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颖讥笑,“你总算没人管了是吧。话又说回来,两个吃不到一块的人,我始终不觉得是什么牢靠的缘分。”
说清圆和季成蹊呢。
栗清圆看上去淑女、高知,但她其实很俗,通俗的俗。她母亲约束她的那些,一离开向女士视线,她总要叛逆地索取回来。尤其是她时常高密度高集中的工作调性,每次闲索下来,她总是贪恋那些重油重盐以及肉类食物。
栗小姐的诉求口吻,我不吃这些,我姨妈不稳定且情绪也不稳定。
那晚从客户车上下来,她在路边等到了季成蹊。
终究,她也没有上他的车子。季成蹊从车里下来往她伞下钻的那一刻,栗清圆开口就是她一整天控油控糖以及没有优质蛋白质补给缘故的情绪暴走,“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讨厌有人拿我家人来威胁我。”
季成蹊摆出一副痛心疾首乃至是女友无理取闹为难他的无奈口吻,“我也不想,圆圆,我等了你两个小时。”
“然后呢?”他不知道的是,过去成百上千的两个小时,只是栗清圆拿独处安慰消化掉了。
“我想见你,也想和你好好谈谈。”
“季成蹊,你无耻。”
“是。只要你还愿意见我。我愿意承认。”
栗清圆胸口骤烈起伏了下,才要开口什么。季成蹊捞住她的腰,用她从前最受用的方式来试图翻篇过去,然而,淋湿的吻只贴到了一具毫无感情的躯体。
最后,噼啪的雨点声下,栗清圆不无嫌弃地拿手背揩了下,敬告始作俑者,“别再跟我强调你和那个女生什么都没有。只会让我更厌恶你。因为比起翻脸无情的男人,我实则更厌恶朝秦暮楚想一还想二的下作贪婪。季成蹊,很不幸,你有点往这上头靠了。”
烟雨鼎盛之后,逐渐归为小而静,有人在这逐渐平息的风波里,不作声但存疑地看着眼前人,许久。终究,栗清圆逼动身子,她用行动坚定着她的心意。
没走出几步,身后人突然勃然大怒起来,“栗清圆,你觉得你是真心爱我吗?”
“我不觉得。起码我已经很久感受不到你的关心或者爱意了。”
闻声的人,骤然回头。
季成蹊头到肩上披着朦朦的细雨。苦笑一声,偏头视线失焦地扫一眼夜幕,随即,仿佛拾起了他该有的尊严与骄傲。这一刻,他又重回了他们初遇那会儿的少年恣意。“栗清圆,工作这几年你真的变了许多,变得市侩、冷漠,变成你们圈子里推崇的那种精英式的利己主义,你每每督促我回医院的样子我甚至分不清你是在期许一个伴侣还是你的孩子或者应该是十五年前没离开市立的栗朝安,你爸……”
后面的话,栗清圆听来就像天边的雷,遥远又附在耳膜上。
大致意思就是栗清圆上学那会儿的敏而不卑随着这些年各自工作的独立交际,变得不近人情,变得那种慎独的冷漠。或者可能是她父母遗传给她的基因,总之,栗清圆总有那种随时随地拒绝别人而又自圆其说的疏离感。她这些年去季家,季成蹊的爷爷、父母包括教过她的叔叔都对她略有微词,根本上就是她这人不太热情。加上她母亲这头家境的优渥,更是养得她对于人情世故上头的认知感极为的淡薄。
季成蹊的陈述,听起来就是他家里的不满都是因为他的坚持才没有发作。
栗清圆迎面接受着种种的控诉,沉默良久,以至于撑伞的那只手已经被雨水泡的发皱发麻。她觉得季成蹊矛盾极了,口口声声在细数她的不是乃至不足,起码是与他共婚姻的短板。可他一口气倒完,又朝她走来。栗清圆有一刻想起小时候妈妈不讲理的发脾气,种种她的艰难,种种圆圆的不听话。
但本质上不一样。妈妈最多只是控制欲强一点,她没有去喜欢圆圆之外的女儿。
季成蹊一身狼狈的浇潮,走到栗清圆跟前,不无愧疚地对她说:“对不起。清圆,我知道我该死,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和你分开。”
眼前人有着上乘的皮囊,更有着一双天生拿手术刀的手。他的一双手能打出外科手术最漂亮的结,也能为她弹出她喜欢的那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然而,那只手要攀附到她脸庞时,栗清圆终究后退了一步。
也许他没有说这番实际的话,也许他刚才从车里下来什么都不说地抱着她,更也许他能为了她不顾工作不顾病人地跑去她出差的城市,敲响她酒店的房门……什么都不管地请她忘记这悠长关系里短暂的跑神。
以他实际的温度,
以他恳切的‘我爱你’。
也许,栗清圆会窝囊地原谅他。她也不清楚,她到底会不会这么没出息。
但实在的,她确实这么想过。想过,他但凡豁得出去一次,把他们置于不顾死活的疯癫里一回,她会的,会凭着本能的依赖他,原谅他。如社会新闻里许多终究原谅丈夫出轨那样。
可是,他说了这么言重的话。好像一段关系的失散,双方总有各自五十大板的活该。
原来,在他的眼里,栗清圆并不是个合格的婚姻伴侣。
而事实上,栗清圆陪涉外客户参加一个房产交易会。她跟着参观过某个楼盘的样板房,她喜欢极了,她跟季成蹊说过的,如果可以,他们AA贷款买那套房子作婚房吧。我喜欢那个一楼,风雨交加时都有着岿然不动的沉静感,我难得在样板房里感受到安全感。
等你有空,我们再去看看,好不好?
她还计划过,那套房子逼近八位数,两头家庭多少会贴补些的。总之,栗清圆不想他事业上升期压力过大,置办的话,无论如何,男女平等。
这便是她兢兢业业对待每一个客户的原因。
工作这二三年她确实规训得理智、沉着了些,但她自问在处理恋人关系上已经足够温和、克制甚至到大度的份上。
好几次,她明明很想发脾气:你陪陪我吧,哪怕一个小时。
最后,总是站在医患特殊的角度上,体谅他,如同这么多年体谅父亲那样的心情。
栗清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她被迫的情绪静音会被另一半控诉成精致利己的程度。
她的沉默、隐忍甚至不得已的独立,变成了她只顾忙自己的、追逐那些虚名浊利;变成了她不会推己及人地关心伴侣,并不能胜任婚姻里妻子乃至母亲的角色。
“嗯,那个给你发长裙照片的女生弥补了我的不足,是这样吗?”
“清圆、”
“你回不回答我都不要紧。季成蹊,你早该告诉我的。你早告诉我,没准我可以做到你心目中的一百分。”
“……”
“可是,我不稀罕。我天生就是这个性子,我父母养我这些年,在我身上真金白银的投资了那么多,也没想着改造我。更何况外人。退一万步,季成蹊,你远没能力与本事到让我放弃自我来取悦你。”
那晚便是这样到此为止。
很庸俗很下乘,栗清圆也沦落到分手总在下雨夜。
她一口气走到了长街的尽头,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车上她一一给父母去了电话报平安。向项那头还算平静,只是骂了句栗朝安不是东西,分手后还黏糊找补个什么东西!
栗朝安那头则客观跟圆圆解释,季成蹊来找圆圆几回了,他看外面天色不好,季成蹊去接圆圆也好。反正两个人的症结总要讲清楚的。即便分道扬镳,老栗始终觉得圆圆能处理好,这也是她难逃避的。
栗清圆于驰骋的黑暗里闭上眼,无人在意那阒静里的几滴热泪,她自己的千头万绪暂时搁置。就今晚的事,也看得出父母分开不冤枉。两个人永远一个在金星,一个在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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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颖这个作死鬼。她明知道今天要来逛,还穿了双新鞋子。右脚跟处磨出了个蚕豆大的血泡。
她拿包里的别针挑破了。栗清圆跟着头皮发麻加跳脚,最后扔了手里的盒子,拍拍手,把脚上一双半拖平跟凉鞋要换给她。
孔颖皱眉,“干嘛,作怪!”
栗清圆头发丝到脚跟都漂漂亮亮,她也是他们朋友圈里有目共睹的富二代。老友间的亲密且狎昵,“我不嫌弃你,你倒是先嫌上我了。”
孔颖笑抽,依旧嫌弃清圆,“美女也拉屎的,美女也淌脚汗的。我不要。”
栗清圆说着从包里翻出消毒纸巾,然后剔掉一只拖鞋,跳房子那样单脚着地,真的很认真地擦着她穿过的痕迹。一只擦完,再如法炮制第二只。
随后,吆喝的口吻招待老友,“满意了吧,大小姐!”
孔颖臭屁地撇撇嘴,“你别太爱我,我告诉你。”
栗清圆又气又笑,任由好友调侃,“是了。我现在很缺爱,我也该好好反省一下,我之前是不是真的太凉薄了。”
孔颖把脚上的帆布鞋换给清圆,用一副永远看穿她的眼神讥讽她,“男人自我感动自我找补的那些烂槽子话你信才有鬼。栗清圆之所以是栗清圆,就是因为她有着不顾别人死活的冷艳感。”
“我不顾别人死活就不会穿你这一脚臭汗的鞋了。”
孔颖美滋滋。栗清圆是心疼她那戳破的脚后跟,再一路磨回去,不知道什么样呢。
两个人换了鞋,又在凉亭下歇了几分钟,随即相约起身。一路往南走,快到路口的时候,正巧碰上一辆黑色大型SUV左转进里。
孔颖啧舌了下,说好气派的库里南。
栗清圆走在孔颖的右手边,站得靠里些,偏头去看车时,只见那车子过弯也不减速的,呼啸而过。驾驶座位置降着车窗,驱车人的一只手肘架在车窗边沿,手上还夹着燃着的烟。
很利索的动作,单手点点烟灰,随即收回,车身也战马一般地拨头驶入禹畴街。
栗清圆好奇心使然,回头看了眼,果然,它最后停在了那栋老洋楼门前。
没两分钟,洋楼隐蔽而沉重的电动闸门应声开启,那辆库里南旋即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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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进入庭院,任意空地地泊停下来。
驱车的人第一时间按灭了烟、下车来,庭院东南角是处储物仓库,顶上是处平台。有人拾级而上,在平台上瞭望洋楼向南。
刚才开门的老伙计姓周,一时好奇,站在院子里喊平台上的人,“镜衡,你在找什么?”
第14章
◎恋家的孩子总是要最迟出门。◎
居高处,风里陡然有水斑点砸在冯镜衡鼻梁上。
下雨了。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分把钟,庭院里已经串联起雨幕来。溅起的水花顷刻成了烟。
冯镜衡从平台上利索下来,再和老周把后备箱带过来的食材拿进屋里,短暂工夫,两个人淋了个透。
汪春申从楼上拄杖下来,说笑他们,“等雨停了再拿是会挨雷劈了?”
冯镜衡接过老周拿过来的毛巾,一面揩一面骂,“你待会但凡吃一口,雷不霹你,我霹。”
汪春申继续刻薄,“脚长在自己腿上,不知道跑的孩子还不是活该?”
老周听汪春申这样说,帮理不帮亲起来,“你再说,我看还有谁来陪你多喝二两。”
冯镜衡将长毛巾顶在头顶上,眼看着擦不干净自己了,索性要去冲个澡。他一头炸毛地去客用洗手间,一面走一面开骂,“他汪春申都好意思拿遗作炒作了,说几句不中听的还不是手拿把掐。”
正主汪某人听着也不惭愧,倒是几分正中下怀的佼佼者意味。说罢便催冯镜衡要洗澡就快点,等着他开锅呢。
大夏天的,吃羊肉太燥。
无奈,汪春申馋了,临时给冯二邀约。当然,还是老规矩,他自带食材和酒水。
如今冯镜衡来一趟不容易,贵人事多。
而汪春申深居到压根没有简出,他偶尔馋酒肉这些,唯一的搭子只想得到冯二了。即便他的经纪人也很少肯对方登门了。
冯镜衡初次见汪春申是冯钊明重金拍下了汪某的一幅画,从密友处打听到汪某人避世于重熙岛上。
那年冯钊明能打通生意链上游的关键就是汪春申。
深夜,冯钊明携着小儿子登门,来游说汪某人出山帮他一次。
彼时冯镜衡才十五岁,父亲谈一些隐蔽的话甚至把他驱逐出来。他心烦意燥,不大明白为什么非要带他来这一趟,来了又处处少儿不宜的样子。
他站在那三角梅下喂了一晚的蚊子。
冯钊明出来的时候一把薅住了臭小子的后脑勺,说可以回去了。电动门缓缓阖上,冯家父子并肩走在乌洞深夜里。
重熙岛至今也没有陆运交通,想上岛必须轮渡。十来年前,岛上的酒家为了揽客,还家家都系着小船快艇。之后没多久,政府相关部门出面管制,流域水资源的保护和污染的防护条令出台,几乎一夜间叫停了私营船舶。那夜,冯镜衡站在小艇前头颇有几分乘风破浪的快感,冯钊明喊他进仓来也吓唬他,这大半夜的,掉下去可不是小事。你老爹虽然不像你妈那叽喳喳地惯你们哥俩,但多少还是舍不得的。不像有的人。
冯镜衡那时候压根没半点心思在家族生意上头。只嫌烦,一脚迈回仓里,老头再抽烟,他更嫌烦。只问老头,你夜里捉我来到底做什么?
冯钊明半明半昧的笑容,不做什么,父与子,不是天经地义,啊?
于是老二再问,刚才屋里那位是谁?
谁?就这么说吧,他画幅画写笔字点石成金的变现能力。要不你妈怎么拼了命地要你们哥俩读书的呢。任何时代,文化人总归受人尊敬的。当然,我是不指望你给我读这么高的了,这些玩艺术的都是些神经病,要断子绝孙的。什么年代了,有几个正常人忌讳社交,躲起来避世的,不是脑子坏掉了是什么!
冯钊明难得啰嗦几句,说教也是舐犊。危言耸听老二,与其疯疯癫癫与世人都恨不得割席的傲慢,我宁愿我们一家子泥腿子。断子绝孙,我还干个什么劲!挣那么多钱有个卵用!
三日后,重熙岛上的这位答应了冯钊明的请求。只是唯一比较意外的诉求就是,他完稿之前,不与任何人沟通让步。他需要什么,会叫副手联系他们,至于肯上门联络的,汪春申指定了冯钊明的次子。
这也算冯镜衡给父亲办的第一件差事。
汪春申性情古怪乃至变态,他一方面瞧不上冯钊明之流的商人,另一方面又要摆他文人的架子。拧巴得很,成心奴役甚至吆三喝四冯某人的小儿子。
冯镜衡更是个火爆脾气,一来二去,他看出这个变态画家是在迁怒他,干脆我不痛快你们谁都别想快活。一脚踢翻了汪春申要的那些宣纸和高丽纸,掉头就走。
一面走还一面骂,别以为老冯巴结你,我就把你当盘子菜。你他妈姓汪的当真厉害别答应啊,又给钱弯腰又嫌钱他妈带臊,别逗了,我瞧不起你个老东西!
老周是汪春申管家一般的人物。二十岁不到就跟着汪春申了,这些年,汪春申不擅长不热衷的方方面面都是老周帮着打理的。汪春申当真救过老周的命,是以老周身无长物,养老送终父母后,便彻底跟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