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吃得差不多了,韩舒樱抓紧时间问。
杨弘杉听到妹妹问起举报的事儿,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放下勺子半天说了句:“……是我器重的一个学生。”杨弘杉也没想到,学生会这么做,他和朋友在家里闲聊……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在旁边学习听到了。
学生?
“那他叫什么名字?”韩舒樱急忙问道。
杨弘杉似乎不太想说这个人,他摇了摇头道:“……这些事都过去了,姝姝你过好自己的生活,我的事你都不要掺合。”掺合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已经这样了,但妹妹得好好生活。
韩舒樱见祖父脸色不好了,她停住嘴,虽然她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再问下去曾祖就为难了。
她马上又小声道:“……三哥,那嫂子和侄儿呢?”她们没来看你吗?
爷爷那小老头要知道她这么叫自己,估计会拿拐杖敲她的头,那个老头,可厉害了呢,六十岁还能打得她爸抱头鼠窜。
杨弘杉沉默,用手骨顶了下脸上的眼镜,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他毕竟是杨家的血脉,出了事,我没有照料好他。”
曾祖的儿子,当然是杨家的血脉!
曾祖父思索了很久,才勉强开口:“她老家是鹿城人,宛口乡肖家湾生产队,叫方秀云,你若有空……去看看她们娘俩,就说……就说是我的学生,代我去看看她们。”说完曾祖父双手握在一起,低头不说话了。
气氛突然沉重,韩舒樱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外面传来值班人不耐烦地声音:“时间到了啊,赶紧的!后面还有人呢。”
曾祖站了起来,他推着眼镜望着韩舒樱,可能,到底还是想看妹妹一眼,没有说出你以后不要再来了的话,而是说:“姝姝,你不用常来,两三个月来一次,让哥哥知道你过得好,哥哥就很高兴了,不用常来……”
韩舒樱赶紧回:“好,有空我就来。”
曾祖父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转身离开了会客室。
等韩舒樱坐上返程车,默念了好几遍地址,确定记住了,才舒了口气。
她听爷爷说过,小时候他过的特别苦,她娘没改嫁,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家里穷,又没有爸爸,受尽白眼,所以对害了曾祖的人,爷爷心里很仇视,几乎一生都在纠结这么一个早已过去的坎,但在他心里,这是童年时的自己永远都过不去的坎。
望着窗外风景,她轻轻叹了口气。
还是先去看看爷爷吧,他可是这个时代里,她最熟悉的人了,只不过爷爷现在还是个小屁孩儿……
如果能说话,他还得叫自己一声阿姨呢……
回去后,她有意无意地跟一些人打听过宛口乡在哪儿,宛口乡肖家湾生产大队是鹿城周边的一个乡级镇子,很小,下面只有三个大队,其中就有肖家湾生产队,不太远,坐车过去一来一回大概一个半小时。
韩舒樱算好时间,隔天决定中午十点出发,她跟王梅说好,让她帮忙看着,她下午两点前回来,四个小时应该够了,只是送点东西过去探望探望。
等她回来就帮王梅看柜台,王梅回家买菜做饭接孩子。
所以趁着江见许不在城里,上午十点她收拾收拾东西走人,她是临时工,干三个月就走了,商场没有人盯她,再加上有王梅打掩护,只要不过分,主任见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工作对她来说,还挺自由的。
中午她人不在,商场的人以为她回家了,院里人以为她在商场,若是江公安找她,她还可以说自己去裁缝那里拿衣服了,完美!
宛口乡肖家湾直达汽车,韩舒樱坐在后面一排座位上,这次她没有特意扮丑,主要是去的地方不偏僻,她穿了条商场买的黑裤子,格子毛衫,浅灰色围巾早就织好了,围上遮住脸,软乎乎浅灰色的毛蹭着脸颊,戴起来又松又软,好看极了,她还要王梅帮她织更多!
去探亲不能空着手,韩舒樱带了些东西。
江公安买的米和面,她平时不怎么吃,只吃剧本给的奖励,时间长了,米面袋子不下去,也惹他怀疑。
她一样装了三斤。
探亲送粮食非常体面了,听说去年有人快饿死,把房子卖了,换回一袋粗粮,救了一家人命,那是最困难的时候,今年要好多了,但有些地区仍处在饥荒吃不饱的生活状态里。
米面各三斤,她跟国营商场的人还换了点花生油,二两酒瓶那么多,可以拌凉菜吃,现在油可金贵,二两油省着点,能吃许久。
她还带了两块豆绿灰丝毛料,可以给爷爷做衣裳,包被,比较柔软暖和,还带了不少棉花,或许能用得上,都是城里要钱又要票的硬通货。
韩舒樱坐着车,脸埋在浅灰色柔软的毛线大围巾里,在颠簸的汽车里,左摇右晃,很快到了宛口乡。
下车后,她握着围巾一角,提着东西茫然四顾。
这地方她一次也没来过。
找了周围当地人问,才知道到肖家湾生产队,还要走一段路。
运气好,路上遇到一辆牛车,正好去肖家湾生产队,她就厚着脸皮拦住,又叫叔又叫婶,挨个叫一遍,最后成功蹭上了车。
车上除赶车的大爷,还坐着了两个妇人,都带着包袱。
越往乡下的路,越颠簸,路面坑坑洼洼,幸好牛车慢,但摇摇晃晃不稳啊,韩舒樱把包袱放腿上,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牛车的木板条边边,紧张坏了,第一次坐牛车,她一直盯着那牛看,生怕它来气,撂蹶子不干了,把她给撅下来。
对面五十来岁围着头巾的大婶,上下打量韩舒樱半天,主动唠嗑笑着问她:“姑娘,你不是这边人吧?”
“我本地的,婶儿,我就在鹿城工作。”韩舒樱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抓着车边,回道。
听说有些地方外地人不好使,得本地人才好使,说自己外地会被欺负,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口音听着不像咱鹿城这边的啊,倒像省城那边的人。”这大婶知道还不少。
“姑娘你走亲戚啊。”拿这么大个包。
“不是亲戚,就是给人跑个腿,捎点东西。”
“哦。”
“捎哪家啊?”
韩舒樱心道正好和她打听下曾祖母住哪片,她立马亲热道:“方家,方秀云,婶子知道不?”
“方秀云?”围头巾的妇女与旁边年长的婆子对视一眼。
“她说的是老方家那个闺女。”年长的婆子道。
“啊,是她啊。”大婶又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我们不认识,我就是替人过来送点东西。”她拍了拍腿上的包,“跑腿儿的。”
“哦,她就住我们肖家湾生产队。”这个爱唠嗑的婶子在牛车上就开唠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老方家这姑娘啊,说来命也苦,早年在鹿城上学上班,处了个对象,听说死了,不久啊,又在省城处了个,好家伙,处了没几天就结婚了,听说嫁的不错,对方还是个老师,没多久生下儿子,那速度跟开火车似的。”
“结果怎么着,被人家前头那个找家里头去了。”
“前头那个?”韩舒樱没听懂。
“就是是那男的之前处的对象,两人都谈婚论嫁了,见过家长,马上要订亲了,男方说不干就不干了,你说缺不缺德?那男的连订亲钱都不要了,非要娶方秀云,女方受不了刺激,找到男方家闹了一场,被她哥过来带回去,人家哥还把那男的按地上揍了一顿。”
“揍得三天下不来床。”
“这事儿在省城,婶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传的呗,省城认识方秀云的同乡也要回家的嘛,我得到的可是第一手信儿,真真的,我一点也没瞎编,这事我们这一片儿人都知道。”
“自从方秀云嫁的男人被人打之后,没多久那人就出事了,听说背景是资本什么家?复杂着很,被人抓去劳改,两人很快离了,方家那闺女因为这个,在省城的工作也丢了,抱着孩子搬回到老家来了,就在老方家旁边盖了两间房,孤儿寡母的,瞧着也可怜。”
第30章 啊呃
韩舒樱满脑子问号。
她咽了下,这些事儿……家里人也没跟她讲过啊?
曾祖还有这么一段黑历史?抛弃前女友?被女友哥哥揍?她开始有点不安了,生怕再问出祖辈点什么不堪来。
等等,她想了下大婶说的话。
曾祖父在省城工作时,处过一个对象,双方见过家长,在这个年代,带了礼见了家长,婚事基本上就算定下来了,反悔那是要被戳脊梁骨挨骂的,姑娘家也抬不起头,准备结婚了,曾祖父悔婚,转眼娶了方秀云,也就是她的曾祖母。
为什么呀?
总得有个原因吧,不可能无缘无故都要结婚了,突然反悔。
她想伸手阻止这位大婶提前透剧,因为她有点接受不了这个事儿,她得缓一缓,另外这婶子的话也不可信,有些事就算是真的,人传人,传着传着也变味了。
但大婶没有停。
“……老方家闺女拼死拼活,攀上了省城的高枝儿,福气没享上,刚生下儿子,那男的就进去了,现在离婚一个人养孩子,听说她娘家哥嫂都不待见她,就爹妈还记挂着这闺女,平时能搭把手……要钱也是没有的。”
“别说要钱了,这闺女生的是资本家的孩子,哥嫂现在可瞧不上她了,恨不得把这小姑子赶出村里头,是爹妈拦着不让。”
韩舒樱:……
她沉默了。
怪不得爷爷说小时候生活苦,原来他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方家虽不待见方秀云,但毕竟是亲人,村里人也不敢太欺负方秀云母子,对寡妇来说,在娘家边上住,至少不会有什么乱糟糟的事儿,可爷爷就不一样了,懂事一点,和村子里小孩玩,小欺小闹还是有的,甚至方家几个哥哥的孩子都有欺负过爷爷。
外人的话,终究是传言。
真相到底如何,大概只有曾祖和曾祖母知道。
牛车很快驶到了肖家湾,下了车后,在那位“热心”的婶子指引下,她大概知道方家住在哪个位置。
手里拎着包一路打听一路问,终于找到地方。
“看到没,这一排房子都是老方家的,老方头大儿子是村长,中间那五间房子是方家大儿子一家住处,方家二老跟着老大,最右边是方家老二一家,左边是方家老三一家住。”
“方秀云是他们家最小的姑娘,早年读书好啊,家里供着学习,后来去了省城,还在那边找到工作,可惜啊……她就在方家房子最边上,贴墙又盖了两间小房,看到没?”
韩舒樱顺着指路人的手看过去,那一排房子旁边,果然有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长长那么一条,只够三个瘦子并排走。
旁边那处房子门口,有个女人走出来倒水,见到她站在门口张望徘徊,眼神上下一瞟,“你找谁?”
韩舒樱扭头看她,然后拎着包,朝她笑笑:“你好,我找方秀云,她是住这里吗?”
谁知道对方鼻孔朝天“哼”了一声,理都不理她,回身进了屋。
韩舒樱:……
没想到曾祖母和嫂子关系已经这么恶劣了。
她看了眼旁边的大门,再看看这边的小门,就是用几块木板随便拼的,门打开着。
她走进去小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乡里白天家家户户大门都开着,很少关门,除非人不在家。
她顺着院子往里走,房子就是普通的土坯房,围了高一点的院墙。
地面扫得很干净。
院子里还有两三只鸡,悠闲地四处闲逛,见到韩舒樱还趾高气昂地朝她快走几步,很是兴奋的样子。
“噫,走开走开。”韩舒樱用手赶着它,鸡肉好吃,鸡屎no,别沾边儿。
直到走到房子门口,里面也静悄悄的,她声音抬高了些,站在门口探头张望道:“师母在家吗?”
接着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啊啊”的婴儿吭哧声,似乎有人把他抱起来,接着有些慌张的脚步,一个长相温婉秀美的女人,穿着蓝色斜襟褂子,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点的婴儿,从里屋走出来,小婴儿白白净净的小脸正贴着母亲,身上套着柔软的棉布小衣裳。
虽然农家条件就这样,但收拾的很干净,她自己穿戴的也整洁,不是什么时髦的衣服,但很板正。
一眼看去,她这个曾祖母长得很漂亮啊,母子俩给人的感觉很好。
那是当然了!韩舒樱心中骄傲地想,祖辈不漂亮,怎么可能生出她这样的美人呢。
韩舒樱拉下围巾热情地道:“是师母吧?”
曾祖母方秀云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迟疑道:“你是?”
“哦,师母,我是杨老师的学生,姓韩,我在鹿城工作,前不久探望过老师,是杨老师告诉我师母住在这儿……”
“……是他的学生啊。”方秀云抱着孩子犹豫了下,忙道:“那屋里坐吧。”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省城时,经常来家里请教杨弘杉的那几个学生,她见过,没有这个小姑娘。
“哦……我和杨老师也许久未见了,师母没见过我很正常。”韩舒樱随口跑火车道。
韩舒樱跟着师母进屋时,她特意看了眼方秀云怀里的小婴孩,朝他偷偷做了个鬼脸,小婴孩眼睛刷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她又马上冲他笑了笑,嗨,小帅哥!这她倒不是胡诌,她爷爷年轻时帅着呢,本来以为他成分不好,娶不到媳妇了,没想到十九岁就被奶奶看中,拐回家生娃过日子去了。
这时候的爷爷,还是个口中滴水的无齿小儿,见到她,先愣了下,见她笑,他看了会,然后笑了,露出一嘴粉.嫩牙床,牙床上有几个小白牙,还没长全。
房子就两间,外面厨房通着门,里面是卧室,很简陋,没什么家具,只有个柜子,一张木板拼的桌子。
柜门打开着,里面一些东西被曾祖母取出来放到桌子上。
似乎在收拾柜子。
“你看,我这屋子里乱糟糟的,刚才在屋里收拾东西,没收拾完呢,凳子在这儿,姑娘你坐,我给你倒杯水。”方秀云招呼道。
“不忙,我不渴师母。”韩舒樱将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
一低头,她看到桌子上有张相片。
相片挺新的,里面是一个穿着黑色绸缎袍子,长相精致年轻男子,戴了一只圆框眼镜,头戴米色圆帽,不知道哪里,让韩舒樱总觉得照片有点熟悉。
照片男子一脸笑意。
她正要细看这张照片,方秀云将孩子放到旁边铺上,用东西把他围起来,听到儿子“啊啊”地伸着小腿乱甩哒,不想躺铺上,还想要妈妈抱,方秀云一脸疼爱地看着孩子,“哦哦”地哄了哄。
随手拿了条棉手帕给他抓,转移他的注意力,见它自己玩起来,她才转身,见到韩舒樱低头看桌上照片,她心里一慌,快步走过去,将照片飞快收拾起来,匆忙笑着说:“这都是些老照片了,我收拾收拾。”说完飞快地与其它东西一起收回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