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瞧得见的,只是二人权当看不见。
温恪长公主虽没有给乔琬眼神,但为了避免尴尬,她自觉拉走了季管事,去厨房避避。
“徐司业这么晚才吃饭,国子监的事这么繁忙么?”厨间外传来温恪长公主含笑的声音。
“岁试将至,年年如此。”徐璟的声音依旧疏离。
“徐司业果真辛勤,朝廷正需要徐司业这种勤勤恳恳之人。只是再忙碌,也要注意歇息,好好吃饭啊!”
“是。”
“也不知明年科举,国子监又有哪些监生考中,总不好比那些府学县学的差,丢了国子监的脸面,”温恪长公主笑道。
国子监毕竟是最高学府,府学每年也只有个别名额能推荐人才进来,进来的,自然是佼佼者。
“我记得徐司业当年便是探花郎,马上风姿,迷倒万千闺中女郎。”
她提起当年,自然是在遗憾当年父皇想为他们指婚,却因病重搁置,后来便不了了之一事。
若是旁人,这时候要么欣喜若狂,要么便接着公主的话,含笑反撩拨一句:“这万千其中也包括公主么?”
公主再羞红着脸,答曰:“郎君风姿,常人难以抵挡,本宫自然也不例外。”
......
徐璟却越发冷淡道:“公主谬赞。”
“我面前这道羊肉汤锅不错,给徐司业也上一份吧。”温恪长公主绞尽脑汁,有些无话可说了,便进入到下一环节。
跑堂上来锅子,摆在徐璟面前。
温恪长公主吃着,仍努力找一些存在感,不时道:“我尝着这嫩黑豆腐不错,给徐司业也上一份。”
跑堂便又端上来一份黑豆花,摆在徐璟面前。
“这个肉圆子紧实有弹性,也给徐司业来一份尝尝。”
这说的是牛筋丸。
乔琬在后厨装了一份,叫阿余端出去。
“这是什么,外柔内韧,唔,里面竟包了虾?”
这个,温恪长公主也不知道叫什么了。
阿余正好在旁边布菜,便答道:“这是油条包虾滑,外面是炸的,里面灌的虾糜。”
“嗯,这个也好,这个也给徐司业上一份。”
......
......
温恪长公主一样一样地点,后厨一样一样地添菜,不一会儿,徐璟身边的食案也放不开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更是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下碗之处。
“公主,臣吃不下这些。”徐璟沉声,他刚刚也同样拒绝过,温恪长公主却恍若未闻。
阿余上菜的手一抖,公主?!
她放下东西就逃也似的回了后厨,激动道:“小娘子,公主也来我们店吃火锅?!”
那岂不是以后除了贵妃锅祭酒锅她们还能打一个公主锅的广告了?
乖乖,
“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公主。”
乔琬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这位是先帝五公主。”
过了会,温恪长公主吃饱了,放下筷子,擦嘴道:“徐郎吃着可好?”
语气中透出些希冀、羞赧,小心翼翼。
若不是亲耳所听,乔琬也想象不了平日心高气傲的温恪长公主也有这般小女儿家情态。
徐璟垂眼:“城外尚有饥民食不果腹,公主若有闲心,不如去城外施济,百姓们定会感念公主恩德。”
温恪长公主却不在乎,坚持追问:“百姓的事,那是皇兄的事儿,本宫只在乎徐郎你——眼下吃着可好?”
过会儿,见徐璟垂眼不语,她又咬唇:“徐郎可明白我的心意......”
“还是,还是难道你真愿意娶那高丽公主?”温恪长公主“唰”站了起来,美目流露出一丝伤心。
徐璟身姿如竹,气质风雅,每当她夜深人静想起那年初见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记挂到现在。
这样的风姿,若被旁人占了去,她还真不舍得。
“公主,”徐璟淡漠道,“没影的事,休要再提,有损两位公主清誉。”
“你!”
温恪长公主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接受不了他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又羞又愤,用力跺下脚,转身就走。
听见门外马车响动,乔琬等人才从后厨复又出来。
她端上一杯热山楂茶,笑道:“徐郎可还要添些什么?”
徐郎...徐璟看她一眼,端起山楂茶饮了口。
虽然知道是她打趣说法,徐璟仍觉得比那位娇纵难缠的公主叫起来不知顺耳多少。
乔琬还从见他这张棺材脸上露出这般无奈隐忍怒气的表情。
啧啧啧果然,果然皇权压人。再暴的脾气都得憋着,否则一个不慎便是九族消消乐。
虽对温恪没什么好印象,很乐得看她吃瘪,乔琬却也觉得,徐璟太铁石心肠了些,不懂怜香惜玉有木有。
她又有些嘴痒了,犯贱道:“怪不得成日不见人影,原来是要贺徐司业新婚之喜了?高丽公主?”
对上徐璟皱眉,她明晃晃地挑眉。
徐璟顿了下,道:“不是。”
“陛下另有打算,一切不过是他们乱传。”
乔琬笑笑,表情十分欠揍:“噢,还以为......什么时候才能喝上徐司业喜酒。”
喜酒是没有,眼下,徐璟倒是很想让她尝尝爆栗。
“你若想喝酒,我倒是可以陪你试试酒量。”他轻飘飘撇她一眼。
第68章 敞开心扉
最近这几天风大,不干活的时候,乔琬跟阿余都裹着厚厚的披风,再把手揣在一起,缩进袖筒里汲取那点微薄的暖意。
两人就这么缩在屋檐下,看院子里飞雪乱舞。
“瑞雪兆丰年,小娘子,明年一定是个大丰年。”阿余笑着道。
今儿阿余梳的发髻包格外圆润,乔琬想伸手捏捏,但又不舍得将手从袖子里掏出来,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磨来蹭去,毛茸茸的很舒服。
“小娘子,好痛。”阿余抗议,下巴尖尖的戳得她骨头缝疼。
乔妘一脚踏出房门,迎面碰上两人,俱是一愣。
“阿姊去哪?”乔琬放开阿余的肩膀,拍拍她,示意她先进屋。
乔妘没回答她这问题,有些心虚地笑笑:“阿琬......这么冷的天,站在外头小心冻着了。”
乔琬淡淡一笑:“阿姊也是。这么大风雪出门,容易迷眼,且小心些,别走错了道。”
“......好。”乔妘裹着一身厚袄子,临走,又回头看了她眼,不放心道,
“快回屋吧,外边冷。”
乔琬恰好转过头去看新腌的腊肉如何了,没能回答她。
直到风雪渐歇,门掩黄昏,半勾残月与橙红色的夕阳同挂天边,门口才传来“吱呀”一声。
乔妘满腹心事,魂不守舍,连院子里站了人都没察觉。
“阿姊去哪了?”乔琬依旧站在那屋檐下,和她走的时候一样,“这么晚才回来?”
乍然有人出声,乔妘心下一惊:“阿琬,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心神不宁,乔琬虽是笑的,却更叫她心虚,总觉得,这笑看起来怪怪的。
“阿姊吃过晚食了吗?”
两人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默了会儿,乔琬换了个话题。
“嗯...”乔妘迟疑地点点头。
“今日得了几只野味,炖了野鸡汤、炸雀儿,很香酥呢。我给阿姊留了饭菜,阿姊,一起再吃些吧。”
她说完,径直进了自己屋里。
乔妘犹豫了一下,便落于她后,来不及开口拒绝,只好跟上了。
屋里摆了张小几,盖着饭菜,三菜一汤,还有酒水。
怎么想着喝酒?乔妘才有这疑惑,她便已经邀请乔妘坐下了:“阿姊坐。”
坐下后,乔琬给她斟上酒,一面道:“阿姊许久没与我单独坐下来吃过饭了。”
乔妘笑笑:“不是有阿余她们陪你一起,还有阿杏。”
乔琬一饮而尽,见乔妘也小口啜饮起来,才笑道:“到底不是自家阿姊。也只有阿姊,才是与我同根连枝的姊妹,我们在一块,才不算飘零。”
乔妘心头一热,对上她坦诚目光,又咬下唇,忍不住别开眼:“怎的忽然说这些。”
为了转移些别的话题,她主动去盛那清亮的野鸡汤,抿了一口,赞道:“家鸡吃肉,野鸡喝汤,这野鸡炖汤果然格外够味。”
野鸡柔比较难炖,乔琬用砂锅足足炖了一个半时辰,炖出来的鸡汤汤色清透,没有家鸡汤那么厚一层油脂,喝的就是这份清鲜。
做法也简单,无需多余调料,先将野鸡剁小块,放葱、姜,汆水,;接着炝锅,炒几分钟鸡肉,加水大火烧开,再转中小火炖至鸡肉软烂,这过程需要两个小时以上。
喝了汤,只觉得方才被风雪灌饱的胃里顿时熨帖了,又去夹那炸麻雀。
麻雀身上没二两肉,内脏是已经去了的,剩下的,连骨头都炸酥了,可以连带皮肉嚼碎了一起吞下去,香酥酥脆,单着吃是纯粹原始的肉香,撒上些孜然辣椒面蘸着吃,又不一样。
她吃得停不下来的时候,乔琬没忘了给她斟酒。
一起吃饭可以增进感情,但有些话,只有喝了酒才好敞开心扉说说。
乔妘起初还会推脱,后来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她给倒,她就喝。
酒过三巡,酡颜微醺,乔妘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飘远了。
乔琬多数在给她倒酒、劝酒,自己却并不吃,故还很清醒。
这会,见乔妘神色已经微微涣散了,便放下酒壶,一手摩挲着杯子,轻声唤了句:“阿姊。”
“嗯...”
“阿姊觉得,如今的日子如何?”
乔妘不解地看向她,半晌才犹疑道:“甚好......阿琬如今很有本事。”
“阿姊近来心绪尚佳,我也为阿姊打心底高兴,”
她正了正神色,抬眼看向乔妘,用无比轻柔的声音道,“只是阿姊,何麟此人空有皮相,举止猥琐,作派更是兔头麞脑,并不真心尊重阿姊。阿姊愿意玩玩便罢了,切勿付以真心.....若要结亲,阿姊值得更好的。”
“玩玩”这样的话,从向来乖巧的乔琬口中以无比平淡的语气说出来,乔妘觉得竟有些诡异的和谐。
她下意识解释:“何麟他虽看着有些油嘴滑舌......实则,实则人并不坏,心肠很好。”
“何麟心术不正,接近阿姊别有所图。”
乔妘蹙眉,一边是尴尬,一边有些恼怒。
酒意上头,情绪都被放大了,她忍不住自嘲:“阿余忠心,阿岁伶俐,阿年细腻,平安沉稳,两店管事更是不可多得的周全人才,杨娘子财大气粗,阿杏与你有多年相伴情谊......有这些人在阿琬身边,阿琬看不上何麟也正常。”
乔琬并不与她争论,只静静看着她,平静道:“他想要阿姊告诉他火锅的配方,不是么?”
“我......”这一句话浇得乔妘的气势弱下去了一瞬,便是这一瞬的犹豫,就再也支愣不起来了。索性颓唐地笑了笑,破罐子破摔道,“阿琬是如何知道的?”
“我与阿姊一样,行走宫廷多年,察言观色,见得多了,就容易分辨了。”
她说的没错,若说刚才,乔妘还存着解释的心思,眼下也承认了何麟的别有用心,垂眼轻声道:“他说,若我将方子拿出来,他凑钱,我们二人也从摆摊开始,一定比你的生意做得更大、更好。”
乔琬微笑,这一回为自己斟了杯酒,“阿姊告诉他了么?”
乔妘摇了摇头,却又迟疑了:“阿琬......”
“阿姊不必自责,君子论迹不论心。”
乔琬握住她不安的手,二人的手在桌案下交叠,同她的语气一样温柔而坚定,“若将一部分的恨寄托在我身上,能让阿姊活得轻松些,也好。”
“不不...我不是怪你,你那时还小,更怪不得伯父,大家皆是被奸人所害......我只是......”
她着急解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而羞耻。
“阿姊是觉得,为何我能忘却那些苦痛,活得这样轻松?”
以及......她身边有那么多真心相待的人,自己却只有她一人,这种不平衡。
乔妘怔怔说不出话。
乔琬手下握得更紧了:“我与阿姊一样,从来都没有忘却那一日......那些本该鲜活的人,阿娘、阿爹,二叔、三叔,阿兄,阿桓弟弟......”
“阿姊,二叔在黄泉之下,难道忍见剩下的生者离心?阿姊的恨,不妨对着陷害乔家的幕后真凶。”
“真凶”
乔妘蓦然抬头。
乔琬细细与她说了黄郸此人,又将前恩后怨说与她听,“......刚出宫那会,我也满心想着,若有朝一日找出幕后推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与他同归于尽。也曾去黄府走了一遭,只是如今,却改了念头。”手里的秘药足够致命,只是机会只有一次,赔上性命杀了黄郸的妻儿又如何,他本人依旧安然无恙,甚至还能因此得朝廷安抚,过段时日,再娶新妇,得不偿失。
乔妘震惊之余,深觉羞愧。
自己一面介怀对方放下得太快,一面却什么也没做,只知道自怨自艾......哪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