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药方递与仆役,待男子随意扫过一眼,唤了人下去煎药,顾清稚便欲告辞。
“我家中还有长辈在等我回府用晚膳,我先行一步。”她行了礼,刚要携着饶儿退去时,那男子跨前几步,肥硕身躯堵在门口,生生拦住她去路。
“小娘子莫急着走,何不于在下家中用完饭食再回去?”男子倚着门,轻佻看她。
顾清稚正色:“公子容禀,我家长辈该等急了。”
“哎,这你可就无趣了。”
“我家长辈若是于黄昏之前见不着我,怕是要报官。”
一听这二字,男子脸上浮出讪讪,又见顾清稚神情坚决,一双眸只盯着前路,只得偏头摆手:“真是无趣。”
她无心争执,领着饶儿快步走出宅门。
饶儿回首瞥了一眼,不屑道:“姑娘脾气太好了,若是我多少给那浪徒点颜色看看。”
顾清稚睨她:“身在人家地界,你那点颜色能顶甚么用?
“不管怎么讲,姑娘日后再不要给这种人家诊病了,不识姑娘好心,哪能是个人都能给他治呢。”
顾清稚不答,加快脚步往大路上走,欲沿途叫辆马车凑合着回府,然而此地偏僻,一时大路也难寻。
“今夜归家又要晚了。”饶儿抹汗,一面沿着河岸左顾右盼,“这就算叫到了,到府里也得半个时辰。”
“能有马车来就好了。”顾清稚朝远处望去,骤然,身后涌来了一大群汉子,直直地簇拥过来。
“姑娘,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饶儿立时吓得面色惨白,拽住顾清稚的手紧张得直抖。
“那丫头给我站住!”为首的汉子骂骂咧咧道。
二人被他们团团围住在岸边,竟是后退不得,前行更不能,只能硬生生接住那汉子的辱骂。
稍顷,汉子身后站出一个人,正是适才那位中风老人的轻浮儿子。
他捋袖指着顾清稚,冲周边人群大喊:“就是她,冯保那小子找来个不明来历的丫头,偏谎称自己是个女医,哄着我把咱家老头给治坏了!眼下老头喝了药就呕吐,眼瞧着性命不保,定是这冒牌丫头故意开了个有毒的白附子,这是打量着听了冯保那太监的话要治死咱老头呢!”
饶儿大怒,抢在顾清稚之前回他:“你胡说!我家姑娘千叮咛万嘱咐教你怎么用白附子,你不听,还想着要赖我家头上?”
男子面容一青,仍劈头盖脸骂道:“我又不识字,哪里懂她那药方上写的甚么?”
顾清稚亦怒,厉声道:“你不识字何不早说?我嘱咐你之时不是答应得快么?”
男子转头环视了周围帮手一圈,睁大双眼:“我没听清,你还能拿我怎么着?”
“你真是不讲道理。”饶儿恨恨道。
顾清稚心知跟他争吵也是无用,于是敛了怒容,先向饶儿轻语:“你先跑出去报个信。”
随后,疾声于风中清晰有力:“你若还算是条汉子,那就听我把话说完,白附子毒性并不如那般强,即便是误用也能缓解,回去给你家老父以冷水冲服绿豆粉,要么以生甘草大量水煎服,你在这和我扯皮的功夫,你家老父足以病愈几个来回了。”
男子不依不饶:“你要我怎么信你?已经治坏过一回,若我家老父真西去了你几条命能赔?”
“说得是,不能放过这丫头!”
一时间群情激奋皆来推搡,直将顾清稚迫得退后,鞋底沾湿了岸上烂泥,瞬间一滑,身子险些落进水中。
还好她反应快,攀住一条粗壮树枝稳住身子,可惜半条马面裙已是被浸湿,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着水。
“你们围在这做甚么?”人群之外,骤然响起一声暴喝。
随即一道严厉女声亦起:“汝等枉为男子,怎能为难一个小姑娘?”
众人不由得齐齐循声望去,说话者乃一对夫妻模样的青年男女,着一身常服,男人面目刚毅,浓眉大眼,下颌一抹髭须,武勇中不乏意气风发之态,而那女子长相清丽,然生得一双飒爽秀目,流转中竟有睥睨峨眉的英气。
来人一眼便知身份不凡,令众汉子失了方才那股凌人盛气,褪去几分倨傲,声音也不觉低了:“汝二位乃何人?不必来插手我与这丫头的恩怨。”
女子“呵”一声,眉峰聚拢,如凌厉剑锋射向众人:“你们方才言语我两个老远便听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你们欺负人家姑娘,你们不遵医嘱惹来这许多风波,反过来责怪人家,岂非无理至极乎?”
她穿进人群中,将顾清稚护在身后,这番气势也使得汉子们撤退了半步。
“你们管得着么?”老人之子瞪视。
男人冷笑:“我们管不着,但自有官府够资格。你们执意要论个是非,那不妨一同去到府衙,在下与内子做个中间人,不会有半分偏私。”
“罢了罢了,大郎,我们何必去惹官司。”听了这话,已有人扯那老人儿子,后者忿然,正欲再言,又被人拉住,凑近了低声劝道:“那姑娘有帮手,瞧着还是做官的,咱们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人敲了去。”
他甩手,顿足道:“若老爷子真出了事,必不会放过你。”
待闹事者四下散去,顾清稚连忙跨至来人身前,端庄行了个大礼:“多谢贤伉俪出手相救,小女怕若提报答污了两位高洁之士的耳,故此请二位来我府上一坐。”
两人对视一笑,女子温道:“姑娘既知我与拙夫性子,何必言谢,我二人还有琐事要办,此次是有人请托我夫妇来寻您,幸好在这儿遇上,姑娘若身体无事,我等先告辞了。”
一面说着,女子扫了眼清稚全身上下,见她安然无恙,只是裙子湿了一大半,眼中漾起惋惜之色:“姑娘快回去将衣服换了罢,这天气甚是寒凉,莫要冻着。”
顾清稚躬身作谢,脸上现出笑容,心道应是外公请了他们来,于是将刚才的不愉快驱散,问向女子:“那可否告知小女贤伉俪之名姓,不然小女心中难安。”
女子牵唇,只快速答了一句,霎时扯住顾清稚的脚步,呆呆立在原处。
“顾姑娘!”她还在咀嚼女子的言语,须臾,一道匆忙唤声钻入耳中。
她茫然视去,看见张居正自树影婆娑的林中疾步而来。
“张先生!”顾清稚小跑着迎上去,柳眉立时扬起,第一句话却是——
“他们是戚继光和夫人王瑛!”
“张某知晓。”张居正接过惊魂甫定的她,端详了片刻,方道,“是张某请他们来寻你。”
“啊?”
“张某一人之力恐难保顾姑娘周全,故以徐阁老的名义找了一些相识的武人,在城中四处探看你的行踪,幸得姑娘无事。”
其中他隐略去自己从城南寻到城北,自昭阳门追至西直门的艰难,尽数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以为上回您生气了……”顾清稚听出他话音中的端倪,垂首轻语,“是我麻烦了张先生,来日我一定想法子赔礼。”
“姑娘不必客气。”见她又是这副客套说辞,心底埋着的那份恼意凭空又翻覆上来,恨她如此灵窍,为何偏偏看不穿他眸中呼之欲出的心思。
未察觉到他在夜色中攥起的指尖,顾清稚抬眼偷觑他,候了良久,方试探着问:“是外祖父请您寻我的吗?他若是恼怒了,能否斗胆求张先生为我劝两句?”
“阁老并不知。”
只五字,她便悉数明白了。
“谢谢张先生。”她复向不远处站着的戚继光夫妇拜去,“也多谢将军和夫人相救。”
王瑛笑道:“姑娘得好好感谢张学士,一听姑娘不见了,急得跟什么似的,从来没见过张学士能有那般六神无主的时候。也是巧了我与外子近来回京述职,刚好能帮上这个小忙。”
她发觉这姑娘看向自己和丈夫之时眼睛莹亮,瞳孔中崇拜之色几乎要溢满而出,却不知这目光是为何而来。
王瑛顿感好笑,不禁攀上身旁丈夫的臂膊:“姑娘休要再言谢,我们先告退了,天色不早,姑娘快些和你的张先生回去罢。”
泼墨般的夜空将顾清稚窘迫面庞掩了半边,她低目,视着地上淋漓淌落的水珠,朝着张居正细声解释:“王娘子说笑的……您不是我的张先生。我的意思是,您是张先生,但不是我的tຊ。”
她竟有些慌乱。
“我未放在心上。”张居正淡道,展开手上携着的墨绿织锦兔毛披风,“穿上罢,莫着了凉。”
第31章
呼吸骤止, 仿佛夜风即来,搅得心间一阵颤栗。
不想她还未开口相问,张居正便偏过脸庞, 似是不愿搭理她。
这股扑面而来的冰冷气势令她悻悻然,心知他此时是恼怒了。
“张先生是生气了么?”大着胆子,她问。
“原来姑娘知道。”张居正仍不愿转过身,“姑娘出诊是好意, 却能令自己身临险境,此种不察彼方即施救的做法实在无法让张某苟同。”
“张先生的意思就是我不该随便来个人就瞧病, 是吗?”
张居正未回言, 已是默认。
顾清稚立在他背后,轻道:“可是我也无法料到这般后果,张先生难道能保证施以援手的每一个人不会背地里捅刀子么?人心这么难揣测,难道我要为了一两个忘恩负义之辈而舍弃所有溺于风雪中的人吗?”
“张某只是望姑娘能多顾惜自己,并无别意。”
“这是张先生对您自己的要求么?”顾清稚指缘摩挲这条披风的柔软毛质,任心间拂过淅淅沥沥的酥痒,笑道,“张先生当年因为救民的志向不得施展而辞官,我猜张先生也不是个愿意多顾惜自己的人。”
“但张某还是回来了。”他眸光难辨。
顾清稚上前走至他身前,抬眼与他对视:“难道这不更足以表明您愿意为了天下, 以身陷入这一滩污浊的官场吗?”
他牵唇。
她见两人之间稍有缓和, 捧起手中披风移至目前。
“这是女子式样的?”杏眸里盛着难以置信的光。
张居正道:“你大可仔细察看。”
“这是张先生给我做的?”
“……算是。”
“什么叫算是?”
张居正视进她星子点点的眸底, 顿了片刻,方道:“是张某还给姑娘的赔礼。”
顾清稚心底一黯。
然面容上并未色变, 仍是笑意盈盈:“甚么赔礼?”
“……姑娘送张某雨具, 忘了么?”
顾清稚作恍然大悟状,点头道:“我记起来了, 确有这么桩小事。”而后扬起笑脸:“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将披风抖好,低头扫了眼自己那条水渍嘀嗒的云蓝色马面下裙,不禁惋惜:“这本是为了面见宫中贵人特意穿的新衣……”
“顾姑娘着马面裙……甚美。”
顾清稚一怔,抬首看他的面容,似是怀疑刚才那语是否真出于他口中。
她未接话,只缄默着以这条披风裹紧了自己的身体,随即手指缓缓系好了绦带。
望着她穿罢,张居正掀起眼帘,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张某去替姑娘叫辆马车。”
“张先生是想送我么?”
他颔首。
“那我还是不用马车了。”顾清稚一语制止他前去寻车的脚步,“我与张先生孤男寡女的不可共处一辆车厢里,那我们还是走路罢。”
他面色一滞,随后答:“恐姑娘会着凉。”
相隔数尺远,她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凭感觉回他:“晚风吹着衣裳会干的。”
她的态度颇有坚决意味,仿佛与他同行的欲望颇强烈,教他抛却了一贯的理性,那股汹涌而出的冲动令他点了头。
“那便听姑娘的。”
顾清稚方又展颜笑起来,趋近他所在之地,眉眼一勾:“那我们沿着前门外粮店街回去好不好?那边有很多铺行,我想去六必居酱园店买点酱菜回去,我饿了想喝粥。”
“皆听姑娘的。”
两人乘着夜色徐行,圆月落下银辉数痕,街边喧嚣人声掩住寂静,顾清稚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尺之距,两人竟是一路皆无言。
她只觉喉头温热,终是在共同走进一狭长甬道后,趁着一切骤然黯淡,发了话:“张先生——”
张居正万没想到她这途中第一句言语竟然是唤他,下意识应了声:“怎么?”
“张先生近来在忙甚么?”
“无甚。”
“真的么?”
“张某恐姑娘听了无趣。”
“张先生尽管说来,我知道您最爱研究朝章典故,我也最爱听。”
她的嗓音里荡着几分蜜般的甜,诱得他接话:“张某以为姑娘只爱文学医道之类。”
“我都喜欢,只要是张先生讲的我都爱听。”
甬道已至尽头,月光重回四下里,张居正袖中掌心已被攥出痕迹,终于看清她面庞上的期待之色,忍不住和盘托出:“张某也不过是在琢磨一些和本职公务无关的事罢了。”
“是和百姓生计有关吗?”
“是。”张居正道,“户部又添了数个税的名目,张某欲呈上章奏劝内阁几位长官再行思量,便多下了会儿功夫。”
顾清稚一骇:“本来就有将近三十种税了,这会儿还要再添?”
“所以张某忧虑农民负担将难以为继。”
“张先生的担忧是应该的。”顾清稚道,“国库亏空,就只能拿百姓之血汗钱来填补,广立名目以征税自然会引得农民苦难深重,豪宦本就没什么好担忧的,贫民越是为了躲避税负投献诡寄的田地越多,他们就越能得利,这下贫民没了田交不了赋税,其他还有田的农民负担就更重,钱粮纳不了,国库就只能一直亏空下去,所以我的浅见是税越征越穷,苦的还不是农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