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方披露到栗朝安头上的一部分个人赔偿及停职留观处理。多方舆论风波都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处理。
结果,栗朝安接受了事故鉴定的个人赔偿,却给院办提交了引咎辞职申请。彼时,他是心外炙手可热的一把刀,谁人也没想到院方极力想保他的前提下,他竟然自己叛逃了。
为此,向项对栗朝安彻底失望。没多久,二人就协议离婚了。女儿跟了妈妈,那段时间,但凡栗清圆想回来看一下爸爸,向项总是暴跳如雷,说那样不上进还逃避的烂圣人,你想着他做什么!他能给你什么!
那一回是栗清圆唯一一次叛逆地连夜离家出走。她其实很怕夜里,更怕有人尾随她,她怕自己被玷污,更怕自己被碎尸。
可是她头一回生出了无家可归的落寞感。
父母找了她一夜。栗朝安找到圆圆的时候,父女俩已经一年又一个月没见过面了。
栗朝安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层,人也瘦了,皮包骨的程度。
那时候,他患上了很严重的失眠症。栗清圆在凌晨三点多没什么人的肯德基店里,痛斥爸爸,都是因为你,你不这样退缩,妈妈是绝对不会和你离婚的。
你压根不懂妈妈,她明明那么在乎你。可是我也讨厌妈妈,你们无休止地争吵,我已经厌烦了。为什么别人家的父母都能好好的,为什么你们要这样,为什么!我还脱离不掉你们,我恨不得我明天就能到十八岁,我要自己挣钱自己做主,我不想因为用你们的钱而被迫地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又为什么不能说!如果仅仅因为你们生了我养了我,我就得做你们的傀儡,那么我不稀罕,如果只有死才能还给你们……
栗清圆提及了一个字眼,吓到向项哭成个泪人,几乎毫无尊严地求圆圆,不要吓她。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只求女儿好。
那一回,向项才算松了口。隔了半年,小舅的意外去世,妈妈唯一的胞弟,栗朝安去重熙岛照顾她们母女,也因为郎舅关系好,栗朝安痛心疾首之下才告诉了前妻他身体与精神都难胜任那样高压高密的工作了,也厌倦了那里头无休止的官僚倾轧。也许当初他不怯弱不筋疲力尽,他还在心外,他或许还可以试着挽留向宗。
经此一役,栗朝安也没有回心外去,而是去了下头的县医院。用向项的话来说,你爸的职业生涯也许就到他的四十岁。他如今这样也好,依旧有颗菩萨心,但只医不死人。能把那些有把握的手术做好,或者经常飞刀过去给他的师兄弟做一助、顾问也挺好的。
他还活着,有尊严有理想,就足够了。这是妈妈喝醉后时常念叨的。
大概包厢里酒气太浓了,栗清圆偏头看墙上一幅国画,像醉一般地走神许久。
连身边不时有人走回来,她也没有察觉。
国画上的玻璃映出一截影子,栗清圆这才扭头来,瞥到冯镜衡,她并没有多少热络殷勤。始终,她有规有矩的职业范畴礼貌。
冯镜衡往那幅山水画投一眼,重回座位的时候,他身上有烟酒气,不过说话的口吻倒比刚照面那会儿柔和了许多,嘴里含着薄荷糖。一面掇椅子调整最舒坦的坐姿,一面问他的译员,“刚会上谈到的人形机器人牵头公司是哪家的?”
栗清圆便签上有速记,她的记性也丝毫不差,报给甲方听。
冯镜衡今晚第二次夸她冷静,“记性是当真好。”说着,咀嚼着薄荷糖的人,伸手来,要看她的便签。
栗清圆无有不依,递给他,甲方连笔都要了去。
随即,冯镜衡接过被她捂得发烫的便签来,在纸上写了什么,还给她。
栗清圆垂眸看了一眼,是三个汉字,他的名字:
冯镜衡。
“那天去你家的是我大哥的老婆和他的两个孩子。老大叫纪衡。”
“……”
“你不看今晚的宴会名单的么?”
“看了。我也知道冯先生名讳。”
“那为什么还会搞错?”甲方发难的嘴脸。
“我没有搞错。我只是并不关心客户的私隐。”
“那刚才搬出我大嫂干嘛?”
栗清圆明显面上一噎,却毫厘不让,“在误会您和冯太太是夫妻的前提下,我确实觉得冯先生没必要对一个临时雇佣这么……客气。”
她还是委婉了。冯镜衡不禁一哂,“我很好奇,如果真是我大哥这么对你,你要怎么做?”
“打电话给冯太太。”
有人眼里一时看笑话的恶趣味,“真的?”
栗清圆:“真的,打电话给冯太太,是最好的脱身办法。”
“别一口一个冯太太,她有名字,叫朱青。”
栗清圆听他这么说,不禁抬眸看他一眼。
席上换上了茶,配着普洱的是一些中式茶点。冯镜衡端一盘桂花龙井茶糕给耳后的人,眉眼示意她尝一块。
栗清圆摇头。
冯镜衡轻微蹙眉,两次碰壁后,他干脆问她,“那么你一般工作结束后还吃吗?”
栗清圆点头,她只想正名她确实不需要客户额外的关心乃至体恤。
“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面包,饭团,或者泡面。”最后她提醒冯先生,如果因为他个人没必要的闲谈拉长陪同时间,那么约定的半天价就得升级到一天价了。
大概栗清圆开口闭口的生意经太招资本家的反感了,也大概她这个人天生就性格淡,不讨人喜欢。总之,冯镜衡之后没再高兴搭理她。
终于,晚上九点半,一场持续三个半小时的宴会陪同画上句点。
合同约定的就是会前候场的时间算入正式计价时间里,这间顶楼行政包房的几方会谈方悉数起身,络绎往外走了。
栗清圆落在最后,看着冯镜衡晚辈姿态地一一送中外方友商及政府领导。也是听他们笑谈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位冯先生英文很好,起码人情练达上,他全然没有问题。
其中一个中方友商提及了冯镜衡兄长,称呼的是大冯,栗清圆后知后觉,原来他们先前在一楼休息室里说到的大冯先生是指他哥哥,而不是他父亲。
对方友商是冯镜衡父辈,抛开生意经,好像中式长辈的寒暄最后终将落到催婚上头,“我上回见老冯,他可跟我牢骚了啊,就剩你这一个心头病了,你也抓点紧。眼光不要过分得高,挑花眼了,到时候老大孩子都成家了,你家的开裆裤还没脱掉呢!”
冯镜衡顺着长辈说笑,“您这一看就是不带孩子的爷爷,现在哪家孩子还穿开裆裤啊。”
队伍一行,个个体面革履,却聊得再接地气不过。最后,众人在一条声的笑里分了手。
冯镜衡里头还有事要谈,他折步回来的时候,张嘴就问栗清圆现在几点了。
栗清圆依旧报时刻给他。
他微微颔首,“我这里没事了,你下去找我助理就可以交接了。哦,另外,你不急着回去的话,帮我理一份今晚的会议谈参出来,如你所见,我确实是替我家老头子来应酬的,谈参回头是给他的。放心,既然超出半天的雇佣计价,我们就按一天算。”
栗清圆安静听完他一口气没歇的交代。
“怎么说?”甲方诉求口吻。
栗清圆原本想说:谈参可以帮你理,计价就算了。转念,同情资本家是最大的滥情。她本就是来打工的,扮清高给谁看。“好的。谢谢冯先生。”
冯镜衡听她口中的自己,晦涩且刻板。终究,他放人了。示意她可以走了。
包房里,莫翌鹏在抽烟,冯镜衡还没走近呢,就抛了一根给他。
莫翌鹏是有事要求冯二,他知道冯纪衡这些日子还没正式回归,想着趁着冯家那铁面无私的老大还没回去,和冯二磨个人情。
烟抛早了,冯镜衡也没高兴接。于是,孤落落地掉在了地毯上。
莫翌鹏笑着重拿一根,也打趣一屁股坐回来的冯二,“是谁惹着你了?”
冯二并不回应,只让他有事说事。
莫翌鹏要拖他去汗蒸室聊,冯镜衡即刻臭起脸来,“谁高兴和你脱了衣服聊,大夏天的,你小心蒸过去!”
莫翌鹏哈哈大笑,一副逮到了的嘴脸,“我知道谁惹着你了。刚走的那翻译小妹是不是?叫什么来着。嗯,确实挺漂亮的。就是不长眼。”
冯镜衡只管喝他杯中的茶,一脸冷淡。
莫翌鹏继续自说自话,“她是知不道我们冯二平时的脾气。他什么时候要看女人脸色的。嗐,你得告诉人家,上一个能让我这么把碗端到嘴边是我妈。不是,你有没有这么服侍过咱妈啊,我甚至有点怀疑。”
“你怀疑个屁。你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呢,我闲出鸟来了,没事逗一个书呆子。那是前段时间老大家的孩子丢了,是对方家帮忙找到的。老大夫妻俩托给我的人情……”
当事人话没说齐全,冷不丁地耳后一阵动静,去而复返的人自若地来到她先前坐的那张椅子边。中式的交椅,坐垫布两边都留着垂边搭链,栗清圆之前为了工作便利,就把手机搁在了垂边搭链里。
刚甲方说结束了,她可以走了。进了电梯,她才发觉她手机没拿。
现下拿出来,栗清圆即刻表示,“打扰了。”
“……喂……嗐……”等人再次走远,莫翌鹏瞥一眼冯二,阴阳怪气道:“还真是个书呆子。”
冯镜衡本人不为所动,把翌鹏分给他的烟在桌面上磕了磕,火机滑出火来,静静点燃。
第12章
酒店高楼穿梭往下,叮地一声响,栗清圆从电梯里出来,正好就是廊道的尽头。她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已经狂风大作,泼雨如注,时而霍闪连天。
刚才下楼前,栗清圆已经把手机调成正常通讯模式。此刻,她看到了季成蹊的两条短息:
我在酒店外面等你。
地址是你爸给我的。我答应他,安全送你回去。
两条短信发送显示在半个小时前。
什么时候起,季成蹊的时间变得尤为珍贵。也因为父亲是做这一行的,栗清圆从一开始就极为地清醒乃至自觉,有着医护家属本能的自觉。她不需要爸爸太多的陪伴,也不需要男友太多的相守,仅仅因为她觉得他们把时间分配给了更需要的人。
可是,这不代表着,她是个木头。
她可以支配时间少一点,不代表她不想被需要。
一个不被需要的人,无论从身体到精神上,都被视为侮辱、抛弃。
这才是栗清圆追究的症结。
又一记霍闪,栗清圆往VIP休息室去,果然随后又听见了滚雷声。
休息室的两扇门大敞着,栗清圆在门口循例地叩了叩,走进去,祝希悦还没有走,她该是在等她老板。
“祝小姐,冯先生那头结束了。我来跟你办交接,顺便拿一下我的东西。”
祝希悦在餐桌边忙什么,听到栗清圆的声音,先是一惊,然后喜洋洋地走过来,“你下来了!”说着,她很自来熟地来挽栗清圆的手臂,说她接到老板的消息即刻准备了,好在酒店这边应有尽有,边上也有便利店。
栗清圆不懂她说什么,人被祝希悦拖到边厅的餐桌处,只见桌上摆着各色的吃食,连同锅具碗筷这些。祝希悦道:“面包、饭团还有泡面,没有错吧。”
栗清圆微微哑然。
祝希悦如实转述老板半个小时前的吩咐,说这顿是老板犒劳栗小姐的。吃食也是栗小姐亲自点的。
酒店送锅具碗碟过来的时候,顺便问候冯先生,特地送了一盘东星斑刺身。
“那个,我……没有点。”栗清圆的意思是,她说吃这些并不是这个意思。
祝希悦见栗小姐脸轻微地红,电光火石的灵感,想到就鲁莽地问到了,“栗小姐,我们冯总该不是喜欢你吧?”如果是,祝希悦可得使劲地巴结了。
结果,对面的栗清圆很笃定地摇摇头,“不是。”
祝希悦的神情一半失望一半狐疑。
栗清圆想要说清这个“不是”就得从头交代爸爸那段,她今天有点累了,工作交际之后的掏空感,她并不想朝任何人都无微不至的亲和。但她很笃定这个“不是”。
她拿回自己的东西,与祝希悦交涉,明天早上九点会把冯先生要的谈参发给他。这边没有什么事,他们就正式办交接完毕,很感谢这次的合作。
祝希悦懵懂,“啊,这些你不吃了吗?”
栗清圆才要婉拒,祝希悦不大同意,说她辛苦去买的,买都买了,“对不起,栗小姐,刚才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玩笑一下。”
“不不,不关你的事。”栗清圆即刻歉意起来。她该怎么说明白呢,她不想接受不必要的殷勤,而事实,她确实想多了。
想多了还是其次,栗清圆只是有点不懂,这个社会为什么要这么多刻板印象。她只是想认认真真学习,兢兢业业工作,以一己学习能力换她该有的敬业报酬。她没有招惹任何人,最后,平白被贴一些莫须有的标签。
终究,她还是没有为难与她一样的打工人。栗清圆留下来赶那份趁着记忆点还热乎的会议谈参,祝希悦也忙着煮起泡面来。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生,片刻又热络起来。
祝希悦客观道:“放心。今天雨这么大,冯总一定会安排车子送你回去的。”
“谢谢。”栗清圆说着,眺望一眼落地窗外的雨夜。
终究,她还是没硬起心肠来,给季成蹊回复:我这边还没有结束。你先回去吧,客户这头有车子回市里。
季成蹊几秒回过来:我说了等你就等你。
栗清圆的心神,由外头的雨、手机上的备忘录、一碗热腾腾的泡面分割成好几摊。
再有人进来的时候,她好像全然不在意了。
冯镜衡进来,一身笼统的烟酒气。
祝希悦起身和他打招呼,他并不理会,只交代她:通知司机,半个小时后动身。
祝希悦嗳一声,回头来赶着吃她们的东西。还不忘懊悔腹诽一通:离谱。这种没共情力的上位者,脑子塞驴毛了才觉得他想追人家。
栗清圆潦草吃完一碗泡面,也把复查一遍的会议谈参趁手发给了祝希悦。两个打工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互帮互助地收拾起桌面来。剩下的一分为二,祝希悦小声念叨,“我们不拿走,冯总也不会管的,也是任由酒店人员当垃圾扔了。”
于是,栗清圆却之不恭地收下了。
刚才冯镜衡一声令下说半个小时后出发,结果,他进去冲了个澡,换了套行头。出来找水喝的时候,甚至短发还是湿的。
祝希悦丢完厨余垃圾,折回餐桌这头的时候,以为冯总出去被淋了个落汤呢。
只见冯总没事人地人掇一把椅子,往栗小姐对面一坐。祝希悦没再归坐,因为她刚坐在中间位置,再坐回去,就有故意忝居上位的嫌疑了。
她见老板着急要走的样子,连忙给司机又打了个电话。你快点吧,老板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