今天都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了,她放开手,任由潇荀将衣橱门关上。
转身与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潇箬无奈道:“皇宫守卫森严,又不是我想多带一个人就能多带一个人的。”
她知道小狗担心她,想陪着她一起去。
“更何况你之前不是说只想过自己的生活吗?若是要进宫,身份就要重新盘查,你就要回到顾勤罡的位置了。”
抵在衣橱门上的指节微微弯曲,像是在克制,又像是在挣扎。
潇荀声音干涩:“他记得我父亲。”
低头将额头与潇箬相贴,潇荀低声说道:“他还记得顾敬仲三字,他们原来是有约定在……箬箬,或许是我错了……”
伸出双手抱住小狗脑袋,潇箬感觉自己心都要化了,这样的小狗可怜死了。
她轻轻抚摸着潇荀微卷的头发,“那你想怎么做呢?”
声音轻柔在他的耳边荡开,安抚着他迷茫的神经。
潇荀感觉自己从下午开始就在半空中飘荡的心,突然就在潇箬这声轻轻的询问里落了地。
他再抬起头,眼神又重新变得坚毅:“我同你一起入宫。”
脑中飞快地梳理着各中入宫渠道的可行性,最终他选定了武毅。
“箬箬,我去找武毅,他之前留给我一块信物,说我想入军可以找他。”
潇箬回想在钦州时,武毅确实给他们留下一块玉牌,说是随身信物。
她来到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把铜制小锁,再掀起床板从缝隙中掏出一个小木盒,用铜锁打开木盒后拿出又一把略大的锁,用大锁打开被压在衣柜下面的木箱。
这是她一贯藏重要物品的习惯,以前是藏银子,现在是藏潇昭中举时写着名字的那块龙虎榜纸,潇袅送给她的荷包,以及其他潇箬觉得重要或者意义非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