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祝山长觉得这样不行,又对几个教习说道:“诸位,下个月月考的题目,不知各位有什么建议?孝仁,你先说。”
孔寅微一沉吟,说道:“不若还是‘孝弟犯上者鲜’”。
祝山长“嗯”一声,又问岑观:“东山,你觉得呢?”
岑观道:“孝弟一题,之前已考过多次。去年十一月月考,我记得考题便是‘入孝出弟’,也是孔先生拟定,怎么如今又要考这题呢?”
孔寅朝岑观淡淡扫一眼,冷冷道:“孝弟本就是《论语》本旨之一,为何考过一次不能再考?况且如今官家年幼,太后辅佐朝政,对士人的孝义品行必是极其看重的。让诸生在此题上发挥吃透,对他们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何来重复一说?”
他这一番话倒说的岑观没法反驳。祝山长忙说:“两位都说得有理,容我再思量一番。”
他沉吟片刻,又转头问霖铃:“端叔,月考中的诗赋题,不知端叔有何建议?”
霖铃正在观看孔寅和岑观“内斗”,猛不丁被祝山长提问,脑子里一片空白。别说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就是想她也想不出,因为她完全不知道科举会考哪些诗赋题。
她脑筋一转,对祝山长说:“祝山长,在下以为月考的考题不应草率拟定,而应根据以往科考的题目类型和内容稍作变化出题。只有做到对应举试题的精确模拟,才能助力学子们在真正的考试中应变自如,从容应对。”
祝山长沉吟不语。他心道:端叔的这番话说得有理,但是...
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他也不在意,对霖铃笑道:“端叔说得在理,我再想想,也请端叔再想想出什么题为好。”
霖铃长舒一口气,心说还好又逃过一劫,奶奶的这日子真可怕。
她在庆幸时,对面的孔寅也在冷冷地观察她。
从一个月前同宿到现在,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给他带来了复杂的感受。他当然不喜欢他,甚至是很厌恶他。从他回答对经义“每本都看过一点”开始,自己就料定此人就是个口出狂言,浪得虚名之辈,而之后的很多事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比如他连对个飞花令都磕磕绊绊,比如他连个正经诗赋题目都想不出。
可是在许多其他的时刻,这个后生却又展现出让他吃惊的能力。比如他对的《临江仙》,确非一般诗词功力之士能做到。又比如他说和苏子瞻是至交。
他这个人,似乎可以在不学无术和才学八斗之间随意切换。真真假假,疯疯癫癫,让人捉摸不透。
孔寅眯着眼睛想:这小白脸究竟是何来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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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结束后,霖铃回到家,躺在床上对着屋顶发了好一会呆。
今天这个集会带给她的心理压力很大。确实她刚才在做诗的环节用一首《临江仙》打脸了孔寅,这种感觉让她很爽。
但是爽过以后霖铃也觉得有点郁闷,因为这种爽感是虚的,就像看个没营养的爽文一样,爽过了就没感觉了。
而且她总共就会背那么几首诗词,大多数还都是电视剧主题曲,用完了就用完了。以后如果还要在精舍混下去,没有半点真才实学也撑不了多久,至少很难撑到李之仪痊愈那天。
更重要的一点,霖铃自己都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她对祝山长多少还是有点愧疚之心。毕竟祝山长给了她这份神仙工作,而且在很多事上待自己也不错。
虽说霖铃知道在精舍教书不过是权宜之计,但是完全摆烂也说不过去,至少对不起祝山长的这一份信任。
她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从这天开始,她给自己定了一个2+2+1的充电计划,也就是学习两小时诗赋+备两小时课+练一小时毛笔字。
其中学习诗赋主要就是背诗词,从最简单的李白杜甫加上《长门赋》,《二京赋》那种名篇开始背,再背到冷门一点的诗赋。
不过霖铃发现这个计划真正执行起来困难很大。最大的一个难点是她容易背得睡过去,特别是一开始,她基本上背两三首诗就会困得眼皮打架,经常背半小时要睡三四个钟头,到后来才慢慢适应。
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她还是受不了,又把计划改成1+2+0.5,就是背一小时诗词,备课两小时加练半小时毛笔字。
这样的强度对她不多不少,渐渐成为习惯。
霖铃对自己还是挺满意的。她觉得自己要是读书时这么用功,说不定连清北都考上了。
真是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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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一过,天气隐隐地燥热起来,树上的蝉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亮。不过碧螺山上树木葱茏,浓荫遮天,所以比县内其他地方还是凉爽许多,只是过路游人已经基本上完全消失了。
有一天晌午,“幽涧寻芳”景旁的山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得得”的蹄声,浓绿的树影中隐隐绰绰浮现出两个少年的身影,正结伴往山上行走。
其中一个少年大概十七八岁。他身穿一件淡紫色暗浅凤仙花纹锦袍,腰间系一条红褐色飞鸟缠枝纹腰带,头上一顶墨玉小冠,脚下一双嵌金线飞凤靴,正在背着手往山上走,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山中的风景。
他身边还有一个岁数差不多的年轻男孩,穿一件深蓝色宽袖窄衫,腰间绑一条青花巾,头上也戴一顶浅色冠子。这少年手中牵着一头黑红杂花小毛驴,毛驴背上放着两只书箧。
这匹毛驴可能是爬山爬得累了,鼻子里不断啃哧啃哧地喷气,走路也不太情愿,经常走几步就犟着不动,让拉他的少年非常不耐烦。
那少年和驴搏斗几次后,有些气愤地对身边的紫衣少年埋怨道:“这头驴走得太慢了,拉它便与我犟,这样要走到几时才能到精舍。”
紫衣少年撇他一眼,淡淡道:“它要慢慢走就让它慢慢走,反正也不着急。”
蓝衣少年嘟哝一声:“二郎,我们为何要把马卖了,买这个不中用的头口?”
紫衣少年不以为然道:“你懂什么?常言道物以稀为贵,如今街市上骑马的多还是骑驴的多,谁贵谁贱不是一目了然么?何况昔日太白也是骑驴入华阴,我们为何就不能骑驴上山?”
蓝衣少年咕哝一声,想反驳但是不敢。
紫衣少年抬头看看山路上方,说道:“也罢,驴子应该是累了。放它去九曲溪边喝口水,我们也洗把脸。”
蓝衣少年应承一声,拉着驴子往溪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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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少年就是岑观口中说的那对出外游历的学子。那紫衣少年姓马名逊,字子骏,家中排行老二。
他平生酷喜诗词,尤其崇拜李白。几个月前就因读到李白一句“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他拉着伴读到终南山游玩。在当地朝圣过诗仙笔下的景点后,又慢慢一路边行边游,足足游历了四个多月。
旁边的蓝衣少年是他的伴读,名叫常安。常安从小父母双亡,但体格不错,被马家买到府中教他些拳脚,安在子骏身边做个随从,后来又陪他到书院一起读书。
常安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说话经常不过脑子,不过子骏很少跟他计较。
两人结伴走到九曲溪边。子骏蹲在溪旁,清如明镜的溪水中立刻出现一张年轻英俊的少年脸庞,剑眉入鬓,鼻梁直挺,点漆般的双眸中不含一丝杂质,而微微上挑的眼尾曲线又带有一股天然的傲气,使得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一点点冷漠。
他在溪边捧起一鞠清水拍在脸上,细腻白净的面皮上顿时溅上一颗颗水珠,晶莹剔透。子骏又在溪里洗了手,然后和常安一起坐在溪边的草地上休息。
正好他身边就是“幽涧寻芳”的石碑。上面刻着一首七言古诗:
幽草娟娟发初春,涧傍时闻黄鹂鸣。
寻香更怕四月短,芳径徒留看花人。
子俊将诗又读了几回,然后从旁边的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诗碑旁的泥地里也写下四行诗:
鸟鸣空山静,花落泥痕香。
人间至景日,不见行路忙。
写完了他问常安:“常安,你说这两首诗哪一首更好?”
常安歪着脑袋思考片刻,道:“你写的这首好。”
子骏抬头睃他一眼:“为何?”
“因为是你写的..."
子骏被他逗得微微一笑,叹口气说:“起来赶路吧。”
第15章 拜见先生
两人又继续牵着毛驴往上走。过了‘幽涧寻芳'便是‘梅坞晴霞'一带。这一段山路较为开阔,两边山坞里种了几千株梅树。每到冬天,这些梅树在山谷里一齐开放,当真是灿如朝霞一般。不过这个季节梅树都是绿色的,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显眼。
子骏一边走路,一边听常安在身边嘚不嘚说话。常安刚从终南山回来,脑子里还是旅行沿途的所见所闻,所以人比较兴奋。尤其是说到在终南山附近的镇子上,他和子骏被一个卖卦的缠住,给两人各说了四句偈语。常安一提到就眉飞色舞个不停。
“那厮说得恁像那么回事,实际一点都不准。他说你是什么‘唇红齿白文章士’也就罢了,还说我是什么‘因何子受官班爵’,我怎会得什么‘官班爵’”!
子骏淡淡一笑:“你没听人说‘卖卜卖卦,回转说话’。干这些营生的人惯会看人下菜碟地说话,如何能信他们。”
常安眼珠一转,对子骏笑道:“不过他说你今明两年有桃花缠身,也不知是真是假。”
子骏白他一眼不说话。常安大着胆子道:“那日我们在终南山上,那个给你抛媚眼的妇人..."
"常安!”子骏喝斥一声。
常安吓得后半句噎了回去。谁知片刻后,他又听子骏问他:“那妇人怎么了?”
常安结结巴巴道:“那人的眼睛,长得贼媚贼媚的。”
子骏想了想,面无表情道:“没注意。”
常安被他这走路不看人的郎主弄得哭笑不得,问道:“二郎,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子骏对这个问题听而不闻,一门心思往前走路。
就在常安以为子骏永远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时,忽然听见他道:“她要与别人不同,就像曹子建《洛神赋》里写的那般: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常安一听就叫起来:“那都是曹子建写来诓人的。你要以这个标准来寻,你这辈子都得做和尚。”
子骏微微一笑道:“我又不怕做和尚。”
常安深深叹口气,悲哀自己怎么会跟了一个这么木鱼脑袋的郎主。子骏听他叹气,斜眼问道:“你叹甚么气。我还没把你说别家女子眼睛漂亮的话告诉你心上人..."
常安一听脸就红了,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没有心上人..."
“是么,”子骏嘴边浮起一丝捉弄的笑容:“那我去和娘说,让她给小红在外面找个好人家.."
常安一听脸都白了,嗫嚅着说不出话。
子骏看他一副不打自招的样子心里好笑,故意逗他道:“你要是承认你对小红有心思,再跪下来求我,我便去找娘求情,让她把小红嫁给你。”
常安眼珠一转,这么好的机会怎能错过。他“骨碌”一声跪到地上,抱着子骏的大腿哀求道:“郎主...”
子骏被他吓了一跳,他本意是和常安开开玩笑,谁知道常安当真了。他哭笑不得地虚踢常安一脚,骂道:“呆子,我和你开玩笑的,快起来!”
常安苦着脸不肯起来。子骏拿他没办法,蹲在他面前道:“实话和你说吧,前些日子我听到母亲对爹爹说,明年科考后就做主让你和小红成亲。她还说到时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在外面弄个铺子干营生,你就放心吧。”
常安一听大喜过望,趴在地上给子骏磕个头,道:“多谢郎主!”
子骏叹口气,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主仆二人继续朝山上赶路。初夏的天气有些热,子骏走了多时,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他多日在外游玩不觉得累,现在回到书院倒是觉得有点困倦了。
幸好常安在身边叽叽呱呱地说话。有这个话篓子陪着,子骏的心情明快很多,脚步也不由变得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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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骏和常安闲庭信步地走到‘古刹盘松’附近,空气中传来一阵浓浓的食物香味。
子骏吸吸鼻子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常安道:“我去看看。”说着他扒住寺院外墙根,透过墙上一个小洞朝里面看。
只见枯竹大师正坐在一堆枯竹叶旁,用一根树枝翻几个火上煨着的竹笋,竹笋用树叶盖着,不断冒出诱人的香气。
“枯竹大师在煨笋,”常安道,一边说一边捏着鼻子学猫叫,想把和尚引开。
子骏哭笑不得道:“枯竹大师是聋人,怎听得见你猫叫狗叫?”
常安挠挠后脑勺:竟然把这茬给忘了。子骏站在旁边唉声叹气地摇头。
过了一会,常安突然说了一句:“他走了。”
子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衣角一晃,常安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片刻后,他又像穿山鼠似的从墙头跳下来,手里用青花巾包着两块笋,塞给子骏道:“和尚一会要追出来,咱们快走。边走边吃。”
子骏一脸嫌弃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常安不肯,把笋拿出来剥好了塞到子骏手里。子骏一开始不肯要,后来实在抵不过春笋的香气,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这一咬就停不下来了。两人边吃边往上走,常安嘴巴里塞着满满的笋肉,嘟囔着说道:“我们这次出去这么久,万一被主家知道我又要挨一顿揍。”
子骏撇他一眼,淡淡道:“你不说我不说,爹爹怎么会知道?”
常安道:“我们不说,书院里的先生也会知道。”
子骏微微皱眉道:“马户不是已经走了么?”
常安:“他走了,又来了一个新人。我听王燮他们说,这次是个滨州来的先生,姓李。”
子骏轻哼一声道:“不论谁,无外乎是个沽名钓誉,名不副实之辈。”
常安看着郎主一脸不屑的样子,苦着脸道:“二郎,不要怪我多嘴,你在书院里的行止也该收一收,省的叫人闲话,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我们两个。”
子骏冷冷斜他一眼:“我怎么了?”
“你没听他们给你起了个诨号,叫你‘马无逊’,说你目中无人,谁也不放在眼里。”
子骏轻声冷笑:“别人怎么看我,干我何事?”
常安抿抿嘴唇。不说了,说了也是白费口水。
片刻后,两人并排走进桃源精舍。此时是下午课时,树影在地砖上慵懒地摇动着,一派静谧景象。
子骏和常安先把毛驴牵去马厩安顿,然后一起朝闻雀斋走去。
还没走到时,子骏远远就看到斋舍的讲台上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捧着一卷书念诵,下面的学生也随着他一起跟读。
等他走到门口,斋舍里的诵读声突然停了下来。所有学子的目光都朝他射来,那个年轻的教习也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子骏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