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何故?”
众人忙劝:“今日难得相聚,徐大人何必和高阁老闹不愉快。”
徐璠冷笑,将酒盏甩给凑来的小厮:“下官不配和高阁老对饮。”
高拱也是躁脾气,立时怒了,反唇相讥:“徐公子要替首辅大人打抱不平,高某随时奉陪。”
“我家老爷子可不敢称首辅!”徐璠抱臂视他暴怒颜色,“如今发号施令俨然比家父更端首辅做派的是哪位,在座的有谁人不知!”
“徐公子休要血口喷人,令尊年事已高,票拟之事难免力不从心,高某为其代劳有何不妥?”
“代劳?我看你高拱是想取而代之了罢!”
高拱正好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不由得红白交杂,恼恨之下,随手拿起桌上一青铜摆件就欲掷往他身上。
“肃卿不可!”张居正攥住其手腕,以目示之,“朝中臣子于大庭广众下仪态尽失,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笑话?我倒要看看真打起来,谁才是最大的笑话!”徐璠也不惧,冷哼道,“张大人休要帮着他,谁不知你张太岳是高拱旧交,你只知一味袒护,对得起家父如此待你么?”
“大舅舅!”顾清稚从小厮口中得知这厢乱象,旋即向女眷们告辞,急匆匆赶过来。
甫一至就见自家舅舅和人高阁老针锋相对,甚至有拳脚相加之势,惊得脸色煞白,慌忙一把拽住徐璠:“舅舅糊涂!您要是再和高阁老起争执,外公若知,必定要让您面壁思过的。”
徐璠扯开被她拽住的外衫,怒气冲冲:“干七娘甚事?我爹怕他,我可不怕他!我又不仰仗着他给这口俸禄吃饭!你和你夫君都莫要拦我,我今日非得和他争个是非对错。”
“舅舅!”顾清稚眼风一扔,几个小厮齐齐拖住他,她眼眶一红,几乎要声泪俱下跪他跟前,“您是长辈,您就卖我这个面子,莫在我家和人闹了,外甥求您了!”
她说话这神情极是痛心疾首,徐璠下意识迟疑了一瞬,正当这时,外头闯进一行人来拖他:“大郎,老爷命你速速回去。”
不等徐璠挣扎,即捂住他嘴死命往外拖,稍顷就不见了人影。
顾清稚忙向众人道:“我家舅舅不懂事,被我外公派家丁过来带回去了,诸位莫要放在心上,稍后即有杂剧班子来为列位大人取乐,大人们且候着便是。”
言毕,又来朝高拱连连躬身道歉,态度极其诚恳:“高大人勿怪,我家舅舅不胜酒力,冲着您发酒疯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就宽恕他这一回罢。”一面说,又来亲自给高拱斟酒。
“徐大郎说话这般讥诮,任谁听了都不会不起火。顾娘子回去和你家阁老讲,让他好好管教自家大郎,高某不会多计较,别人就未必了。”
即便是看在张居正面子上,他也会就这个坡下驴,更别提人家夫人主动来求和了。
接过顾清稚递来的酒盏,高拱随即饮干,拭净胡须上沾留的余渍,重回座中,又跟没事人一般继续夹菜,一面与周围客人闲谈。
顾清稚心知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摇了摇头,自去看视不省人事的张居谦。
刚推开门,却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本该醉卧榻中的张居谦端坐案前,正对着一盏烛火发呆,似是在想什么心事。
“怎么了?”顾清稚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开心么?”
张居谦闻听她声音,侧首望去,顾清稚发觉他面上果然抑郁不乐。
“究竟怎么了?我以为你醉了。”她复问。
张居谦摇首,眸中火光跳跃,低道:“我只是讨厌和那群官僚应酬交际,懒得装下去罢了。”
顾清稚道:“你兄长何尝不是,他最厌恶夸夸其谈之辈,但他亦能进退从容,活在世上有几个是能顺意而为的。”
张居谦鄙夷:“我最瞧不上的便是那群只知这弹劾那攻讦的言官!大明朝堂的水皆被这群蠹虫搅成如今这般浑浊,我要是秉政,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清个干净。”
“所以你秉不了政呀。”顾清稚弯了弯眼。
见张居谦双唇一启还欲发话,顾清稚推他后背:“快去看杂剧罢,马上要开演了。”
第45章
杂剧已启幕, 顾清稚方姗姗来迟。
见她落座,张居正道:“是有事么?”
顾清稚摇头:“没甚么,把弟弟叫了过来。”
他望了一声不吭的居谦一眼, 道:“他不是喝醉了么?”
顾清稚将适才插曲隐去不提,只随口答:“一听说有戏看,这不就醒了。”
“还是孩子心性,秋闱如何能中。”
顾清稚觉得这话不对, 不咸不淡作思考状:“我记得有哪位十二岁就中举来着?”
“正德首辅杨廷和。”
“夫君这不是记得吗?”顾清稚抿唇笑,“我不信杨大人能成熟得这般早, 十二岁就能不再是孩子心性了。”
张居正:“……你有理。”
顾清稚及时闭嘴。
“这出剧目是你点的么?”张居正见这情节似曾相识, 侧首问她。
“是呀。”顾清稚拾起盘中一颗洗得鲜红透亮的李子,咬起来,“点了部夫君最爱的萧何月下追韩信。”
“……”
“太岳看腻了?”
“我恐你会不喜,以后不用顾及我。”
“我也没有专注在看呀。”
张居正视了眼她,敏锐发觉她看似平淡,然而眸底忧思重重的双目,心知是在为徐氏与高拱之争而郁郁不乐。
他说:“我明白你的为难。”
“夫君不必挂心。”
“我不愿见你忧虑。”他拢住顾清稚手心,“……肃卿一向是这般脾性,年轻时即如此,你不是不知。”
“我知晓, 夫君好好看戏罢。”顾清稚反过来宽慰他, 目光视向堂前伶人, 又欲扯远话题,放低声响近乎耳语, “夫君今日是不是收到了许多贺礼?”
“是。皆依你从前说的做便可。”
顾清稚问:“可有书画?”
张居正显然未料到她会提这个问题, 微微一怔,道:“不多, 但王世贞寄来予我一幅赵孟頫的字。”
顾清稚眼睛一亮:“赵孟頫的?”
张居正察觉到她的兴趣所在,看向她:“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顾清稚弯了弯唇:“夫君都未收我送的礼,怎好白拿夫君的。”
一面言道,一面又献宝似地自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抽出那捆住宣纸的红绳,展开来予他细观。
张居正视去,只见其上以泼墨画法绘了一幅石下墨竹图,虽是写意,然劲节之气跃于笔端。
他心口tຊ已是微滞,又见旁边还以柳体题了首诗。
他细细观之,小字挺拔疏朗,但锋尾隐约流露女子清丽: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心海顷时翻覆。
“这是一个十三岁少年所做之诗,我觉得这是他写得寓意最好的一首,就作了幅题诗画赠给你,张先生喜欢吗?”顾清稚笑盈盈道。
“诗文是你的字迹。”张居正道,“我颇喜欢。”
言下之意为,这画不是你作的。
顾清稚并未因他夸自己的字而露出喜悦之色,反而鼓起脸颊作可怜状:“夫君不喜欢画吗?”
他沉吟,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猜测:“视此画法……莫非是徐文长手笔?”
“夫君聪明。”
她心道,果然是清楚她不会绘画这类高级的艺术。
“你如何能说动他作画?”
顾清稚眨眨眼睫:“夫君猜猜。”
“我猜不中。”
真无趣。
顾清稚在心底表示遗憾,回握住他的手掌,轻笑道:“那我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她又捏他的指腹:“难道我不说张先生就不会收藏了么?”
张居正道:“即便是七娘所画,收藏价值亦极高。”
顾清稚若有所悟,指尖抵在自己颊边揉了揉:“听着像是好话,但怎么就不像是在夸我呢?”
「“娘子不必携礼来,徐某无功不受禄,不敢收受娘子恩惠。”
顾清稚将带来的一应粮米之物放下,笑眯眯道:“这不是给徐先生的恩惠,是给您的报酬。”
“报酬?”
她视着徐渭疑惑双眼,取出一册书卷递给他。
徐渭接过,见是自己前些年所撰的一篇浙江游记。
“我无意中看到徐先生的著述,很有感触。”顾清稚迎向他的面孔,“先生言会稽一地按于籍口六万二千有奇,不入丁籍者奚啻三倍之,我私以为先生能算得如此精确,连户部的统计簿册都未必能有您细致,却不知这数目是从何而得?”
徐渭始料未及她竟是对这他人不屑一顾的题目感兴趣,不禁眸色一沉,动了动干涸的嘴唇,问她:“这位娘子为何有此兴致?”
顾清稚答:“因为我要这数目有用处。”
徐渭闭目思索半晌,回忆写下此文时的情境,片刻后方回言:“经徐某实地探访,又于当地之前的县志察看而得。”
“那县志就一定是准确的吗?”
“本是未必。”徐渭道,“不过为验证数目,徐某又寻至编撰县志的著者,再三询问后也不敢确认,复拜访各申明亭里正、乡贤等辈,从他们口中探知方圆十里丁口几何,再依次相加。可惜户部未能清算得当,否则我何必要费这番功夫。”
“若真要开动这工程,不知要耗资多少白银数额,朝廷本就国库空虚,财政堪堪只够前线交战,哪里来的余钱去做清算丁籍的民生事儿。”
徐渭:“似这般推诿,算不清丁籍,摊派徭役、钱税也不清不楚,这会儿还算得上是五谷收成皆过得去,若是有朝一日各地闹饥荒没粮填饱肚子,徐某看大明百姓怕不是要……”
“先生慎言!”顾清稚面色一白,不动声色瞟了眼四下,确信无人方道,“先生之意我能不知?奈何您再义愤填膺,眼下也实在掏不出钱治民生,如今朝廷第一要务即是扩大财政,充盈国库,有了白银才好做事。我等小民无钱也是寸步难行,朝廷又何尝不是?”
“顾娘子稳居京中,不知地方疾苦,若您亲眼去看看,必能理解徐某此时为何焦虑难安。”
“我如何能不知?”顾清稚道,“我做女医都有数年光景,目睹的京中贫苦百姓又少了?休说是天子脚下尚如此挣扎艰难,那外头连温饱亦不能做保证的民户又不知要以数千万计了!”
她又自囊箧中捧出一沓麻纸,然而全是空白,搁在徐渭屋里唯一的一张木桌上,拱手道:“徐先生莫怪方才我语气激动,我也是出自一片真心。我晓得徐先生素爱游历四方山川,也深能体会民间疾苦,故而请您为我探查一些县城的丁籍、人户、田亩等数,请务必要精确,我这有白银一百两,您随意拿去支用便可。”
“徐某一介白身,些微劳力不值百两。”
“所以我还想再托徐先生一件事。”
“甚么?”
她目光莹莹然:“徐先生的副业是什么?”
徐渭:“作画。”
眼底不无怅然,他又道:“如今乃谋生主业。”
只是有人求,他也未必愿意画。
顾清稚于是垂首,又往随身带来的囊箧里翻找一番,捧来一张空白的宣纸,递来一支紫毫:“劳烦徐先生为我作一张画,我这画要得很急,今晚酉时三刻前即需到手,还要以一首诗为题。因要求有些许的高,所以我再添一百两。”
“既然是顾娘子所托,徐某当勉力完成。只是不知顾娘子要的题目是甚么?”
顾清稚瞧着他接过纸铺开,将诗念给他听。
又道:“这是我夫君少时做的诗,我相信徐先生的画功必能意会。”
徐渭听毕,颔首提笔,蘸墨:“我已知诗意,顾娘子静候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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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用晡食之时,顾清稚和弟弟张居谦两人对坐着品一条红焖鳜鱼。
居谦吐了口刺,张了张嘴想发言,被顾清稚以眼神制止:吃鱼不语。
待两人闷着头吃完一整条鱼,张居谦瞅完她面色,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要为昨日之事向七娘道歉。”
“嗯?”顾清稚漱口,没看他。
“我不该出于小脾气一走了之,害七娘一个人应付。”张居谦垂着脑袋,认错态度相当诚恳,“还要对七娘摆脸色。”
“还有呢?”
“……不该背后骂朝臣。”
顾清稚眯眼笑起来,捏了捏他的脸:“居谦昨日有没有和哪个官家小姐对上眼呀?”
张居谦脸一红:“天太黑了,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那下回得给你点个灯提着好好照照。”
“……七娘就爱插科打诨。”张居谦继续脸红,但忆起昨日觥筹交错间看到一人,神情霎时变了。
“想到谁了,这么生气么?”顾清稚瞧见他面色变化,好奇问。
张居谦却忽然反问:“七娘信不信我直觉?”
“你说。”
“我觉得高大人虽然脾气躁,但对我哥至少是好的。”居谦皱起眉,“倒是他手底下那个学士,他自称叫张四维的,我一眼就觉那人不是甚么好人。人前因为哥哥的缘故待我相当尊重,还与我对饮了一盏,但他瞧上去是在笑,给我的感觉却极不舒服,心底总有一股他会在背后阴我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