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致的东西不可能记清了。
忘却的速度实在太快。
但那些蜿蜒的金色丝线,却像是用力塞入脑子里面,不让它们被轻易扯出来。
她受过专门训练,懂得怎么最快处理出有用信息。
如果将刚刚看到的那个壁画一样的东西,比做人体的话。那么这些细小繁多丝线就如同毛细血管。
而在它们中间,还有几条显眼有力的动脉。
言孜指尖还在发颤。
单凭一只手根本无力抓握,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腕面条般,软了下来。只能压上另外一只手作为辅助,尽量完成这场简陋危险的复刻。
遗迹就连地面也铺着玉石质地的砖,此刻在眼前沉沉浮浮。
扔下那支笔后,言孜只能尽量趴低身子,几乎贴在地面上,去数那几条东西……
“1、2、3……”
还没数到一半,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她伸手接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从形状分辨出。
那是自己的眼球。
这是真正的不可直视,是窥探神明秘密的代价……
有血水模糊视野,却觉察不到痛感。
她依旧十分镇定,一边攥紧自己那颗眼珠,一边俯身凑得更近,咬牙继续往下数。
“4、5、6……”
数到6时,有苍白火焰自水中燃起,温度灼伤灵魂。
“啊……”
难以忍受的疼痛,让她生理性地微微弓起脊背,握拳支撑在地面上。污血自空洞的眼眶中滴落,落在青筋显露的手背上。
面前双臂交叉的高大断首人鱼静静伫立,虔诚仰望。
而底下渺小如蝼蚁的人类,俯首以血肉窥神明。
脆弱,却坚韧无匹。
第124章 右眼
“7……8……”
言孜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哆嗦,但她必须出声,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以防数错。
“9……”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浑身就像是被抽去骨头一样瘫倒在地。
拼着力气看了地面的那个图案最后一眼,九条均匀分布延伸出去的藤蔓上连接的是各种形状的阴影。
大部分她都已经熟悉,之前就牢牢记在心里了。
九大灾厄神明。
这里或许曾经是人鱼的宫殿,它们是崇拜这些主宰的。
尽管她想不通,按照时钟的规律来说,2所信奉的应该是交易之主,结果刚刚看起来倒像是个海王一样,把人家九个全家福似的全都挂上去了。
眼皮越来越沉重间,右臂滚烫起来,埋藏在里面的东西开始躁动不安。但言孜已经无力阻抗,甚至做不到掀开袖子好好看看。
她能感觉到血肉里的藤蔓正在生长、撕扯、侵吞,不断朝着心脏的位置,带着野性的莽撞……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能――
会不会人鱼崇拜的重点其实不是这些主宰,而是那些藤蔓?
嘭地一声响,伴随着人鱼手中那颗珠子炸裂开的声响,熟透果实般掉下真好滚进她手心里……
意识彻底消沉下去的那一瞬间,脑海中忽然涌入许多不知名的信息。
“献祭……力量……”
余光隐约间捕捉到一抹幽蓝,那双澄澈不染一尘的眸里是熟悉的关切和担忧……
似乎过了很久。
“好了,我给她止血包扎了!”
一头栗色波浪大卷的年轻姑娘,手上还拿着针线,背对着她紧张认真的模样让她莫名想起紫苏两姐妹。
紫苏的艳丽外表和紫草的细致体贴……
“哇!你醒了!”
宋珊瑚回头便见言孜从那块板子上要坐起,连忙上前制止道,“你伤口刚刚缝上,先别乱动!”
言孜打量了下,认出这是对方的木筏。而此刻边缘处,被她用几块木板拼凑成临时的甲板。
自己就躺在这上面。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腹部上面缠了厚厚一圈雪白绷带,一动就撕裂的疼。
“是你家崽崽顶着风浪,拖着你来找我的。”
宋珊瑚指了指自己床铺上呼呼大睡的那颗蓝蛋,“喏,你看它累坏了,一来就躺着不动。要不是有它,你估计都已经被吃了!”
这点说的倒是不夸张。
她当时在水下昏迷。
就算淹不死,也会沦为那些奇奇怪怪生物的口粮。
“麻烦你了。”
她真心实意地道谢,目光转过一周后,才发现视野范围有些不对。
言孜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右眼,指尖下却只触到纱制绷带特有的厚重感,几乎包住右侧上半张脸,上面还有些沁湿的痕迹……
是血。
“你的眼睛……”
宋珊瑚不忍去看她表情,只赶忙安慰,“没关系,现在医疗这么发达,等回去了随便就能给你再装一个!要什么颜色的都有!”
对方似乎听进去了。
但不在乎。
只蹙眉翻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问,“那颗眼珠呢?”
她甚至不是称呼我的眼珠,对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冷漠的仿佛是件可以随时使用拆卸的零件。
宋珊瑚摇头,“我把你救上来的时候就没看到过……手里只有一块圆球型的东西……应该是石头吧?”
“呃,你昏迷的时候手里还握着眼珠?”
细想一下,多少带点阴间。
言孜低垂着脑袋,没有回答,眉眼处略有阴郁。
她分明记得自己握得很紧的,怎么会没掉?
如果是被什么东西吞吃,手掌多少也应该有伤口才对,但她的伤全是在腹部。
“我的那颗眼珠,被留在下面了。”这次她终于强调了那是自己的东西,但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虔诚的人鱼宫殿已成废墟,人类的血肉却被成功献祭。
那颗金色的树,接受了她这份无意供奉。
“先不要想这些了,你伤的这么重,我给你煮点东西吃,吃完了好有力气游回去!”
宋珊瑚说着掏出围裙和锅铲,装备倒是齐全。
“肚子疼,不想吃。”
她摆烂的时候多,示弱屈指可数。
宋珊瑚瞬间感觉自己一颗妈心爆棚,恨不得给她整上一桌满汉全席时,忽然嘭地一声,对方腹部有几条细长的金藤,破开血肉钻了出来。
“我靠!这是个啥啊?寄生体吗?!”
事发突然,她被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又本能般举起手中锅铲对准言孜头颅。
手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不对,急刹车收了回去。
不然言孜没死于破体而亡,倒是险些被她这一下铲死。
以标准的躺棺材姿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听到最后一句吐槽,她想到什么般脸黑了几个度。
“需要我帮忙给你塞回去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姑娘太缺心眼,还是胆子真的比别人大。
见到面前的异常没有惧色也就算了,还惊奇地往前凑,跃跃欲试就想上手。
言孜只扔了一句,“……先把你的铲子收回去。”
随后又费力支撑起身子,和那轻松突破肚皮衣服,还有绷带三层障碍的金藤对视。
“滚进去。”
眼珠子被捡漏会带来什么后果还不清楚,这点本来就已经很烦了,这东西现在还要出来秀一下存在感。
那些金藤比想象中要听话,嗖地缩了回去,只留下绷带上面几个血淋淋的窟窿洞。
“要不……我给你再缝一次?”宋珊瑚试着建议。
“不用了,它没那么安分,随便拿条绳子勒紧点防漏就行。”
没人比言孜更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了。
那个东西从最先前的小臂、大臂、肩膀……到现在已经是在肚子里了。
伸手轻搭在上面,能感觉到一种完全不同于心脏的跳动。
那是它的生命。
共生在她这具脆弱的人类躯体里……
“嘶。”
旁边的宋珊瑚忽然抬眼看到什么,倒吸一口凉气,凑上前来,伸手按住她。
女孩力气很大,受伤的言孜根本不能动弹。
她不太适应旁人靠的这么近,但难得没有推开,只抬眼问道。
“怎么了?”
第125章 紫苏
“没有没有,是我看错了。”
对方摇头,伸手轻轻拂开她遮落在脖颈间的发丝,指尖有些冰凉,“我刚刚还以为你这里没有图案呢……”
言孜沉默了下,“颜色很淡吗?”
“这里没有镜子,海水照着也不明显,不如我给你拍照吧。”宋珊瑚抓出自己的界面,靠近她截了一张。
“好了,我现在就发给你看看……”
她重新站直身子,但看清那张照片的瞬间。
话又卡在了喉咙里。
见她戛然而止,言孜也跟着抬眼,随后就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这个游戏世界的像素非常好,照片清晰到连上面的毛孔都能看得见,所以底下那片取代深邃幽蓝的淡淡浮金,就如同鱼鳞般翕张,骇然至极。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问题,图案甚至有些扭曲,不像之前的了……
“言孜……”
宋珊瑚嗫喏着唇,倒没有害怕,只是说不出什么话。
言孜低头回想了下白骨架和马j,心里差不多有数。
那个图腾说白就像编码一样,象征着玩家的身份。
但也代表人类的身份。
宋珊瑚脑筋转的不慢,也想到重点上,只是她不明白一点,“你被灾厄生物污染了吗,怎么会这样?”
目前由人类转化的特殊灾厄,除了面目全非的白骨架以外,马j这种靠一颗果子达成稀有成就的。
勉强算半个。
他还能保留作为人类的意识,但那好歹这样的意外还有起源。
可言孜这玩的又是哪一出?
“或许,污染物根本不算灾厄……”
她身体里那些用血肉滋养的金藤,就是最好的答案。
宋珊瑚心疼她受伤还要赶路回去,又担心她伤口进水,最后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斥巨资拼凑出一个小船,小心翼翼低将人挪了上去。
“乖乖小崽,好好带着你妈妈回去啊。”
泡在海里身系绳子,又被当成苦力使用的蛋崽:……
言孜意外,“你连这都有?”
宋珊瑚一笑,“对啊,这可都是我从贝壳里开出来的!”
这运气起码和蓝蛋一个级别。
欧皇的世界,非酋无法理解。
言孜转头看向她,美艳挂多少带些不好相与的攻击性美感,但宋珊瑚的性格极其随和可爱。
透过云层下有些黯淡的日光,对方眼角下的一颗小痣鲜活,越发衬得侧颜像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忽然,她转了下眸子,一只眼瞳透出浅浅的碧色……
“你的眼睛……”
她怔在原地,记忆中相似的少女一闪而过。
“哦,你是说这个啊?我从小就是这样。”
宋珊瑚指了指自己那只右眼,忽然伸手将美瞳摘了下来。
这下,那汪翡翠似的碧绿就看得更加清楚了,为美貌平添一抹妖异。
“天生一只异瞳,怎么样酷吧?走出去的时候贼拉风!”
言孜没有说话。
“怎么啦,难道我长的很像你认识的人?”宋珊瑚半开玩笑问,对方却是点头了。
“嗯,你和她们很像……”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要疯了的前兆,多次花眼将人看成紫苏和紫草。
“不会吧,你可别吓我。”
宋珊瑚似乎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往委屈巴巴的蓝蛋嘴里塞了块肉,故作夸张道。
“像一个还正常,那个们字听起来怪吓人的,不过可爱的女孩子大概总有相似之处吧。”
回去的路上倒是一帆风顺,冰面已经完全消融。
蓝蛋凭借着一块肉顺利将她送回原来水域,它对海上方向的分辨敏锐到可怕,走过一遍就能记住,言孜甚至不需要拿出定位器指路。
少了一只眼睛,也没觉得不习惯。
而且她估计直播间也补不回来了,如果是被那些金藤吞吃掉的话,算是血肉献祭。
春季来势汹汹,气温在一天之内开始回暖,体表可以感知到逐渐上升的温度,以及雨后潮湿气息。
不少人正在抱怨着刚刚那场风雨。
“我敲,刚刚那雷绝了,简直像是要渡劫一样,我的木筏都直接被劈了一半!”
“我也是啊,箱子里的物资全部沉水了……”
“有命在就不错了,我看不少人连命都没了,还有连人带木筏一起翻进水里的!”
“真的太恐怖了,看这天阴沉沉的肯定还会再来几场,到底要怎么才能防的住啊?”
……
听这群人七嘴八舌的描述,方才的雷雨阵仗应该不小。
只是他们在海上渡劫的时候,她还在海底和海蚯蚓上演生死速度。
目光从自己那毫发无损的木筏移到最顶上的避雷针时,言孜心底瞬间有了数。
数值相同之后的白骨架,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她眼前,一出来就久别重逢般兴奋地缠住她腰间。
言孜伸手拍了拍它的蝴蝶结,“辛苦你把木筏翻过来了。”
她刚想往前走一步,那条触须忽然就又绕上大腿,小心翼翼地挽留和触碰,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言孜眸光一柔,低声应了句,“我知道。”
只取下过一回的星星耳钉又被轻转开,里面那张小小的照片摊在她掌心上。
不过,这次翻了一面――
上面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最中间还簇拥着一个笑容比他们更灿烂的老头,左下角标记着的时间已经有些旧了。
“这是……”
言孜声音掺了一份哑,低垂的睫羽和眼角合成一线,“当初刚进入六组时全员的合照。”
蝴蝶结触须想见到骨头的小狗随了上来,近距离面对手里的东西时却犹豫了。
它缓缓往前伸了伸,还没碰到就又像触电一样要缩回去,但半路忽然被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强制扣住。
“没事,别怕。”
同样的场景上演第二遍,之前送它白玫瑰时也是这样。
言孜动作温柔间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强势,拉着那条粘腻的触须放在照片一角上。
上面穿着张扬红裙的卷发女孩,笑容艳丽无匹,是色彩最浓烈的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