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她的满腹疑惑,朱素媜又重回闺中女儿心性,来了劲儿,噙着笑拍她:“可别瞧那高大学士现在这副模样,二十岁上时端的是英俊潇洒仪容秀丽,直把我姑母盯得五迷三道的,一门心思就想嫁给他。”
“那后来呢?”
“当然是没嫁成,不然如何嫁给我姑父谢诏?”
“那永淳公主不遗憾么?”
“本来是难过了好些年,我那姑父虽与高大学士是同乡,但两人当年的颜容着实是无法相比,这位头顶甚是稀疏,为此还被乡人笑话说秃顶也能做驸马。姑母天天对着那张脸,心里更是放不下她的高大学士,驸马待她再好也无用,后来姑父想出了个法子,把高大学士请来家中用食,姑母隔帘相望,一看待字闺中时心心念念的俊雅少年如今成了个将军肚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立刻释怀,没多久就和姑父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了。”
话音未落,顾清稚顿时捂唇大笑,差点儿没自椅上摔下来:“乐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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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裕王府,顾清稚还不欲归家。
近来听闻浙江淳安知县海瑞携家小至京任吏部主事,李时珍与此同时寄了封信过来,言道其与海瑞相识,他家妻女体弱多病,尤其是妻子思虑甚重而伤了身子,如能看看是最好。
他在信中未提及原因,但顾清稚亦能猜到,传闻中海瑞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一心系于百姓,势必对妻儿就少了关爱,平日疏忽是在所难免。
打听得海家赁一小屋于南锣鼓巷居住,顾清稚便唤了辆马车过去,行至半道时,前方忽然有人群聚集,似乎是在围观甚么。
“这位娘子,前头有个疯汉阻路,不若换道罢?”车夫道。
“依你。”
车马掉头回转间,数个行人议论飘至:“这汉子真是失心疯了,拿铁钉贯自个儿耳朵,不是疯子是甚么?”
“好大一滩血!教我都不忍见。”
“那可是徐文长!有名的才子,谁知道他经历了甚么变作这般疯样。”
“最赏识他的胡宗宪倒了,想是他受不了打击,一并随他去了。”
“徐兄!”纷纭唏嘘中,几个穿着考究的官人迅速寻来,扶起地上男子,眼中无不涌出哀怜。
“徐兄为何将自己折磨至此?”
“你这是何苦?”
“有事与我们商量便是了,又何苦要自尽?”
徐渭早陷入癫狂,哪里听得进友人劝慰,撑起身体自血泊中爬起,瞪大双眼高叫:“何必管我?让我死了干净!”
喊罢,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须臾,四肢却是不动弹了。
友人惊怔,忙摇晃其双臂:“徐兄!徐兄!”
“可有大夫?”其中一人见他晕厥不醒,仓皇抬首朝四下扫去,“快去请个大夫来!”
“我是。”顾清稚应声挤开人群,那官人暼她一眼,瞧是个身形纤细的年轻女子,眉头拢起:“娘子确信么?”
顾清稚取出禁中出入腰牌与他视,官人见那女医署字样,方宽心:“劳烦娘子。”
她往徐渭双耳受伤处查看,见那伤口狰狞可怖,猩红血迹仍源源不断涌出,搅得她心头一阵颤栗。
“此间环境简陋,麻烦官人们将徐先生挪至其家。”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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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收起白布绷带,友人目睹她替徐渭包扎完毕,凑上前去关切问询:“这回徐兄可是性命无忧了么?”
语未完又被另一人打断:“如何能就此无忧了?徐兄疯病一日不治好,一日就有性命之虞,保不齐哪一日又去自尽,到时候我们如何能拦得住。”
徐渭眼神木然,斜倚卧榻呆坐,幸而不似适才那般疯魔,总算是平静了些。
“这位大夫可有法子,治治他这疯病?”友人低声问道。
又有人回:“这病如何治?吃药喝汤皆不管用,心病还得心药医,我看哪,徐兄是飘零了半世仍不得志,这股郁闷积在心里化解不开,堵那儿就成了疾。”
徐渭闭目听着友人言语,心中凄风苦雨早无限瓢泼,然如被无形中的白纱罩住,惶惶然不得倾泻。
“我有一法。”顾清稚略一思索,取过一张黄麻纸,垂首书写几笔,口中道,“我给徐先生开个方子,或可有些用处。”
众人半信半疑,悄无声息地凝视她落笔,吹干墨痕后以手折好,递往徐渭。
“我这便告辞了,徐先生待会儿打开也无妨。”她躬身作别,回身离去,却是一两诊金也未收。
众人忙追上前去,身后徐渭勉力撑开双目,待本就徒留四壁的屋内一空,枯瘦的手揭开那药方,垂眼视去。
稍顷,两滴浊泪忽挂于颊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微风卷入,吹起桌上画纸一角,那大片泼墨青藤瑟瑟而动,悄然摇落一腔愁绪。
时年嘉靖四十五年,海瑞进京,胡宗宪逝于狱中。
严世蕃论罪处死。
皇帝在多年丹药的摧折下病入膏肓,山雨欲来,大明江河在薄暮的尽头喘息。
第43章
梨花落尽春又了, 雨后翠色与轻烟并作一缕,随杨柳袅袅而飘。
海宅一间小院,总共三处厢房, 屋内摆设简陋,四面墙上阴雨痕迹连绵,一方小榻上躺着个不足十岁的女儿,阖目沉睡着。
“劳大夫远来, 我实在不知该招待您什么,这壶茶是夫君自浙江带来的叶子所泡, 翻遍了箱屉上下好容易找到这一点, 大夫不嫌弃就好。”
海妻许氏赧然,端来把椅子请顾清稚坐了,理了理发鬓,视向榻上幼女:“囡囡自小体弱,又随着她父亲四处徙居,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最近不巧正值柳絮横飞发了病,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疼,幸好有大夫您过来,若您能治好囡囡,我是倾全家之力也要报答您的。”
面前女子三四十年纪, 脸色微黄, 油烟之气熏黑了她素手指尖, 拢起乱发时显然颇为局促。
顾清稚接过她递来的陶碗,饮罢大半, 笑道:“令千金的哮喘之疾包在我身上, 倾家之力我却是不需要,只要您的一样东西。”
“什么?”许氏探过身子, “只要大夫需要的,我必当全力奉上。”
“现在还不急,且待我先瞧了再说。”
她起身,至水槽旁替许氏将碗洗毕,前门倏然开了。
“官人回来了。”许氏应声上前迎去,为来人解下外袍。
又替他倒了碗茶,快步送至他唇旁,海瑞捧过碗底,这时一老妪也从门外走进,许氏又回转身,道了声母亲,一面拿了帕子替老妪拭汗。
老妪将手中一提肉给她:“老身走了好几里路去城北的肉铺里买,方才拿到这半斤肥肉,再晚半刻可就一点肉星子也没了。”
许氏接过,回答:“劳烦母亲一大早就过去,想必也费了不少钱罢,下回媳妇去买就是了。”
老妪点头,扯过墙边一把藤椅坐下,看着媳妇把肉拿去清洗:“你夫君如今提了吏部主事,俸禄终归是比从前高些,难得吃些肉也没甚么。只是这么点也只够他和囡囡用食,囡囡最近病了,得拿些好的补偿她,咱们两个就看着他们吃罢。”
许氏应是,又端来一tຊ木盆的热水给海母濯足,海瑞见状,忙撩起袖口弯下腰:”我来替母亲洗。”
海母喝止:“你忙你的去,我一人便可。”
余光里瞥见院内多了个客人,她抬眼张望去,面露疑色:“这位是……”
许氏忙放下手中活计,拭了拭手,道:“这是来给囡囡瞧病的女大夫。”
海瑞闻言,拱手行了个礼:“莫非是李先生的弟子?海瑞不知大夫在此,请恕海瑞怠慢。”
“海青天休要如此说,我担当不起。”顾清稚一一行过礼,“见过太夫人,海青天。”
眸光扫过海瑞,见他清瘦身体,面颊无肉,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暗想这便是大明利剑,今日算是见识了。
海母闻言自座中起身,眯起眼端详她面容,瞧着颇为亲切,摇手又让许氏来添茶:“媳妇怎的一点儿不识礼数,快去给这姑娘倒碗茶来。”
“已经饮过了,谢太夫人和娘子。”
海母道:“在浙江时我家常与李太医有往来,他曾提过在京中收了个徒弟,说你是能继承他衣钵的,把你好一顿赞誉。”
“惭愧,我才疏学浅,怎好让老师这般夸我。”
顾清稚大汗,在跟前时李老师三日里有两回是责备的,不想出了外头倒拿她夸出花来。
“李太医医术超群,能得他称赞的,必然也是了不得的。可惜当时没让他给我家囡囡看看这病,心里本是遗憾着,偏巧有姑娘来,老身这颗心也好放下了。”
“不知老师近来可好?”自别后顾清稚一直挂念老师,唯恐他在异乡劳累过度折腾坏身子,不禁多言了句。
“好得很,看他精力甚是旺盛,半个江南四处跑也没见歇过,多少百姓一听他李太医之名,都说活神仙来了。上回还听他说要是有你在,那些妇人姑娘们有病都不愁了。”
“如此便好,来日我是定当要再去拜望老师的。”
顾清稚一面说,自榻中抬起那小姑娘的腕,又注视了她眼底、面色以及舌苔,问向一旁紧张观着的许氏:“令千金前几日可有得过风寒?”
许氏摇首:“不曾。”
“那应当不是风寒闭肺。”顾清稚再三视去,偏头思了会儿,“我看她面色淡白、肢体倦怠,像是肺气虚证,喝些补肺汤或是玉屏风散补肺益气是最好。”
许氏追问:“那可有事么?”
“娘子勿忧,虽说令千金先天禀赋不足,但只需多多调养便可,这药记着按时服用,不可缺了一顿。”
许氏见独女性命无碍,宽下心来,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海母复问:“方才姑娘说什么药?老身耳聋眼花,未曾听得。”
许氏道:“母亲,是补肺汤和玉屏风散。”
“可有甚么说法?”
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往往耳背,顾清稚贴近老妇人的耳畔,耐心解释:“令孙是由于久咳不愈乃至如此。我观她舌质淡,苔薄白,脉虚细弱,所以我开了这补肺汤喝玉屏风散,以熟地黄、人参、黄芪扶助正气,以五味子酸温敛肺,桑白皮甘寒泄肺,紫菀辛能润肺,补虚、宣敛并用,祛痰而不伤正,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为令孙择此汤药,价钱也算合适,本来还有别的方子,但那些未免太过贵重,于是开了个便宜见效又快的,只望老夫人您能满意。”
海母听她与自己详述这一番,脸上也不见丝毫倦色,虽说那药理听不大懂,但这姑娘态度极佳是瞧得真切,心里顿时一阵热气涌上来。
待她说罢,忍不住一下下抚着她手背:“姑娘好心!怪道李太医对你赞不绝口!只是可惜了,这京城束缚住了姑娘,你若是去了更广阔的天地行医,必定能得更大的名气,说不准成个大名医,老身往后也有了个吹嘘的本儿。”
手背本就细嫩,这回却被老妇人的粗粝手掌给搓得发红,顾清稚也无暇去瞧,对着她诚恳神情道:“我也不为名利,只要能帮上老夫人,我这一趟就算未白来。”
海母连声:“好好好,姑娘大义。”又扭头瞪向海瑞:“我儿还不谢过人家姑娘。”
海瑞忙从袖中翻找银两,又将腰间荷包掏个干净,只余稀稀落落的几颗碎银,一下尽数递来:“海某家贫,些许诊金还望莫嫌,若是不够,海某再去邻舍借来。”
顾清稚后退几步表示拒绝,坚辞:“我来本就是受老师所托,若是收了,恐被他千里迢迢也要追过来骂的。”
海母笑:“那姑娘总不好教我全家于心不安。”
顾清稚歪头想了想,思索出一个主意,目光直视海母,郑重道:“那我提件事,望老夫人和海青天能依我。”
“姑娘但说便是。”
“请拿这些银子给许娘子也抓一副。许娘子操劳过度,也是常咳不止,只是不敢教老夫人和海青天瞧见。但久而久之必成重疾,不可耽搁治疗。”
“哪有哪有。”许氏摆手,垂目视向地面:“给囡囡治便好了,我这老毛病何须费那钱,还是省下来给官人和母亲买些肉吃罢。”
可怜这妇人像是半辈子都不曾为自个儿考虑过,一时脸上全是红晕,却被婆母立时拉住。
“媳妇为何不肯说!”海母厉声,止住他话头,扭头吩咐海瑞,“听这位姑娘的,每样药都来两副,你也是的,媳妇生了病也浑然不知,整日扑在你那做不完的公务上,也不瞧瞧这个家若是没了你媳妇成何体统!”
海瑞喏喏,退下抓药去了。
顾清稚见状亦告辞,海母与许氏俱送她出街,许氏口中千恩万谢,将一篮才做的青团塞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