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骏低头道:“确有此事。臣愚昧,惹祸上身,辜负皇上与太后的期冀。”
赵煦有点沉不住气,对子骏说:“那个昏庸的县官是谁,可有受到惩戒?”
子骏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启禀皇上,臣已经命人彻查苟县令的政绩所为,不日将提呈陛下御览。”
子骏回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正是石棠。
他心中微微一颤。
说实话,他对石棠并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有些小小的愧疚。因为在记忆中,他记得石棠对自己一直是很好的。
但因为石娇和霖铃,他也不得不对马直做出一系列过分的事情。子骏其实不想,但为了自己的幸福,也只能出此下策。
石棠这边说完话后,向太后又悠悠开口道:“这样才对。我大宋绝不容许这般颠倒是非,为害乡里的官吏存在。”
子骏说话时,赵煦一直盯着他看。他见子骏对答有方,从容不迫,浑身上下有些一股优雅的神仙气质,越发对子骏满意。
这时他见母后问完话了,便对子骏说:“你走过来一点,我有话问你。”
子骏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上前几步,跪在离赵煦大概两三米处的地方。
赵煦笑着打量他道:“不瞒爱卿,朕实在是喜爱你这篇文章文章,方才才极力推举你为状元。”
子骏心里一热,连忙行礼道:“多谢皇上抬爱。”
赵煦笑笑,又问子骏道歉:“这次你荣登状元,按例当派外州县为官。你可有想去的军州?”
通常来说,朝廷给新进士赐官都是由户部拟定,按例分派的。但这次赵煦是主动让子骏选地方,可说是极大的恩典了。
子骏听到这句话,神色忍不住一动。他挣扎片刻,突然以头触地,大声说道:“皇上,臣有一事想求皇上替臣做主!”
赵煦和向太后听了都是一愣。赵煦忙说道:“爱卿起来说吧。究竟是什么事?不要急慢慢说。”
子骏眼睛看着青灰色的地面。他心里也有点紧张,甚至有点点后悔,但话已经说出口,他再反悔也没有用了。
他只能定定心神,大声说道:“臣恳请皇上太后将臣的科考名次剥落!”
这话一出,不仅赵煦向太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很多人都朝子骏的方向伸脖子,想看看这个说出如此惊天之语的人是什么来头。
赵煦自然也是吃惊不已。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向太后已经开口道:“这是为何?你说来听听。”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子骏咬咬牙,抬起身子说道:“臣蒙太后和皇上抬爱,不过臣…臣有难言之隐。”
赵煦被子骏搞得有点心急了,直接说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说给朕听吧。如果还有谁冤枉你,朕会替你做主。”
子骏抬头与赵煦的目光相接。他眼中的赵煦非常年轻,神情中还隐隐带着一股稚气。子骏的心不由微微一动。
他对赵煦行了拜礼,咬牙说道:“臣的父亲给臣定了一门亲事,在臣殿试后就将举行。但是臣…臣不能相从,因为臣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此生此世,臣已下定决心,纵然遇再多阻挠,决不会有负于她!”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语气中更带有一股不容辩驳的决心,就像是赴死之士临死前的剖白。
赵煦万万没想到子骏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自求剥落。他想了想,问子骏道:“你父亲让你娶谁?”
子骏此时心里万分煎熬。他也不想完全把这件事摊在皇帝面前说,但事到如今也没有选择了。
“家父让臣娶的…是石尚书的千金。”
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又一起集中到石棠的脸上。
石棠此时脸色也有些苍白。他万万没想到子骏竟然会跟他玩这么一出,一时间他哑口无言,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赵煦听完沉默不语,转头看看向太后。向太后刚才一直在沉思,此时听子骏这么说,就开口问道:“你与石家可有婚聘?”
子骏犹豫了片刻才道:“臣…臣与石娘子已有婚约。”
这句话再次引起朝堂上一片哗然,连赵煦和向太后也呆住了。
石棠这时再也忍不住,上前跪伏于地对赵煦请罪道:“皇上太后,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子骏看见石棠头上花白的头发,一时间心中也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在内心深处,他对石棠也有一份深深的愧疚,但他不知如何表达。
就在这时,班列中忽然走出一位脸色阴沉的老者,走到石棠身边对赵煦和向太后行礼道:“皇上太后,恕臣直言,马子骏无故悔婚,忤逆尊长,理应剥落名次,着有司惩戒。不然天下士子都视科举,婚约为儿戏,则我大宋于何处取信于天下?”
向太后听到这份弹劾,凝着面色微微点头。她对子骏刚才那一份陈情也很不满意。别的不说,以下犯上忤逆父母就是她不能容忍的。
子骏见此情形也慌了。但他本来就抱着决绝的态度,此时也不辩解,只是伏地请罪。
赵煦倒是比向太后冷静一些。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子骏,然后说道:“马逊,你方才说你有了心仪的女子,是谁?”
子骏从地面上抬起头,看着赵煦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是臣在明州书院的先生。”
“什么?”这次赵煦和向太后异口同声叫出来。
刚才那老者逮着子骏的话头继续说道:“皇上,马子骏满口忤逆之言,不知尊卑,臣请皇上重重处罚此生,以儆效尤!”
赵煦看看子骏,又看看他,微微皱着眉道:“谭御史,你可否让我问完?”
谭御史被想到在皇上这儿碰了个软钉子,只能悻悻住口。
赵煦又把目光转回到子骏脸上,盯着他问道:“你为何会心仪你的先生?”
子骏顿一顿,然后在朝堂上把与霖铃相处的经历和盘托出。从霖铃如何女扮男装混进书院,如何与自己从不和到相互信任,以及自己如何对她情根深种都一股脑儿和盘托出。
“皇上,臣对先生确实是一片真心。在我心中,她不仅是我心爱的女子,亦是我的恩师,我的救命恩人。如若此生臣不能与她长厢厮守,则一切功名利禄对臣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至于臣悔婚,伤害石娘子一事,臣甘愿受一切责罚!”
他这番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尤其是赵煦,他生长在深宫大院,从小见到的都是行为谨小慎微的女子。
他完全料想不到,世界上竟然有一个女子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竟然会用这种方法混进男人堆里教书赚钱,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一时好奇心兴起,忍不住问子骏道:“她女扮男装,难道你们没人看出来么?”
子骏也有点不好意思。如今再回头想,他也觉得自己挺蠢的。霖铃性格再怎么像个男孩儿,行为举止更多还是像个女子,他也不知道为何没人能看出来。
他只能说:“是臣愚钝,没有看出来。”
赵煦简直有点哑然失笑,要不是他屁股还坐在龙椅上,他真想亲自去子骏府中看看这是何方的神奇女子!
这时旁边那个谭御史又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跳脚道:“皇上,这样的女子刁钻狡猾,不守妇道,如何能大加褒奖?如果这次让马子骏与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一意胡闹下去得不到惩罚,则全天下女子都纷纷效仿,遇到喜欢的男子便私定终生,这样我大宋礼法岂不是乱了套。更何况这次马逊还欺瞒了他父亲。似这等无君无父,无媒苟合之徒,启能当我大宋的状元!依我说,应将马子骏当庭打三十仗,然后与那女子各自流配三千里。只留他们二人一条命,以期他们改过自新。”
子骏听后,脑子“轰”一声炸了。他自己被流放就算了,还要连累霖铃一起流放?
他顿时冷汗直流,趴在地上不断叩头道:“皇上!石相公!臣有罪!臣有罪!但霖铃是无辜的,她进书院不过是想挣点钱给她舅舅治病。这么一个弱女子在外乡漂泊,亲人又得了病,她不得不想办法谋生救人,这是万般无奈的选择,试问有几个人敢做到能做到?更何况我与石娇退婚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和霖铃没有太大干系,求皇上明察!如果皇上太后一定要责罚她,我愿替她受罚以报师恩。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
他浑身酥酥地发抖,头叩在地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颇有种惊天动地的意味。
他突然这个样子,包括赵煦向太后都有点下不来台。赵煦说了两遍“可以了”,子骏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叩头哀号。
见他要失去理智的样子,向太后忍不住出口道:“马逊,你停下吧。我大宋律法严明,真是触犯律法的,并不能因为你求情就能逃脱责罚。而没有触犯律法的,朝廷也不会屈了他。”
子骏抬起头道:“臣自知有罪,只求皇上太后剥落臣的功名,以求赎罪。”
赵煦听到这里却有些不高兴了。他板下脸对子骏道:“你左一个剥落右一个剥落,难道朝廷的功名对你真的毫无意义?你既然对科举如此不重视,为何要寒窗苦读多年,又为何要费尽心思从明州考到京城,又一步步走到朕的面前来?你又知道天下有多少士子,对你今日的恩荣羡慕不已!如若让他们听见你今日说的话,你猜他们会作何感想?”
这一番话说得子骏又惊又愧。他无法应对,只能伏地请罪道:“皇上教训的是。臣有罪!请皇上降旨惩罚。”
赵煦看着伏在地上的子骏。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可怜他。
他其实对子骏喜欢上自己师长这件事倒没太大反感,反而觉得挺新奇的。因为他年龄其实和子骏差不多,子骏的许多叛逆想法,那种陷入情场的激情,他也是能理解的。
而且他平时受到的限制比子骏还要多。大到朝堂上的事务,小到选择宫女妃子,他都没有太大的主导权。所以在内心深处,他反而希望子骏能够冲破牢笼,过一种自己也渴盼,但是无法达成的生活。
但是另一方面,子骏的倔强又是他不喜欢的。尤其是子骏口口声声说要剥落功名,更是让他头疼。
毕竟马子骏是他顶着向太后的压力推出来的状元。现在他说不做官就不做官,让他怎么拉得下这个面子。
君臣两个这么僵着,下面的人都不敢说话,大殿上的气氛一时紧张到不行。
这时站在旁边等候的江陵有点站不住了。刚才子骏说话时他就暗暗替子骏着急,现在子骏和皇帝僵住,他心里更是紧张。
过了一会,江陵见皇帝没有反应,便悄悄抬起头,朝吕大防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吕大防半眯着眼,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样子。
江陵也不敢朝吕大防多看,因为他明白,在公开场合不宜表现出和吕大防太熟的样子。
不过江陵这一眼,吕大防也看到了。他没有给江陵什么回应,只是心中做到有数。
就在这时,吕大防忽然听见赵煦问他:“吕爱卿,马子骏这件事,你有什么定夺?”
吕大防沉吟片刻。
其实皇上的心已经再清楚不过。他如果真的要剥落马逊,直接下令就可以了,根本没必要一个一个问过来。现在他问自己的意见,无非就是要找个台阶下。
想到这里,吕大防出班向上行礼道:“启禀皇上,臣以为,马逊年幼无知,以下犯上,忤逆尊长,无故悔婚,罪名不可谓不小…”
朝堂上一片安静。赵煦看着吕大防,有些神经质地撇撇嘴角。
吕大防报了子骏的一连串罪过,然后大声道:“但是…”
赵煦的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但是?但是??
那你前面说这么多干什么!!
吕大防继续说道:“但是,臣以为,我大宋取才,并非要求对方面面俱到。只要士子有一两样突出的才能,并人品端正,就不防启用。”
“马逊虽然乖戾不羁,但他为人正直,不贪图富贵,尊师重道,舍功名取仁义,这些都是他为人可取之处。至于才学方面,马逊之才华陛下也有判断,不需微臣赘述。”
赵煦听完这番话,表情没有变化,但心里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微微侧过头问向太后道:“母后如何决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