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朱青全程没有说话。
不到半天,船舶那里最大的代理商舍费尔飞过来,要面见镜,却得知他病了,谢绝一切事务。
舍费尔几番电话打到冯家,也与冯纪衡会话,然而,他始终信任镜。说无论如何,要等到镜会面再商谈新业务。
隔了一日,周一晚上,朱青带着孩子过来,说了些要开学的交代。
临了,还把孩子们留在这里过夜了。
她下楼前,与婆婆难得正面了几句,“袁芳岁的事,我知道老二在怪我,可是,那里……”
虞小年打住了,“我说过他了。由他去。他现在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朱青言语斟酌,到底开了口,“栗小姐的事,怪我多心。我只是觉得太巧了。毕竟老二陪我去栗家的时候,他们一句都没交谈。结果,一转头……”
虞小年想都不用想,“你就是多心了。老二什么个性,你还不明白么。他能由女人逗到他,老早由人家钻空子了。”
朱青听这话,面上一沉。虞小年见状,也懒得多余解释。多心之人,你强辩,他只会更加剧。
倒是在里仁路那会儿,老二的话反过来给虞小年几分警觉。她重起话题,问起他们夫妻俩。
朱青答都好。
虞小年点头,略想了想,想到老二的话,终究还是开了口,“过了七月半,他们舅母过来,我想着请栗家的女儿也过来,算是给老二一个台阶,你觉得怎么样?”
朱青头一回听婆婆这商量的口吻,有些诧异,面上端持,口吻略有点失落,“挺好的。”
虞小年听这不活络的话,一时难继续,到底还是把她的意思渗透给朱青听,“他们兄弟俩,一庄一邪,谁也缺不了谁。你也是读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不给老二这个台阶,你比我知道,他和这个家隔了心下来,大家都不会利好。”
朱青自然明白。这也是她今晚来这一趟的意图。
虞小年最后交代给朱青,说家里的这些事还是留着给她办。“他们舅母过来,顺道着,喊你妈妈也过来玩玩吧。”
朱青不禁瞥一眼婆婆,她不明白这到底是婆婆的权衡,还是真的是她回了趟虞家,也看明白了些世态炎凉。
最后面上不显地应下了。去前,她也算投桃报李一回,站在女人的角度,同婆婆合议一个问题,“老二为汪春申的事,里外难做。我的意思,他如果倾向了家里,瞒着栗小姐,这……”
虞小年与朱青做这囫囵婆媳六七年,今朝,头一回,两个人算是想到一块去了。虞小年叹一口气,“你一句不能说,我晓得你,心思重,但是心眼不糊涂。他这个时候,谁外力拆散他,他能冷我们一辈子的。”
“至于他和人家,和不和那是他自己的造化吧。”
“您当初也是这么看我和纪衡的?”
“人没有后眼睛长的,眼睛长在前头,只有向前看。”
*
隔了一晚,朱青在家里碰上小叔子。
有些免不得的尴尬。尤其是冯镜衡明显的不大热络。
虞小年看在眼里,不由着他们叔嫂声张起来,喊朱青,“家家那个头发,你快去吧,怎么弄她都不满意。这才六岁的疙瘩,将来十六二十六,不是谁都伺候不起的大小姐!啊!”
杭天跟虞老板说笑,“您孙女本来就是毫无疑问的大小姐啊。”
“就属你小杭天嘴甜!这么甜,怎么还找不到老婆的!”
朱青在边上给家家梳辫子,附和婆婆,“现在小姑娘也未必喜欢嘴甜的呢,要长得好看,没嘴巴的。”
虞小年糊涂得很,“不长嘴的哪里好了。找他干什么,嫌自己不够舒坦是不是!”
全程冯镜衡由着她们婆媳难得的破冰。在那你一言我一语的。他吃过早饭,自行起身,与老头交代,书房等他,和他聊点事。
爷俩关起门来,谁都听不到他们谈的什么。
只见冯镜衡再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常,他说上楼倒个觉,晚上还有事。
也交代杭天回去休息吧,下午帮他去接人。
杭天领命就预备回头了,虞小年看在眼里,才要问小杭天,老二下午接谁。
杭天装糊涂,说冯总还没告诉他呢。
而书房那头,案前的冯钊明一言不发,烟烧得那里头没人敢进。
老二回来不是来低头的,相反,是来梗脖子的。
他只是要老头明白,他得他应得的那份。且非他不可。
另外,汪春申的事,他没有过去。他也必须声明,他绝不是为了女人才这么晕头转向的。
今朝,你利用汪春申;不代表他日,我不会把他咬死。
这里头,谁都不无辜。
只能说,原本冯镜衡该算个绝对正确的。他为了家族利益,硬生生地落得下乘了。
老二出书房前最后的话:
汪春申先前托付我,只有我答应帮他教养儿子,他的遗产继承才会对盛稀生效。今天落到这个局面,冯家又要二道利用人家,我也不好舔着脸袖手旁观。他遗嘱不遗嘱我不管他,我会叫律师起草一份协议,算作增补。他儿子直到二十二岁之前的一应开销,皆由我来承担。至于他们父子的瓜葛,外人管不着。
*
栗清圆今天一早就给秦主任买了杯燕麦低因拿铁,多一个shot。
理由是,她想用半天年假换两个小时事假。
秦主任知道今天什么日子,未婚的姑娘们,一个个都花枝招展得很。男人对女性审美,最直观的其实不是视觉,而是嗅觉。秦主任只觉得今天工位间里,香得要人命。
花香,香水香,连同有人想请假的甜言蜜语香。
这里头,没想到的是,不能免俗的还有栗清圆。
集团的规矩,对于女性额外的福利假,只有三八妇女节。秦主任老父亲的嘴脸,呷一口全然服帖他口味的咖啡,“明明个劳燕分飞的苦情日子,愣是被商家打造成了个明晃晃花钱的割韭菜的日子。她们往里头跳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上头了呀!啊!”
栗清圆揉揉眉心,略微尴尬。只是小声强调,“就……两个小时,老板。”
秦主任眉毛略掀,“行了,你都把你那位的车子开进来了。路董见到他家老头子都得让几分颜面的。我还能说什么。”秦主任道,这有钱人家的公子就是了不得,他那车子上的两块车窗帘,能抵得上有些大厂员工干上一年,谁能信!
栗清圆听秦主任这样说,才有点后悔她开了冯镜衡的车子,或者,那个家伙该不会就是这么算计着的吧。
赶鸭子上架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保证不影响今天的工作进程,且随时可以call她。
秦主任揶揄,都去过情人节了,还追命她干嘛。世故人说些世故话,秦调侃清圆,改天介绍我认识你那位才是正理。
栗清圆只能不尴不尬地含糊点头。
从秦主任办公室出来,栗清圆回工位,还没坐定下来,楼下前台就给她内线打电话,说有清圆的同城急送,是花哦。
栗清圆应答后,派送员上来。她签收后,是一束白绿底色的铃兰。
女人的直觉使然。栗清圆甚至没揭开贺卡,心里就有点警铃大作了。
果然,揭开后,贺卡落款是一个季字。
栗清圆顿时犹如穿上脚的丝袜,在你最该平稳交际的时刻,发现有一截抽丝了。于是,你所有的体面与涵养,都在这一处破绽里功亏一篑。
她过往的经验教训告诉自己,在郑重的场合,要给自己留个planB.
私下交际的场合,自然是去洗手间,干脆脱掉这一层遮瑕拉倒。
栗清圆把这束花无声无息地扔进脚边的垃圾篓里时,同事投来异样的目光,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大家都知道清圆在恋爱呢,把花给扔掉,这足以大家八卦好一阵子呢。
清圆冷淡解释,“不是他送的。是……不该来往的人。”
同事就更八卦了,“谁这么不长眼啊。正主知道了不得炸啊。”
栗清圆不想一早就成为茶话会的主角,只得以沉默过渡。她不想说了,大家也都识趣闭嘴了。
然而,终究影响了一上午的心情。
她说是请两个小时假,秦主任到底批了半天。栗清圆饭都没吃,就开了车子下班了,她去附近奢品店逛了圈,最后中规中矩挑了条领带,她这才发现,她连冯镜衡衣服鞋履的尺码都拿捏不准。
没到下午上班的时刻,她接到一通电话。
先前她已经把季成蹊的微信拉黑了,只是手机号码没有。她原以为分手的时候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上周五,向女士在医院遇上他,栗清圆不管他对于向女士是真心帮忙还是前女友的体面,总归,她不会跟他致谢什么。
她这最后的余地,也是想着,也许某一天她去医院看病,碰上的坐诊医生会是他。成年人的过往交际,实在没必要弄得这么紧绷。
然而,栗清圆发现还是错了。错在没有告诉他,别逆向回头,逆向全责。
于是,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不等对方说什么,只告诉他,这一通电话只是在通知他,我接下来要拉黑你了。
季成蹊反问她,“花也扔了?”
“是。你可以挂了。”
“圆圆,周五我碰上你妈,她把我骂到狗血淋头。好在她检查一切良好。我想你听到这样的结果,应该会宽心很多。”
“嗯,她会跟我说,再不济我可以去问她的检查医生,你不必告诉我。也别今天来扫我的兴。”
季成蹊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什么叫今天不扫你的兴?”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清圆、”
“你如果说些你想复合的话,我会下辈子都瞧不起你。”对话到此为止,栗清圆连同最后一道体面也单方面堵上了。
栗清圆跟冯镜衡的助理约好的是下午三点。
然而,她一点多就给杭天打电话,示意对方,不行的话,她自己开车过去吧。她现在就有时间了。
杭天一听,连忙打住她。执意,他现在就过去。因为在郊区,不要跟他开玩笑,她自己开车子,出点什么事,那位不得把天给骂下来。
杭天到的时候,栗小姐在咖啡店坐着。她甚至还给他也买了杯。
杭天自认也算阅女无数了,实在话,叫他觉得在非图书馆场合看书是真正读书的女性,凤毛麟角。
栗小姐算一个。她身上有种天然读书人的孜孜不倦与自我屏障的精神。
杭天坐下来的时候,看到她手里工具书上,密密麻麻的笔记。
栗清圆阖上书塞回包里,示意他,可以走了。
杭天听从的态度。也揶揄这位未来可能是他老板娘的人,“冯总说你是个女文人,还真的一点没错。”
栗清圆很明显地叹了口气。
杭天后背从椅子上跃起来些,笑吟吟地,“你可别告诉我老板啊。”
栗清圆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草率地跟杭天絮叨起来,“你心烦的时候会做什么?”
“抽烟喝酒,打球。”
“冯镜衡呢?”
“那就大概率是骂人。因为他有这个资格与途径。”
“途径?”
“他会找一切符合程序正义的途径,挑你的错,发难你,以他老板的主观意愿。”
栗小姐笑了,笑得嫣然,半边脸上还有个梨涡。随即,她郑重告诉陪她谈天的人,“我心烦的时候就会读枯燥的书。我小舅教我的。因为即便你看不进去,竖本书在脸前,中国人对读书教育天然的敬畏心,都轻易不敢去打扰一个‘读书人’。”
杭天听后笑了笑,“所以你今天在假读书,因为心烦?”
栗清圆勉强颔首。
她与杭天一道出咖啡店的时候,杭天特地落后了半步,并没有与她并肩。
栗清圆甚至还友好地停下来,略等了等他。
杭天并不敢问她,心情不好是因为你小舅?
他只没来由地觉得,这样一个性情好的女人发起火来,也许是冯镜衡摁不住的。
他也更不明白,这样一个处处满分的女人,怎么会有男人想不开地对不起她呢。杭天是从孔颖那里才得知,他的老板并没有撬墙角,栗小姐和前男友是和平分手的。不过,以他老板目前的疯劲,即便没分手,大概他也能给弄拆了。
转念,那些想不通的又没什么不通了。有时候,美好只会对阵恶劣,如同明月大多落进沟渠。
向宗是,他的甥女也是。哎。
杭天开车,栗清圆并没有坐到后面去,而是社交礼仪地坐在副驾上。
路上,他给冯镜衡打电话,后者在和舍费尔、客户开三方视频会议。冯镜衡短暂地掐掉通话,微信杭天,没有特别大的事情,自行拿主意。
杭天心想,你老婆心情不好,这事情到底大还是不大呢。
他们今天去的地方,杭天解释道,算是处长租顶级度假公寓。
因为不对外接待散客,里头有全套的俱乐部与酒店行政公寓设施。
也只有舍费尔这种级别的代理商或者客户,冯镜衡才会把他安置到这里来。
车子一径开到最里端的一栋别墅前。中间隔着一跨中式的借景山水园林,杭天替栗清圆把简便的提包从车里拿下来,把准备好的房卡交给她。
有一说一,“冯总在这边跟代理商谈事,”杭天指了指左手边这栋,右手边这栋是他替女友准备的,“我老板我知道。他大概率不喜欢我陪你进去,你就自己进去逛逛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栗清圆想起什么便问:“冯镜衡说,他哥哥一家也会来的?”
杭天点头,“晚上设宴请代理商。不过不要紧,他们二位向来自负盈亏得多,就一道请几位代理商,冯总从来是那个溜得多。他就没几次完整吃席过。”
栗清圆不解,“为什么啊?”
“一向这样。大冯先生胜任这些场合,冯总他并不多爱热闹的。一巡酒过后,他能撤就撤。”
冯镜衡确实说过,他时常戴着面具社交。
栗清圆有时不禁叹服。仿佛有人像那顶级的后现代江湖侠客,他只有丝血,但是就是这丝血,他能回回开大。
这栋开阔的平层别墅,房卡后面的二维码扫出来的平面图介绍,足足加起来占地将近五百平。
前后的庭院和花园还没算上。有很明显的中轴线,一面会客,一面起居。
甚至还有个茶室,墙上竖两句禅机: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
透过中轴线,廊道最尽头是个T字型的两面出口。
玻璃的两道门,一面可以通往泳池,一面可以通往后花园。
夏天的南风起,映入眼帘的是满园的植被与绣球花。
在翠如墨的基色里,一株株紫蓝与粉白的绣球,圆润饱满如挨在一处听课的活泼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