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两岸存在各种高大茂盛的竹丛，它们低垂着头靠在水边默默生长，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树木和灌木丛，不过只占少数。靠近水的地方被人工修了可以供人散步的水泥小道，它大概有一米多宽，对乡镇这样的小地方来说，这样的宽度尽够了。
河面上有一座低矮的石桥，涨水的时候很容易漫过去，无法走人。不过这样的桥面也有好处，就是缺水季节可以把上流的河水堵上，因此形成低洼的地方可以成为孩子们天然的游泳池。
耳边是汩汩水流。
前方的青山。
鼻翼还能嗅到竹林特有的清香味。
徐禅儿看得有些入迷，这就是父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他是不是在这河中洗过澡？那个小道，他是不是无数次的和伙伴们追逐打闹过？他是不是也曾兴奋的下河捕鱼......
无数的想象汇聚，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脚背上传来的轻触便让她瞬间回神。低头，原来是有几条小鱼在啃自己的脚丫子，还好不是螃蟹，那玩意蜇人可疼了。
头两天她被蜇过。
“虫虫！”
一声叫唤让徐禅儿回头，看到来人，她笑了，用不太熟悉的声音打招呼道：“奶、奶，你、怎么来、了？”许久不曾说话，她的语言能力退化不少，发声费力，不过她坚持。
“你嫩子来河边泡脚？”徐老太看着她湿漉漉的双脚，过来人还是要告诉不懂事的孩子：“都过秋了，河水蛮凉的，小心感冒。”
“我知道了！”
徐禅儿按照当地的话说，然后连忙起身走向徐老太，并伸手扶住她的胳膊道：“你的、脚还没好，不用、过来！喊我一声就、可以了！”反正奶奶的嗓门大，在家门口喊一声，她也听得见。
“没得事，差不多好了！”
徐老太不甚在意的摆摆手，笑着说道：“我也想出来走一下，要不然老胳膊老腿就生锈咧！”
“那我扶你、回去！”
“好！”徐老太放心的把身体重量靠在孙女身上，脸上笑容灿烂的说道：“该煮中午饭了，我们吃水瓜吧！正好园子里的水瓜又结了！哦，对了，等下子我给你煮个冰糖雪梨，那个对嗓子好！”
“谢谢，奶、奶！”
“没事！那东西又不难煮！你现在学讲话，费嗓子！多吃点也好！免得晚上喉咙痛！”
“好！”
祖孙两个有说有笑，浑然看不出一丝陌生的感觉。不过这也正常，毕竟自徐禅儿那日晕倒后，已经快一个礼拜了。
由于当日徐老太崴了脚，回来后脚就肿了起来，她年纪大了，伤了一点就很懒恢复，等徐禅儿醒来，自然要承担起照顾她的这人，她搬进了徐家，住到曾经父亲年少时住过的屋子。
那个屋子一直保持着三十年前的样子。
墙壁上还贴着老式的机车海报和明星海报。
当然，也有徐新茂小时候的照片，不过只有几张罢了，还都是黑白色的；除此外，屋子内的书桌、椅子、床铺、柜子等一切家具，都摆在原来的地方，只要铺上床上用品，挂上窗棂就可以直接入住了。
徐禅儿住着很安心。
有一种父亲就在身边的感觉，随着记忆缓慢恢复，她也回忆起了一些曾经来过这里的画面――骑在爸爸脖子上哈哈大笑，踩着小车奋力往前冲，还有旁边妈妈满脸笑意的脸。
对了！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小名，叫“虫虫”。
据说当年取名的时候，爸爸说直接叫“徐蝉”就好，但被妈妈反驳，说女生可能不太喜欢虫子，所以就改为了“禅”，当时单独一个字又跟佛性相同，她总不能期待女儿出家吧？所以最终改为“禅儿”两字。
不过为了顾忌爸爸的意愿，妈妈折中了一下，给她取了个小名，就叫“虫虫”了！
――蝉和虫子，说得是一样嘛！
毕竟，乡下地方本来就有贱民好养活的说法。“虫虫”听起来俗，但偶尔大俗即大雅，这样也挺好！亲近之人，一直称叫她“虫虫”。对此，徐老太还说了一件趣事。
“当时你大概四岁半的样子，你妈妈看你大了，再叫你小名怕你不喜欢，所以尝试着叫你大名，然后你就突然发脾气不吃饭了，抱着一个大碗坐在门槛上嘟着嘴，你妈妈问了你好几次，你才说，希望妈妈继续叫你‘虫虫’，你喜欢这个称呼！不要叫禅儿！”
大概是“虫虫”这两个字中，包含了一个母亲所有的爱吧！
孩子感受到了，直觉更喜欢小名。
“真的、吗？”
徐禅儿有些不敢置信，不过那时太小了，她就算不失忆也记不了多少的。现在听奶奶说起过往，脑海里倒是出现了一些画面，也不知是真实的，还是幻想出来的？
“可不是嘛！”徐老太笑看她在灶上忙碌的声音，继续道：“反正你就住这里了，到时候我慢慢讲给你听！”
“好！”
徐禅儿眉眼含笑的看着她，鼓励道：“奶奶，我喜欢、听关于爸爸妈、妈的事！”
“行！你喜欢我就告诉你，反正我一个老太婆住，平常也没人听我讲话！你来了正好！我可高兴啦！”
“嗯！”
徐禅儿一边把炒好的菜盛盘，一边问道：“那奶奶知道，爸爸、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吗？”
“你爸和你妈呀？”徐老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了，一吐八卦的欲望。
“说实话，我只晓得他们两个是大学同学，后来就在一起啦！不过我觉得，你爸可能是抢了人家哪家大小姐私奔了，否则凭你爸那臭小子，嫩子就找了个跟仙女似的女朋友呢？
不是我自夸，就算你爸是我养大的，我也不好讲他特别优秀，但你妈是啊！长得漂亮不说，气质贼好！一看就晓得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娇小姐！她第一次来咱家也不嫌弃我们是乡下人，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最重要的是，你妈从来没讲过她家在哪里，家里还有司马（什么）人，你都这么大了，我还不晓得亲家是哪个，可不是很像私奔嘛！”
第62章 我的传人
“咦？”
徐禅儿惊讶了，没想到父母还有这一段啊！
“不过你爸对你妈那是真好，从来没让她干一丝重活，讲话都细声细气的，自己在外头也拼命赚钱，赚了钱就全部花在你妈和你身上，平常不吸烟不喝酒，整天就晓得围着你妈转，就怕她受委屈，等你五六岁了，你妈还跟刚出嫁的姑娘一样，看着就嫩葱葱的！”
噗嗤！
听到这样的形容，徐禅儿不免失笑。
原来父母还有这一段啊！
好羡慕啊！
“你莫笑啊！当时镇上好多人都讲，你妈嫁对人了，因为就没见一个男人像跟屁虫一样跟媳妇后头，连出门都要带着一起走！后来你爸生意做起来，就带你和你妈克市里头生活了。结果――”
说到这，徐老太长长的叹了口气，眸中是惋惜和心酸。“后来你妈出了意外，你爸把你送回来，他老出门喝酒，也不管你了，哪晓得杀千刀的就遇上了醉驾，最后......他们都走咯！就留我一个老婆子了！”
“都这么多年啦！”
徐老太也算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她养大的孩子，正值壮年突然就没了，他怎么可能不伤心难过？
徐禅儿手中的动作停了，她的心情很沉重，但都说到这里了，她没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继续问道：“奶奶，你知道、我、妈当年，出了什、么意外吗？”
“警察当年来过，好像是讲一帮人追杀什么人，结果你那天正好发烧，你妈要带你克看医生，结果在路上就碰到了那些人，不晓得是哪个混账抓了你妈当盾牌，你妈为了保护你后背被砍了一刀，后来救护车来了，但你妈没等到就过世了！”
当盾牌？！
徐禅儿一愣，“是谁？！”
“当年我们也问过警方，但听说是司马大人物，警方根本不跟我们讲清楚，毕竟我们当时没权没势。而且对方不是......好像对方不是有预谋的，不能算谋杀，就算告也告不到，对方派了人来，讲可以赔钱！”
“赔、钱？”
徐禅儿的心晃了晃，她妈一条命，就简简单单的“赔钱”两个字了结吗？这一刻，心绷紧了。
“你爸当然不肯，一定要追究当年个凶手的责任，还因此被人打了一顿！至于是司马（什么）人打的，他没跟我讲！后来，他养了一个多月伤才好。在那之后他就出了一趟远门，足足花了三个多月，回来后他克你妈坟前哭了一场，看起来轻松了不少，我怀疑他是用自己的方式报了仇......后来他染上酒瘾，再后面的事你也晓得了！”
闻言，徐禅儿的一颗心上上下下的，漂浮得很难受。
“虫虫！”
徐老太突然拉住孙女的手，在她神思恍惚时，慎重的说道：“你爸临时前讲过，希望你一辈子开开心心的活着就好！所以，虫虫，我讲那些事给你听，不是让你找人报仇的，只要你好好的，就对得起你爸妈啦！你好好想想......呃？嫩子这么臭？”
两人同时往臭味的方向看去。
原来徐禅儿之前把煮好的菜盛出来后，没加水也加其他，但灶上的火却一直烧，结果炸锅了！
徐禅儿条件反射舀一瓢水淋上去。“莫要！！”徐老太没来得及阻止，水已经浇下去了，想象一下，农村的土灶，烧柴的，锅子被烧红后破了个洞，然后再一瓢凉水浇上去。
自然是――
滋滋声伴随着大量的热蒸汽升腾而起，冒出的高度都超过了一米五，夹杂其中的草木灰也飞了起来，顿时把凑近的两人冲击得灰头土脸，连原本放在灶上的菜肴都盖上了一层灰，这是彻底没法吃了！
“啊！”
徐禅儿尖叫的后退，摸了摸鼻子，一手黑，“对、对不起！”她不知道会这样！
行吧！
徐老太无语的抹了一把脸上的草木灰，之前严肃悲伤的气氛也散了。她叹了口气道：“算了，你又没嫩子用这种锅，这很正常！算了，你克洗澡吧！洗完了吃点糯米粑吧！这会再烧火也来不及了。”
七月鬼节将至，竹乡这边有包糯米粑上供的习俗。
“好，我马上、去！”
徐禅儿顶着一身灰跑回房间拿衣服去了，洗澡间在后屋，家里有热水器，倒也方便。徐老太好笑看着她逃窜的背影，自从虫虫回家后，家里热闹多了。她回头在厨房的挂篮上拿了四个糯米粑下来，准备待会蘸糖吃。
不过――
还是先洗把脸吧？
徐老太看了看自己的手，决定去井边打水洗个脸再说，才拿好毛巾和脸盆压水，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询问声和脚步声。
“你屋有人在屋没有？”
“在啊！哪个？”
徐老太朝外喊了一声，手中的动作不停。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年纪跟徐老太差不多，他一张口就是：“乔姐......你还是考虑一下.....呃？你嫩的搞得满头灰？难道刚才在扫屋吗？”左右看了一眼，也没看到扫屋顶的工作。
“没得事！”
徐老太麻利的洗净了脸，直言道：“你又来奏司马（做什么）？又是为了你孙子的事？”
“是啊！乔姐――”
“打住！”
徐老太伸出手，严肃的说道：“莫喊我‘姐’，你比我还大一岁咧！别把我喊老咯！”
老头子看着跟他一样的橘子皮，嘴角抽了抽，道：“好吧，那徐嫂子，你真滴不考虑收个徒弟？你年纪都那么大了，如果手艺就嫩子失传，你不觉得可惜吗？
现在电视上不上讲，要保护好那司马非物质文化传承，你的手艺是整个县出了名的好，你为啥子不考虑一下我屋老二？”
“不用了！我的传人早有了！”
徐老太一改往日提到这个话题的不悦，大方的分享自己喜悦。“哪个？”老头子一愣，马上询问道：“我晓得没有？他比我屋老二还好？”
闻言，徐老太无语的看了他一样。
“你管我！刘老头，你讲老实话，就你屋老二那个蹦蹦跳跳的性子，他根本不是学这个的料！他静不下心，他嫩子学？教了他我还怕他砸了我的招牌咧！再讲了，你在章（这）和我讲了那么多次，他一次都没有来过，你确定是他想学，还是只是‘你希望他学’？虽然他小时候学过一两天，也喜欢过，但现在他不是不喜欢了吗？为司马还压倒他学？”
第63章 悲喜不同
反正――
她的手艺爱传给谁就给谁，别人管不着！徐老太就是这么一个想法，别说什么固执、狭隘，她没多么高尚的情操和宽阔的情怀，她就想把自己的手艺传给自家孙女怎么了？
她又不犯法。
这是徐老太十几年前就确定的事，到了现在依然不改初心。本来她以为没机会了，但虫虫不是回来了吗？
思及此，徐老太骄傲又兴奋，对着刘老头说了句风凉话道：“所以啊，刘老头，你还是尊重一下年轻人的想法吧！莫要把自己的想法套在他身上，小心他又离家出走！”
扎心了！
刘老头的孙子以前被管得严了，确实离家出走了一次，只是后来被找回来了。所以他才迫切的想让孙子有一技之长，无论到什么地方都缺不了一口吃的。
这就独属于手艺人的骄傲！
“你――”
刘老头有气无处发，最后生气的走了。在房间听了全部的徐禅儿，看到客人离开后，小心的从房门口探出脑袋道：“奶奶？”
徐禅儿其实已经洗好澡了，见两人在说话，就躲在里面没出来。“怎、么了吗？”
“没啥子事，你小孩家家的不用管！就是一个穷操心的，偏偏他孙崽还不领情！你下次见他，喊他刘爷爷就行了！”说完，徐老太摇摇头，回房拿衣服也准备去洗个澡，临走前她说：“桌子上放了粑粑，你饿了就先吃吧！”
“......呃？好？”
徐禅儿愣了一下，点点头。
饭后。
徐老太招手让孙女跟自己走，说要带她去看看竹林，正好她腿脚恢复得差不多了，趁着天气不热，去林子里转转也好。
“就、来！”
徐禅儿坐在小板凳上套上胶鞋，把裤腿全部塞进鞋内，同时也戴上草帽，拿上镰刀和水壶，然后起码立刻追了上去。徐老太走得还是蛮快的，尤其是腿脚利索之后。
“没关系，莫要跑！你不习惯村上的路，跑快了容易摔！”徐老太像叮嘱小孩子一样告诉她，后者笑容灿烂，道：“没得事！”
啊呀！
跟奶奶相处了几天后，偶尔一两句简短的话就被她学废了！果然，听到她讲一样的土话，徐老太也笑了起来，又告诉她一些小时候的事。
“你小时候讲我们这边的话可溜了，偶尔还夹杂一些普通话，两种话在你讲起来好听得很，经常把大人逗笑哦！”
“真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