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预感确实不错。
然而顾清稚自然不好当面赞同,起身替他夹了一筷子菜,搁进他碗中:“你兄长会注意的,先食罢。”
知她是个靠谱的,张居谦微微宽下心,咀嚼毕碗里清蒸牛肉丸子,拿帕子拭唇后自座中离开,报告:“七娘慢用,我先走了。”
顾清稚没看他,低头问了一句:“这么急,去哪儿呀?”
“去会同馆看热闹。”
“去那做甚?”
“圣上近来开关,允许洋人来大明国土内做生意,七娘要一道去瞧瞧么?”
“有洋人?”顾清稚敏捷地抬起头,盯他追问,“哪里过来的洋人?”
张居谦歪头想了想:“西洋过来的,有个人会一点汉话,说他们有泰西国人,还有从佛郎机过来的,远着呢,带了好些新奇玩意儿过来,听说队伍里还有西医呢,倒和七娘是同行。”
顾清稚初时听得一头雾水,思索了片刻方回想起:“可是意大利和葡萄牙人?”
“甚么?”这回轮到张居谦不懂。
顾清稚没回他,心里暗笑:来活了。
第46章
虽说隆庆皇帝下旨准许放开海禁, 准许开关,外商得到了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待遇,但会同馆的一行人仍然相当不满, 意欲逮着机会便和掌事理论。
盖因这些外事官员态度着实不佳,接待时面有轻鄙之色不说,言谈间处处要带个夷字以作称呼,不懂汉话的人是听不出甚么区别, 奈何其中那个唯一懂中文的泰西国人说,此乃明人对西方人蔑视性称呼, 和强盗、贼人等低劣人群并无差异。
若说这些歧视他们也预想过, 但最难以忍耐的,是素闻来过东方的前辈称赞,中国菜味道绝佳,菜品之丰富,烹饪技巧之多样,为西方所拍马不能及。
然而这样的期待却tຊ迅速被桌案上布下的蕨菜并糙米粥所打破,除此之外,还有两盘黑不溜秋的窝窝头,想喝口热水也使唤不动驿站的小厮。
这行人本想正常交流问题,奈何语言不通, 会些汉话的那位是个胆小怕事的, 不敢承担发声之重任, 其余人于是呜咿哇呀了半日,那些驿站小吏也只当他们是空气。
顾清稚入来屋内时, 正值为首一人刚欲发作, 一推门只见一暗红色卷发的中年男子浓眉倒竖,面色青白, 似乎下一刻怒气即喷薄而出。
“先生莫气,要是想吃好的我们商量便是了。”清稚见气氛剑拔弩张,忙走至他身前,温和抚慰道。
瞧着来了个打扮不俗的女子笑脸相迎,男子脸色略缓和几分,扶起胸口弯腰行了个礼,待翻译讲毕,他也彬彬有礼回答:“劳夫人关心,我们素来听说东方之国是礼仪之邦,为何待我们却如此怠慢?敢问这符合大明自下西洋以来所传布的形象么?”
顾清稚赔个礼,解释道:“这群官吏们都是第一回 见到外邦人,陌生也是难免的,我在此为他们的无礼向诸位道歉。”
须臾,两个仆役手捧几只宣德青花瓷盘,其中玉带虾仁、油发豆莛、酿茄丁烧鸡肉、白扒通天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直把座中这行西洋人勾了魂去。
待风卷残云酒足饭饱之后,一行人尽皆起身道谢,虽说语言不一而足,然顾清稚知除了谢谢也别无他意。
“夫人恩惠,我等虽是外乡人,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若是看中了我们从本国带来的什么物事,只管取走便是。”翻译的汉话也颇为勉强,刚好是组织起来能猜到大概的程度,故而清稚再发散些思维,也算能凑合着听懂语意。
她弯唇,往这几个人中视去:“你们里这可是有一位随队医生?”
翻译指向其中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便是。”
“这位先生叫什么?”
翻译:“夫人可以称呼他小亚当斯。他的父亲老亚当斯是法兰西人,十余年前曾随着葡萄牙船队来过大明领土南部的濠镜,所以他从小就对东方有兴趣,便跟了我们的商船一道过来。”
顾清稚不禁端详那位应声走上前来的青年,只见他生了一副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如纸,个头高挑细瘦,若是按当时大明百姓的普遍眼光,无异于令人惊惧的蛮夷长相,但在她看来,着实是个标准的西洋美男子。
小亚当斯自踏上这片陌生国土以来,还是第一回 见这么亲切的目光能从一个异国年轻女子眼中传出,非但毫无恐慌神情,反而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甚至也不怕生,借着翻译与自己热络地攀谈起来。
“听他说你是个医生?”顾清稚歪着脑袋,笑问他。
小亚当斯礼貌回道:“一年前,我刚从巴黎的医学院毕业,不久之前才拿到了医生的执照。”
“那你一定是个优秀的学生,在巴黎读书想必很不易。”
“不敢当,不过成绩经常名列前茅,目前还算是初出茅庐,经验不足。”他见女子似乎特别热衷于此类话题,不禁相问,“请问您也是医生吗?”
顾清稚点头:“是的,我在几年前即开始行医,通常为妇女儿童诊病。”
小亚当斯冰蓝色的瞳孔里顿时浮起惊异,打量着面前身形娇小的女子:“那夫人一定更为不易,据我所知,大明的女医数量不可谓不稀少,您的学识想必比我更为出众。”
“不敢当,你们的西医之学我也有过修习,可惜不深,如今亚当斯先生您到访我大明疆土,实在是件幸事。若先生有闲暇,我俩或可稍加交流研讨,也算是你我相遇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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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小亚当斯很快即发觉,她所说的对西医学了解不深,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
例如,他们所盛行的体.液理论依照一贯以来的认知,人体的健康往往和四种体.液的平衡有关,分为胆液质、血液质、粘液质和黑胆质四种,并据此对当时夺走无数人性命的瘟疫进行诊治,方法无非要么服用一些奇特药物,要么放血治疗,此外亦别无他法。
然而这女子却指出了体.液学说的不足,口中接连冒出的名词他甚至闻所未闻,甚么“细胞学说”“遗传”,以及能够治疗瘟疫的“抗生素”等,翻译磕磕绊绊转述时亦是一知半解,传至小亚当斯耳中时,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顾夫人,稍候。”小亚当斯无移时已满头大汗,拿袖口拭了一把,视她道,“您所学的确定是西医么?我的教授从未与我提及你所述的理论。”
顾清稚心知他无法理解,沉思少顷,俄而复望他眼底,“那您相信我不是胡说么?”
青年忙不迭点头:“虽然我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觉夫人是位渊博之人,讲述这些奇异学说时有理有据,绝非信口胡编。或许是我国医学落后,未能及得上如此高度也未可知。”
顾清稚:“若我与你说中医学,亚当斯先生可有兴趣?”
话未落,青年蓦地大喜,面上显然透出光来,长身一耸,学着本土礼节作揖:“我早对神秘的东方医学充满好奇,顾夫人若能教我一二,那我不胜荣幸。不知顾夫人对解剖学可有兴趣?我恰好对这门功课最为精通。”
顾清稚笑道:“那我们算是互通有无了。”
当下二人便凑于一处交流起来,虽然语言障碍难以逾越,幸而当时已过古英语时代,顾清稚能大致听明白他一些不甚熟练的英文单词,再加纸上画图沟通,能相互理解个六七成。
小亚当斯很是好学,每晚必挑灯夜读,一旬过后竟半通人体穴位之术,无事便兴奋地拉着清稚欲切磋扎针,甚至还挽起袖子开始著书,立志要将所学撰为外文版本,以供西洋人传阅学习来自东方的针灸技能。
一时间,顾清稚已然成了来往会同馆的常客,除却与小亚当斯交流医术,从一位见多识广的意大利制造商那里发现了一只玻璃镜,她还对一名葡萄牙商贩塞在茶杯底下的火铳图纸产生了极大的兴致。
“难道您会制造吗?”她望向这位生就一副乱蓬蓬须髯的半百老者。
“会。”老者点头,复又不甚肯定地摇头,“我儿子会。”
顾清稚嘴角抽了抽:“那您携图纸来是作何?”
老者眯了眯褐色的双目,理直气壮答:“有了图纸,还愁制不出来么?”
顾清稚垂首思索了番,又抬起头问他:“那您这个与现今的火绳枪相比,有何改进之处么?”
“我这可不是火绳枪。”老者后仰,笑容意味深长,“普通火绳枪如何能与这种精妙的创意相比?我这用燧石和金属帽撞击打火,又以一金属帽覆盖于小孔上方,以免下雨时浸湿火药,所以此为燧发前装枪,而非火绳枪,夫人可莫要看错了。”
顾清稚捏着下颌陷入沉思,这毕竟是来自西方的最新科技,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她正视老者红褐色瞳孔,道:“敢问先生,图纸值几何?”
“五十。”老者伸出手掌示意,“依你们大明的计量方式,五十两白银。”
足够两户乡间普通人家过活大半年的数目。
却能换取将士前线作战的希望,顾清稚顿觉这笔买卖是前所未有的划算。
她将图纸寄给王瑛,信中附言此乃自番人手中购得,请她与其丈夫戚继光商议,制造局中工匠若能制出图纸中原样燧发枪,定当足为明军南北征战创造极大便利。至那时减少大量伤亡,赢得胜利不说,又能避免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之惨痛。
她将这封信投了急递寄过去,然而就在这段时日内,也不知是出于哪位好事者之口,再经多人有意加工,当朝礼部尚书之妻无事爱与洋人混于一处的流言突然甚嚣尘上。
时人甚至编写隆庆野获笔记,云:
【江陵夫人顾氏好与夷狄交游,相与狎戏状甚亲密,江陵闻之,但放任耳,足见夫妇不睦日久甚矣。】
虽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然飘至耳中仍旧令人恼怒,不过顾清稚忙于事务浑然不觉,回到家中也无小厮侍女敢提起,故而竟是一无所知。
这日云淡气清,五月榴花照眼明,风中微荡草木清尘。
文渊阁仍旧照常忙碌,几位大学士伏案拟写文书,间或有人进来作汇tຊ报,亦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公干。
“太岳。”徐阶忽而唤张居正,戴上案边搁着的老花眼镜。
见张居正闻声行至,将一叠票拟已罢的奏章题本交付于他,道:“劳烦太岳再替老夫斟酌南直隶军营哗变一案,切不可打草惊蛇,亦不能姑息纵容,我朝法度严明,纲纪万不可废弛。”
“也不急这一时,晚膳之前告知老夫即可。”张居正答是,徐阶便从案牍高筑的桌前缓缓站起,踏出门槛,欲伸展疲累一整日的筋骨。
徐阶足疾相较之前好了些许,虽仍有些磕绊,然已能如常行走,守门宫监欲搀扶他,徐阶摆手:“无须麻烦,老夫这点路还是行得的。”
他走至一株业已栽种此处数百年的桐树之前,纷纷绿叶之下,徐阶仰起须发皆白的脸孔,悠悠视着那十人合抱尚算勉强的树干,感慨道:“人活这一世,与树相比亦如沧海之一粟,何其渺小哉。”
“阁老说的是。”宫监虽不能领会,仍点头附和。
徐阶视他,方欲令他自便,远处传来两位官员议论声。
徐阶半生非礼勿听,然偶然捕捉至“阁老”二字,不禁浑身一凛,眉目顿沉,继续驻足聆听。
“徐高二位阁老不和不是众所周知么?这两人早晚得主动致仕一个,否则内阁鸡犬不宁,咱们也莫想着置身事外。”
“我看即便徐阁老告老还乡,依高阁老的性子,也绝不会就此放过,那言官胡应嘉可是徐阁老门生,他上疏弹劾高拱跋扈不守朝礼,这能不是出自徐阁老授意么?高拱那般锱铢必较的性子,能不怀恨在心?”
其中一人停了停,似是叹口气,又道:“张江陵处在其中也不斡旋么?”
另一人接话:“哪里能劝得和!一边是自中进士就交好的至交,一边又是恩师兼姻亲,如何能得罪!”
第一位发话那人又以猎奇语气,一时竟含着笑:“何况他自家府里都管不过来,岂不闻他夫妻不相安谐事乎?”
“阁老!”宫监见徐阶肃容离去,面甚冷淡,忙追上前去搀扶,“您慢行。”
“是徐相公!”二官僚顿时大为震惊,对望了一眼后立即退避,不约而同匆匆离去,只当适才半句未提。
“晚间将顾七娘喊来。”徐阶吩咐宫监回去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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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归家时,书房内独有一人佝偻着背部整理桌案,他循声望去,见是乳母谢氏。
“谢媪自去歇息罢,不必为我操劳,这些由我收拾便是了。”张居正道。
谢氏未停手,仍以布巾擦拭砚台:“老妪做惯了活,大公子何必与老妪客气这些,听着见外。”
他便不言语,垂首提笔写一封奏疏。
正当静心思索时,忽听得谢氏一声惊呼,霎时打乱神思。
张居正搁笔视去,问道:“怎么了?”
谢媪老脸却是一红,颇为出乎意料,干笑道:“无事,瞅着一物有些稀奇,大公子去忙就是。”
张居正已瞥见老妇人慌乱藏起的一张纸,站起身走过去,谢媪瞧着藏不住,便将那纸放于桌上,嘴角挂了抹尴尬。
他提纸细观,甫一眼,旋即折起。
那竟是一幅一丝.不挂的男子身躯图样,其上每部位皆以洋文标注,星罗密布,甚是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