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十余年之久,这一次多亏了徐司业,若不是他平日总托人照拂,那汰换宫女的太监又怎么会看得起她那几两碎银?不过是卖个人情罢了。
她看着瓦蓝天上丝丝缕缕的云,周边气派平整御道,或挑担或骑马的路人,说着熟悉的汴京话,个个鲜活生动,一切又似乎与她进宫之前没什么分别。
乔妘的眉头舒展开来。
乔妘已经看见乔琬了,虽然久未相见,不,其实去年才见过,她替她们贵人点膳,远远地见过她一面,所以今日才能一眼认出。
只是那时两人都有事务在身,乔琬正在灶台前吩咐着烧柴火的小宫女什么,她匆匆扫过一眼,没敢上前相认。
她们贵人常年无宠,脾气也变得古怪,对下人非打即骂,而她因为容貌格外秀丽,挨的打也最多。
对比之下,五娘是那样意气风发,她自惭形秽。
而今她又要寄人篱下......
乔妘的脸一白,神色复杂,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眼尖的阿昌已经看到她朝向他们的眼神了,冲她使劲挥起手来:“这儿!四娘子,我们在这!”
又扭头对看过来的乔琬兴奋道:“五娘子,四娘子在那儿!”
乔琬和她目光相撞,遥遥对上。
......
乔妘打量着小院砖房,脸上带些愧疚神色:“五娘,日后少不得麻烦你了。”
乔琬一面用掸子掸去床柜灰尘,又拿出自己的换洗被褥替她换上。
其实这间屋子她一早就打扫出来了,只是总还觉得不够,似乎简陋了些,怎么也比不得原先府上的。
听乔妘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她笑道:“阿妘姊姊与我用不着说这种话,今日只是你先来,日后,阿媛姊姊、阿嫦姊姊还有阿姝姊姊......都会团聚的。”
乔妘忍下眼中泪,见她这般旺盛模样,嗯了声,一同笑起来。
她让乔妘一个人在屋子里休息,自己则去准备晚食。
汤是一定要有的,深秋喝些热汤,最舒服了。
今天送来的萝卜不错,后院自己养了不少家禽,便杀了只鸭子来,炖萝卜鸭汤。
和酸萝卜鸭汤相比,萝卜鸭汤更加清,汤色也是清淡的白色,而酸萝卜鸭汤则是浓腴的金黄色。萝卜削皮切滚刀块,这时候的萝卜比春夏时水分多多,脆甜多汁的萝卜炖汤最合适,汤里亦有淡淡清甜。
炖了鸭汤,又取了前面烤炉里一只烤鸭出来片好,再蒸上一些小饼,薄薄的春饼和荷叶饼都各来一些,任喜欢哪种口感的,都可以找到满意的吃法。
趁煲汤的功夫,乔琬走到挂了长长短短腊肉的梁下,看中了其中一根,便取了一旁铁签子打算挑下来,阿余买回来了日用品给乔妘送去后,刚好看见乔琬踮着脚,便走过去:“小娘子,我帮你。”
她走到乔琬身边,乔琬忽然发现这孩子半年长高了不少,去年刚来的时候只到她耳下,现在就已经超过她半个头了。
想想这都是自己投喂的成果,乔琬与有荣焉,不过,想到她自己也是这么吃的,怎么就不能再长长呢?
她忧伤地对比了一下二人的身高,十七八岁,还能二次发育的吧?要么最近多补补钙好了。
虽腹诽,手上也没闲着,阿余去切腊肉了,她抓了一把春天晒的笋干泡在水里,一会做笋干炒腊肉。
蒜苗是自家栽的,随时都有。另还栽了茄子、南瓜、辣椒......丝瓜架下没有结果,要到春夏交接之际,才会再缠绕的藤上坠下一根根弯长的丝瓜。
有乔妘在,想着对方会介意,阿岁和平安就没要乔琬主动提,自个盛了饭,夹了些菜,回屋吃去了。
乔琬去敲门时,乔妘其实没睡着。
她躺了一下午,院子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小鸡咕咕地叫,杀鸭子时候鸭子的挣扎......五娘被没死透的鸭子扑腾起来吓了一跳,她那叫阿岁的仆从有些憨,直接一盆水泼了上去,把血冲开,溅得到处都是。
好在鸭子到底没气了,五娘笑骂着逮他负责拔鸭毛,自己洗过手,又去菜地里拔萝卜了。
......
她从来都没听过这样鲜活的声音,不管是从前在府里,还是进宫后,故十分不适应。
但看五娘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眼下和外头那些市井娘子没有任何分别。
乔琬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神游天外,乔妘深吸一口气,从榻上坐了起来:“来了。”
推开门,日头西斜,深红夕色晕开,逐渐蔓延了半边天幕,流霞绚丽,残阳如血,却没什么温度。
没了太阳,空气中的寒意渐渐浮现,呼吸间带到肺里,原本晕沉的脑袋恢复了清明。
乔琬笑问道:“阿姊睡得可惯?”
乔妘也挂上笑:“很久没睡过这样好的觉了。”
乔琬明显松一口气:“那就好,我记得阿姊是个认床的,还担心阿姊睡不惯。”
乔妘微笑着摇摇头。
被带到饭桌前,饶是听见了她们准备,也还是被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佳的饭菜惊着了:“五娘,这、这都出自你手?”
正中间的汤碗里盛着萝卜鸭汤,汤色清白,坠点碧绿葱花,星星油光,一看便鲜味。
另有烤鸭、笋干炒腊肉、芋蒸排骨、素烧茄子、蟹粉豆腐、清炒时蔬......
乔琬笑道:“家常饭菜,阿姊且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乔妘面前的饭碗也已经被盛满了,一双筷子安安静静地搁在碗上。
她蹙了下眉:“这些小事我自己来便好了,怎么能什么都麻烦你。”
“就今日,叫阿姊好好歇歇。”乔琬挽住她,有些撒娇意味。
乔妘嗔她一眼,满是无奈。
坐下,先拿小碗盛了一碗汤喝。
乔琬也招呼她:“我看阿姊路上有些咳嗽,喝些鸭子汤好。”
乔妘还是第一次尝她的手艺,喝了一口汤,先是怀疑:“五娘,这真是你一个人做的?”
乔琬眨眨眼,眼神在说,你猜呢?
乔妘又低头饮了口,清腴不腻,咸淡适中,淡淡的还能尝出些萝卜的甜味儿,甚是适口。
乔妘脸上神色半是佩服,半是莫名,道:“怪不得你会选择开店,这手艺......确实没白费。”
乔琬将烤鸭往她面前推了推:“阿姊也尝尝这烤鸭做法,与燠鸭不大相似,是店里的一道招牌特色。”
当她扩大了店址之后,也重新砌了一个大烤炉,一次能烤七到八只,于是邱娘子的吃法得到了发扬,周围更多的人都时不时来单独买上半副鸭子回去。
自家不做菜,只蒸好米饭或是烙饼子配着吃。
乔妘吃着饭,又忍不住想起司膳局那匆匆一瞥,她意气风发,神气活现,自己谨小慎微、任人磋磨,顿时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同样都是宫女,同样都是乔家人......命怎么就不一样呢?
第63章 阿杏
已经到了深秋初冬,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这样的时节里,约上二三好友围炉的闲适就显出来了。
不比夏日炎炎时,在这蒸腾的沸锅前呆不了一会就出了满身汗。虽然店内客人也多,但每个人都想着吃完赶紧走。
深秋街道上行人萧瑟,来店的客人将手缩进袖笼里,弓着脖子,吹了一路寒风,眉毛鼻尖耳根皆带上了寒气,好不容易到了店里,白雾缭绕,扑面而来一股暖意,比烧了地龙还暖和。
谁不叹一句舒坦?
这时店里伙计很有眼力见地端上来一盏免费热饮,甜暖顺着喉管流下,流进胃里,暖进心里。
茶叶商苏恺走过大江南北,山珍海味也吃过不少,但就贪图这一口舒心,故就算吃撑了,也总要懒懒地在店里多坐一会再走。
这时候鲍管事还会亲自奉上一盏杨梅饮子,让他多坐会也没关系,消消食。
其实这样就是委婉的赶客了,不过,这样的方式,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觉得冒犯,反而更加舒坦了——还有消食饮子,多贴心!
喝完这盏,再不想动也得起身了,明日还要启程去徽州呢。
苏恺刚走到门口,门口侍立的伙计就主动为他打起帘子:“客人慢走!”
多周到!
苏恺满意地转头,见有人出来,排在最前的人赶紧钻了进去。
廊下仍有不少人在此等位,故此处也燃了炉子,专供等位的客人们取暖。
对于位置紧张这事,乔琬是到了这会才认识到的,当初没有将等位区做得舒适一些,实在是个严重失误。
她便趁空闲时请了工匠来,重新将原先那一面写了广告的白墙下面空地打起来个棚子,四面围上厚厚的帘子挡风,只留一条缝隙进出,里面再烧两个碳炉子,等位的人喝些热茶、烤火,都方便。
自从开了新店,不少原先因为美食节而跑去旧店吃过旋转火锅的客人都来问她,为何新店不设旋转火锅。
其实一开始也是想过将二楼或三楼空出来做旋转火锅的,只是在翻新的时候发现格局上不大合适,便搁置了,打算日后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铺面。
眼下周边就有一间挂了转售的牌子,原本是间米粮铺,店主要回家奔丧,日后就留在老家照顾年迈的老娘。
因急着脱手,乔琬去问也没有被宰,只要她二百五十两银。
若不是这会这数字还没有第二层意思,乔琬都要以为店主是在骂她了。
到底再往下砍了砍,以二百二十两价格成交了。
旋转火锅的生意杨娘子没有插手,对方很是厚道:“当初是你手里没多少余钱才被我占了便宜,这二百两我知道你出得起。你能来找我,便是信我,我高兴,却不好再占你便宜。”
第一次合伙做买卖,能遇上杨娘子这样坦诚人,实在是幸事。
乔琬欣赏杨娘子坦诚为人,做事认真态度,愿意跟她长久合作下去。
铺子买下来后,拆掉了原先多余的柜板,从新翻新,又找到原先定制拿旋转台面的匠人,请他做了个更大尺寸的放在这边新店里。
有之前经验,匠人很快就做出来了成品,送到店里的时候,才过了三天。
又要置办其他器具、人手......
这些事情加起来繁多,全都堆在她身上,难免错乱,整个人忙得像陀螺,脚不沾地,有心去打听一下是否有阿杏出宫的消息都被搁置了。
问乔妘,乔妘也只说没留意,毕竟后妃身边宫人跟各司人手报上去的时候名单并不互通,只有在最后才统计起来,其他人是看不见的。
不过,乔妘见她忙不过来,便主动提出要在店里帮她,这样她也好专心忙外面的事。
“阿姊,你...”乔琬是想问她可以接受吗。
乔妘读懂了她的担忧,笑了笑:“我跟着阿余她们学吧,有不懂的,我请教她。”这些算什么,在宫里,要做的活可更多。
她寄住在人家这儿,总不能白吃白喝。
她愿意找些事做,乔琬也松了口气。
倒不是店里就缺乔妘帮忙,只是看她来了这么几日,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候乔琬邀她出门逛逛,也是兴致缺缺,自己主动提出需求的时候更是没有。
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早日习惯现在的生活,对她本人也好。
乔妘上手得很快,后厨里,大家知道她是小娘子的阿姊,都十分客气,乔妘却不让他们将活都揽了,一定要和大家做差不多的。
她性子和顺,和大家相处得很来,没几天其他人就围着她阿妘姊姊阿妘姊姊地叫,空闲时,缠着她说些从前宫里的秘闻。
乔琬知道这些后,总算放下了担心。
另一桩心事却还没等到旋转火锅店正式开业,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林杏出宫后先是在姨母家住了小半个月。
深宫浸淫多年,别的不说,察言观色的本事算是练出来了,当然察觉到了姨母一家对自己不算热络的态度,饶是她主动揽过做饭洗碗等活计,却还是不慎听到她们在房间议论着要将自己嫁出去。
“那张富商家境殷实,杏娘嫁过去可是享清福了!”表姐李瑶有些酸溜溜的。
姨母仍旧沉默着,而后便是表哥李木的声音:“阿娘还想啥呢?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张富商家里怎么说也是十里八村最有钱的,把杏娘嫁过去,咱们收了彩礼,阿妹跟我家阿月以后的嫁妆不就有了?”
林杏听见姨母叹道:“那姓张的可是比你们爹还大不少......这要我下去了怎么跟她爹娘交代?”
最终姨母还是拗不过她们,答应第二天先试探试探口风。
林杏来不及伤心,擦干眼泪,便重新收拾包袱,趁夜悄悄离了李家。
身上拢共没两件衣裳,一些碎银,就在她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去哪的时候,在暂住的客栈里听见周围人议论火锅。
火锅...她记得,阿琬有一年做过这种叫火锅的吃食送给贵妃,因为多做了些,她也沾光吃上了,当时只觉得好吃,眼下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她当即向那些人打听那火锅店在哪,得了地址,便退了房间,寻了过去。
当林杏挽着小包袱,面带犹豫地站在门口往里探头探脑时,正好和一个吃完了往外走的食客迎面撞上:“欸你这厮......”
见是个秀气小娘子,那人又换了副面孔:“小娘子,你先过你先过......”
林杏弯起眼对那人一笑:“多谢郎君。”
那人颇不好意思,挠着头走了,走时忘了看路,又迎面撞上被前一个人扔下的挡风脸:“哎哟!哪个不长眼的......砸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