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恩师,学生乃申氏血裔,祖父过继而改姓徐,如今学生欲三代归宗,即日便上禀皇帝奏请改姓。”
张居正观其言语谦谨,衣不浮华,早就心生欣赏:“此乃时行家事,你自有主张便可,只是改姓事关伦理纲常,你如今夺了天下之魁,一举一动必然牵系四方百姓目光,多思量此中关节再上疏也不迟。”
“学生也是有此考虑,谢恩师提点。”
“我也未曾提点甚么,日后走的路皆出于你。但你既为状元,依照惯例当授翰林院修撰之职,你尽心编史,秉笔直书即可,其余俗事烦忧无需牵挂,适当春秋笔法,亦可见你正直。”
申时行听张居正话语中肯,忙起身启唇欲答谢,这时门外走来一年轻女子,双眸往屋里一瞥,展眉笑了声:“贵客来拜访,夫君也不教人坐下,这是甚么待客之礼?”
申时行善察言观色,闻得这声称呼,立时弯下腰问候:“学生申时行,见过师母。”
“原来是状元郎!京城人尽知郎君蟾宫折桂,恭喜恭喜!”女子挽袖,亲自为其斟了盏茶,暗香随白烟袅袅飘出,笑语道,“今日看了放榜,又思及你与夫君的师生缘分,猜着你这两日便会来,便特意从府库中寻出此茶来招待你,申郎君来品品这茶好还是不好?”
申时行暗思,这娘子应是客套,自己一介商户出身的读书人,如何能让人家夫人这等看重?
他下意识推拒,拗不过她热情相邀,只得从她盘中接过一盏,甫入喉,眼中倏而放出惊喜神色。
茶叶秀丽带曲,容毫泛白,汤色也清澈透明,尝来鲜爽清香,却是似曾相识。
他抬目讶道:“这……是苏州府特产的贡山茶?”
顾清稚又替他斟上大半,语调柔和:“看来申郎君还识得故乡的味道。”
申时行心中骤然泛起无限思绪,他素来因为家世饱受指摘,自幼所受关爱不多,眼前这素不相识的女子却能待自己细心至此。
“谢师母。”那万千感慨流经喉咙化作了简短的三字。
“时行此次是第一回 登门,不妨在我家用了晚膳再走,我也是吴人,夫君也爱吃吴地菜,家里的膳食想你应该也能吃得惯。”
申时行刚欲推辞,仆役又来报:“大人,夫人,有一行登科士子求见。”
顾清稚闻言,含笑视向张居正:“又来了门生拜访你这座师,这回家里可热闹了。”
申时行忙又起身:“恩师、师母,学生先告辞,来日定当再行叨扰。”
“哎。”顾清稚眼神制止他欲离去的脚步,“时行何必急着走,提早结识未来共事的同僚不好么?”
迟疑之间,外客已至。
“学生拜见老师!”
“问张大人好!”
“师母安!”
数位风采照人的士子共同踏入,齐齐问礼,望之皆华服翩然,烨然若神人,足见家境之殷实。
张居正一并唤仆役来搬椅子安排坐了,一时门庭喧闹,谈论之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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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观今日登门的列位进士,可有些感慨?”
“皆为社稷之臣,饱读诗书,精于庶务之学。”
“也是,都是蒙相公评卷拔擢,当然都得往实干之才里挑,只是相公觉得其中哪位最为出众?”
“受七娘赠家乡茶的那位,想你必也是看重他。”
顾清稚抱臂坐于花树之下,看天外阴云忽现,一时也不急于躲避,气定神闲道:“我看他穿着与另外那几个恍如不是一个时代,但又耳闻他家境富裕并不缺财,尚能如此俭朴,应该是能脚踏实地做实事的。”
“我正是如此思虑,当日评卷时,也是相中其文章切合实际,有利于民生,而非tຊ一味讲求文采,但愿其人如其文,合我期许。”
“公子怎么还在庭前坐着?”乳娘谢氏提着木桶路过,一见张居正与娘子仍在花荫下对坐闲侃,顿时老脸泛出急色,“你才伤了风,马上都快落雨了,怎么还不回屋里去?”
“相公伤风了?”顾清稚惊道。
她趋前去端详,却被张居正起身避开,似乎不愿让她瞧见:“晨起觉得有些头重,已是饮了碗汤药驱散寒气,并无什么大碍。”
顾清稚回想今日一早即赴裕王府为朱翊钧诊积食病,又看罢礼部放榜方才归家,连他的身体如何也疏忽了。
一忆及他从前因病告假离开翰林院,在荆楚之地留了数年方才回京,健康状况实在令人担忧。越思脸色越发不佳,她敛起眉目,正色道:“相公为何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连生病也不肯从实说来?”
张居正不以为意,仍是神色自若,从庭前步回屋中:“七娘无需为我挂心,偶感微恙也是难免。”
“不行。”这态度让顾清稚心里愈加着慌,加快步子追上前,“微恙久拖即成大病,太岳这般讳疾忌医,到时病入膏肓了别说我,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治。”
“那七娘说该如何?”张居正神色颇为无奈,但仍望向她。
顾清稚认真道:“太岳不想和我白发满头么?”
“何须问。”
她笑起来:“那你这般忽视身体,是不想和我共度一辈子了么?”
“你又胡言。”
他竟失神了片刻,沉黑的眼眸陷入一瞬的迷惘。
——原来自己是如此恐惧与她中道相别。
未发觉他的异样,顾清稚攥住他的手腕贴近自己:“让顾大夫来给张先生诊诊脉,这儿有个随叫随到的家庭医生,张先生却不知充分利用。”
张居正视着她手指按压住自己的脉搏,仿佛握住了他那根连通心脏的经络,沉浮起落皆由她掌控。
“相公想学吗?”顾清稚忽而问道,打破其出神。
“你肯教么?”
“只要是相公有心,我愿倾囊相授。”顾清稚粲然露齿,指点道,“其实,无论是诊哪边手都没有妨碍,只需寸关尺对准即可。”
“顾大夫可否先告知,我这是甚么脉?”
“张先生这是……”
她垂首沉思了一会儿,张居正以为她必要说些高深晦涩的脉象言辞,不想她忽然扬起脸,语出惊人:“滑脉。”
第42章
“高肃卿独断专行, 才入阁就拿爹不放入眼里,爹再如何说也是朝中老臣,怎好被他一个后辈如此欺侮!”徐璠怒气如火, 甫归家便朝徐阶抱怨。
徐阶眼一横,不应他,却是瞪向仆役:“你家大娘子呢?大郎发酒疯,大娘子就坐视不管吗?”
“是是。”仆役喏喏。
半晌后, 请来的却是急匆匆赶来的张氏。
“大郎还不快回去安寝?杵在这等着你老子发火么?”张氏立定喝道。
徐璠却不依,仍横眉冷对:“爹一辈子忍让惯了, 先前被严嵩骇得发不出脾气, 如今好容易翻了身,遇上高拱这等气势凌人还是一味退避,这朝中谁还当爹是阁老重臣?他高拱还是爹举荐入的阁,倒端了副首辅做派,真是反了!”
张氏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于是悄声问身旁一语不发的徐阿四,后者见是主母问起,犹豫了会儿方才道出缘由:起因是今日内阁因为黄河水患议论对策,高拱意见与徐阶相佐,李春芳等辈素来应和徐阶, 他要往东李决不会往西, 奈何这高拱是个刺儿头, 硬是和老前辈杠上了,非要争个高低之分。
徐阶平日素来谦和待下, 面对高拱争强好胜也未多言语, 甚至一切皆顺其意。
然阁中谁不议论高拱性情急躁,以下犯上, 这徐阁老也是温文惯了,面对如此冒犯不敬也能忍耐得住。
话传进徐璠耳朵里,做儿子的自然替爹不忿,平日里最是寡言少语的稳重性子,现下也忍不住要替徐阶打抱不平。
“朝中谁不替爹委屈?谁瞧得上高拱那狂妄之态!那张居正竟还与这忘恩负义之辈交好!他也不看看自己老师是谁,真是忘了本了!”徐璠一气之下,竟牵连至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身上来。
张氏眉头一皱,厉声道:“还不快把你的嘴闭上!来人,扶大郎下去歇着。”
候着徐璠被几个小厮半推半拽地拖走,张氏方覆上愁容,走至低头沉思不语的徐阶身边,蹙眉道:“老爷当真没有法子么?我想着这般任由那高拱占尽上风也不好,再怎么说老爷也是首辅之尊,若无威严,臣下怎生信服你?”
徐阶以指揉捏眉心,显然也是头痛至极:“我何尝不知?起初推荐高拱入阁也是看中其确实有才干,且原先待我还算恭敬,我想着自己是无心志担当大明中兴的重任了,且看他或许能挑起。怎知此人一入阁即这般情态,教我如何能料到?方今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我若不退让半步,只怕他愈发得寸进尺。“
张氏亦叹气:“老爷难处我也明白,内阁里有他在,只怕你是难顺心了。”
“罢了罢了。”徐阶长吁一声,复又躺回榻上,疲倦闭目,“我将近七十的人了,还能坐几天首辅的位置?这天下终归是他们的,我如今忝居一日是一日,等哪天上疏乞休,这副老骨头若是能终老在松江,也是我徐阶的福气。”
张氏伤感,望着这一家之主白须横生,斜斜倚在颈侧,心内无端涌起一阵酸楚。
“夫君年轻时何等志向,如今却只盼着能乞骸骨回乡,当年可曾想到有今日?”她悠悠感慨,“这朝堂啊,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何年何月是个头呢。”
“只要有人在一日,就莫想着猜到明日还能否卧在这张榻上。”徐阶透过窗户纸遥看月夜清辉,那浅淡银色悄然撒在面颊褶痕之间,“人心都易变,能坚守的有几个?我大明朝哪里还有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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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府内,宣城公主朱素媜正与顾清稚同逗小皇孙玩。
“侄儿越长越发伶俐了。”朱素媜捏着朱翊钧柔嫩小脸,哪管他不满地反抗扑腾,“还好生得不像我兄长整日愁眉苦脸的,倒更像李嫂嫂呢,是个漂亮孩子。”
“钧儿,叫姑母。”李氏抱着儿子,示意他喊人。
朱翊钧不认得这陌生面庞,只圆瞪大眼盯着她看,小嘴却不肯张,硬是倔强地不愿喊人。
“噢哟,还有脾气!”公主大乐,“小小年纪就知道甩人脸色瞧了,长大了还得了?”
“还有这位,钧儿师娘会唤了吗?”李氏又指向顾清稚。
清稚大惊,嘴角挂上惶恐,拦道:“使不得!我担当不起皇孙如此称呼。”
不想这回,朱翊钧竟是口齿清晰,张开小嘴,真真切切地喊了声:“师,师……娘。”
“皇孙都这么叫了,七娘就受着罢。”朱素媜掩唇笑道,又捏了把朱翊钧的脸,“这小子自幼就胳膊肘往外拐,连他亲姑母也不认,却独独认你。”
李氏亦笑:“皇孙虽然小,但也知道谁待他好,他就和谁亲。他自出生起大病小恙都是顾大夫帮着照看,这些不独我们记在心里,皇孙也都晓得呢。”
顾清稚心中不知是甚滋味,又瞧着李氏轻抚朱翊钧发顶,似是随口提起:“待皇孙再大些,就该发蒙了。前日听王爷说,欲寻张先生给这孩子讲学,张先生十二岁就中了秀才,想必对幼童读书颇有心得,有他来教导皇孙,皇孙想不成才也难。”
“皇孙天资聪颖,无论谁教都必成大器。”
李氏知是客套话,便不再提,招手唤人端来一盆果子,告退后自个儿给朱翊钧织衣裳去了。
朱素媜终于逮着机会把小侄子抱在膝头耍玩,从盘中拈起一颗花生悬他鼻尖:“钧儿想不想吃?”
朱翊钧虽听不懂,可仍是使劲儿点头。
“不可,皇孙一食花生即过敏。”顾清稚来阻,“公主莫害了他。”
朱素媜方才想起,立即把花生扔回去,歉疚一笑:“我都忘了,还是七娘细致。这要真给皇孙吃进肚里,我今儿是走不出这裕王府的门了。”
她抚上微隆小腹,目光中含着期待,又道:“这以后还得劳烦七娘多多提点我,瞧我这般粗心大意的,可怎么做好母亲。”
顾清稚tຊ应道:“那是自然,不过依我看,最该操心这些事儿的人是驸马。他平日里做个富贵闲人也太舒坦了些,必须得找点活计让他干干,怎好让公主一个人受苦。”
朱素媜俏容不禁笑起来:“还是你会说,到时若他不愿,我得把你搬去和他论理。”
细细端详公主面容,观其肌肤丰润,白里透红,看着在夫家也还顺意。
顾清稚放下心来,不忘打趣:“我可不敢,公主和驸马伉俪情深,我一个外人介入其间恐怕不好吧?”
“我本也以为驸马待我还算过得去,一见了姑父,我才知那才是人间少有!他待我姑母永淳公主那可是如珠似宝,虽说外貌上差了些,起初姑母对他也是颇为不满,一心念着那个高拱高大学士,后来还不是发现了驸马的好,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么。”
顾清稚顿觉此事有门道,好奇追问:“高学士?”
脑海里冒出高拱那并不敢恭维的脸孔,她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