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万。”
“那为何不肯退?”
徐阿四面露为难,似是不愿多透露内情,心底挣扎良久方回言:“三位郎君不肯。”
“那外祖父就不管吗?”
“阁老闭门谢客,外事一概不管。”
“就无门客劝说么?平日不是蹭着我徐家的饭食讨生计,怎么一至关键处就成哑巴了?”
她这一连质问抛下去,徐阿四双目一闭,忽地朝她一跪:“皆是我们下人的不是!老奴未能尽到规劝之责,让三位郎君误入歧途,一切都是老奴的过失。”
顾清稚眉头一皱,道:“阿四老伯莫要跪我,目下我唯能寻你做个帮手,你可愿救我徐家?”
徐阿四重重点头:“娘子尽管驱遣便是,能为徐氏效力,老奴死了也甘愿。”
清稚微微一笑:“哪能教您有生命危险。不过是请您即刻回松江把六万亩地契当着海青天的面退了,由着他分配去,若是徐氏族人怪罪您,只管推我身上便是了,就说是我强命您这么做。”
徐阿四一愣:“这……老奴不敢。”
“管家连这都不敢,难不成就敢看着徐氏家破人亡吗?”
“不敢不敢!”他慌忙道。
他又垂首度量,细思确也只能如此,然心头仍有一忧挥之不去,看向她:“那敢问娘子,咱家三位郎君可有活路么?”
顾清稚也被难住,只摇了摇首:“我也不知。”
二舅母范氏早在一旁静听多时,见这天大关头外甥女犹能从容与管家商议,心里大石才放下些许,又甫闻清稚竟是如此回答,顿时大惊,撑了把圈椅扶手踉跄离座:“七娘勿要见死不救!”
眼见舅母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顾清稚忙扶她,凝视面前鬓发散乱满脸愁容的妇人,轻言安抚:“舅母莫急,有甚么事我们再商量。”
“我如何能不急!”妇人拭泪,“你舅舅眼下生死未卜,指不定在大牢里受着什么罪,那帮狱吏一瞧前宰辅的儿子跌入尘泥里,这还不使了劲地磋磨他?日后还要被发配去关外岭南那等偏远之地,你舅舅如何能扛得住!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和你表弟妹们也不愿活了!”
瞅见母亲泪下如雨,表妹阿柔亦抱着她腰放声大哭起来,愈发触动范氏心痛,搂着幼女一道悲泣。
“嫂子莫哭坏身子,咱们再从长计议,多思量思量总会有办法。”陆姀凑近去劝,一面拉开阿柔。
范氏却不理,只泪汪汪盯着顾清稚:“七娘能否再想点法子把你舅舅从牢里脱出来?”
顾清稚回视她焦急双目,道:“犯了法即要按律惩治,哪管是王子庶民都是一样的道理,自古以来即是如此。望舅母体谅,我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坏了国家法度?”
范氏哪里听得进,埋首入掌中,哀哀怨怨抽噎道:“七娘这就要割席了?何苦来演一出大义灭亲给我们自家人看,你再不愿和徐家扯上干系,外人眼里你也是徐家人,哪是你不认就能成的。”
“舅母这是何意?”顾清稚也不恼,仍是温和言语,“三位舅舅都是我顾七娘至亲,承蒙他们看顾我才得以长大,如何能不惦念他们大恩?只是一码事归一码事,亲情是亲情,公义是公义,他们强占了别家百姓田地就是犯了法,舅母让我如何救去?”
范氏立时自掌中抬起头,听她这话一时情急,直接拉过顾清稚的袖,哀求道:“你如何不能救?你只要一句话,张大人就能出手相助。凭他如今所居地位,和那高拱求个情,救下你舅舅们是轻而易举之事。”
“可是高阁老正好逮着三个舅舅罪状,他占着理,夫君纵是有心相救也无力啊!”
见顾清稚神情淡漠,范氏心中不免急切,郁积已久的忧闷刹那涌上心头,不提防一阵晕眩。
“嫂子!”陆姀忙去搀扶。
几个丫鬟上前打理,范氏摆手,咳嗽数声:“无妨无妨。”
她又抬首望向清稚:“……七娘真要眼睁睁见死不救么?”
“舅母一时急火攻心故而站不稳,但身体底子尚可,待我开一方药便能无事了。”
瞧着她顾左右而言他,范氏不死心,一把扯住她衣襟:”七娘……就算舅母求你了!你那三个舅舅只有你能帮,你自问我徐家待你如何?你这般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你对得起徐家、对得起你外祖父么?”
话音未落,拉扯间顾清稚喉头一热,突然涌出一口猩红鲜血。
众人大骇,陆姀责备地瞥了范氏一眼,急忙来探看顾清稚。
“七娘如何?”她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替外甥女擦拭,嗅到这股刺鼻腥气,不由得心急,“要不要看郎中?”
顾清稚勉力扯唇:“……舅母忘了,我自己便是郎中。”她微微抬起手腕:“无事,回去歇歇便好了。”
一旁范氏惊得呆了,立时松脱开手,额头直冒冷汗,一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把小姐搀回去?”陆姀眼神示意侍女。
她亦随之将顾清稚扶回卧房中在榻上躺下,替她铺好被衾,拿来一只枕给她靠着,坐于榻沿视着清稚。
“七娘无事罢?”陆姀攥住她素手,取帕子替她拭去唇角血迹。
“无碍,我都是装的。”她弯了弯眼,“要不然怎么蒙过二舅母?”
陆姀刮她鼻尖,苦笑:“装得还挺像,我都被你骗了。”
顾清稚虽是如此说,歪靠着软枕想了想,还是放不下心,又视她:“要不舅母还是替我寻个郎中来看看罢,我自己怕看不好。”
“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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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如今还是不愿回去么?”郎中走后,陆姀眸底忧虑更深,锁住顾清稚小腹。
清稚叹气,靠定舅母的肩:“你莫要为我担心,我不回去自有我的考量。”
陆姀将她往自己怀里拢得更近些,抚着她的发丝:“我如何不知七娘顾虑,你怕的是连累了张先生,毕竟他如今担着非常之任,你不想教他与高拱反目,对他日后必成阻碍,是也不是?”
顾清稚贴着她颈侧,轻轻点了点头。
“我家七娘向来只知为他人考虑,却从不为自己做打算。”陆姀心酸,仍是勉力撑起唇角,捏着清稚雪白面颊,“但你现下有了身孕,总要让张先生知晓才是。”
话音刚落,顾清稚倏然挣开她怀,望着她眼睛,郑重道:“舅母务必要隐瞒!现在还不能让夫君知晓,替我瞒着这件事,可以么?”
陆姀见她神色里带了几分哀求,忙来圈住她,满口应承:“好好好,都依七娘的。”
“只是你现下该怎么办?”她复问。
“我不能看着养我十几年的外祖父落入危难,他是犯了错,但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陆姀默然,环她肩头的臂间更紧了些。
“我怕会连累你。”她说。
顾清稚刚要回答,窗外却传来喧嚣吵嚷声。
刚欲去寻人探问何事,侍女匆匆开门,气喘着来报:“二位娘子不好了,锦衣卫又来抓人,说大郎贪了松江府的钱粮,非得要逮家仆们去刑部拷问。”
陆姀惶然站起,视向榻上清稚:“七娘……他们是真要将我徐家逼上绝路么?”
顾清稚疲累地揉了揉眼,呼出一口气:“只怕我也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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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堂下。
张四维视着一众被军吏押来的徐氏家仆,蹙眉瞥向给事中韩楫:“此亦是高阁老授意韩大人而为的么?”
两人俱是高拱心腹亲信,一人为吏部右侍郎,一人为吏部六科给事中,韩楫更是多年前即追随高拱,是个指哪打哪的好手,后者只需一个眼风掷来,韩楫即能会意。
张四维一猜便知将徐府家奴擒来拷问定是韩楫的主张,目的只为迎合高拱,却也不说破,待韩楫拱手答:“高相公未明言,然未必不是此意。”
他方淡淡道:“韩给事倒是擅揣摩相公心思。”
“张侍郎言笑了。”
倏地,张四维发觉堂下步来一眼熟人影,亦被缇骑左右监着,面容随距离接近愈发明晰。
他不禁皱起眉目:“韩大人何必连徐阶家里的女眷都挟了来?”
韩楫不以为意:“问个讯而已,须知徐tຊ阶的把柄指不定就在亲近女眷手里。”
不等张四维再言,他经过隔扇走至大堂前去,朝女子曲身一揖:“夫人不用慌张,不过是简单的问话。”
韩楫眼风一扬,身旁僚属立即会意,取来两把椅子,须臾各自退于隔扇之后。
然皆悄然打开案卷,以笔记录问答。
略候了片刻,一行人凝神之际,隔扇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夫人是国朝女医,大名韩某亦颇有耳闻。”
那头的女子淡道:“韩大人谬赞了。”
“夫人向来大义,徐家纵是夫人至亲,您想来不会因着私情有所隐瞒。”
“大人宽心,妾定坦白。”
“那夫人对徐氏兄弟所犯罪行定然有所知晓,除官府所查之外,可还有夫人所知的其他隐情?”男子气势显然凌于女子之上,即便隔着一道隔扇,依然能察觉女子之气弱。
“妾虽为徐阁老外孙,然已是嫁入张氏,如何得知徐家之事?”女子低声道。
韩楫一笑。
“那徐家贪污、合并六万亩农田数案夫人可尽知?”
“妾身在京城,并不知内情,此案自有刑部主理。”
“那么夫人可识得此物?”他拿起袖中一纸,移至清稚双目之前,“某尚且认得,夫人不会不认得。”
女子缄默。
半晌,方才答他:“此乃妾之陪嫁,城南的三处庄子。”
“看来夫人记性不错。”
女子未答。
男子续道:“这陪嫁……可是位于松江?”
“是。”
“可是徐氏老家?”男子咄咄逼人,音调逐渐升高。
“是。”
“可是徐阁老赠予?”
“是。”
“可见徐阁老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为何?”女子突然道。
男子未意识到是这自始至终垂眉敛目的女子在反问,随即答:“这三处庄子乃之前主人状告徐璠侵吞的田产,既为徐阁老赠予夫人,阁老必定知晓内情。”
僚属忙记下问答,以为至此罪名落定,欲收起纸卷之时,却听得屏风外女子声音骤然抬高,语调清亮:“那敢问刑部对此状告可有结果?”
“……还未审理。”被她这么将了一军,韩楫不由得一怔。
对旁的女子耳侧蓝珰微晃,近乎能够听清叮啷响动。
眼眸轻抬,直视男子瞳孔,不慌不忙道:“既是还未审理,大人定论是否有些武断了。”
“那改日刑部大堂亲审那孙姓主人,便有定论。”
“不必了。”顾清稚掀开手边那叠文书推给他,“您所谓这三处侵吞的田产皆是按市价购得,证据皆在我手,即便到时去了刑部大堂,我呈上去的也是一样的证供。”
韩楫定睛视去,竟是一应陪嫁田产地契,并缴税总目,交易流程,于何处购,又于何时过户,皆有白纸黑字一一详记,末尾徐家刻章,旁有孙姓主人按的手印,上书某年某月孙某与徐阶缔结某田庄买卖契约,还有多枚官印,一眼即清晰明了。
“恕我直言,韩大人欲从我陪嫁入手寻徐阶罪状,恐怕是不能遂愿了,不过我也能理解韩大人,毕竟要劳您干这类旁人眼里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也是为了尽您对恩师的一片孝心。只是高阁老是光风霁月正人君子,此等手段未必就能合他的意。”
顾清稚微笑言毕,收起桌上文书即走,却被韩楫拦住:“夫人哪里去?”
顾清稚无辜道:“问讯结束了,我不可以走么?”
“未得我等准许,夫人怎可擅自离去。”韩楫道。
“敢问大人何时操起了二部权柄?管审讯和关押应当是刑部做决定罢?若我未记错,您是吏部的官,怎的还换了顶乌纱帽来戴?”顾清稚眯起眼,又作恍然大悟状,“噢,我明白了,您这是跟您的恩师学呢,一个想着兼管吏部,一个手也跟着伸到刑部,绝配绝配!韩大人也真是矻矻不倦学以致用,佩服之至。”
遭她这般调侃,韩楫面颊霎时一抖,但态度仍强硬:“夫人休要打岔,既是缇骑拘捕夫人过来,便该由锦衣卫指挥使下了令放您走。”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即便是锦衣卫也得凭着驾贴抓人罢?目下刑科给事中不署驾贴,我能在此处和大人讲话已是越了朝廷的规矩,您得清楚咱们干的是有违明律的事儿,过会儿咱们别双双被逮进刑部的大牢,这罪名怎么说也得韩大人来担。”
韩楫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又不知该如何用朝廷法度反驳,只得看着顾清稚不疾不徐地起身,弯腰道了声大人再会,稍顷离开视线。
“顾娘子看来是有备而来。”清稚才跨出吏部大堂,蓦地被一男声唤住。
她转过身,不咸不淡道:“张侍郎好。”
“张某问顾娘子安。”张四维立于圆柱之后,只现出半副红袍,“娘子只身前来吏部问话,张相公未偕行么?”
顾清稚视他似是无意问起的双眸:“外子阁中公务繁忙,无暇应付此等些微小事。”
“那不巧,张某恰好有件小事想要劳烦娘子。”未能从顾清稚那双看着明澈的瞳孔里读出讯息,张四维面色一僵,俄而拱手相邀。
“何事?”
张四维作揖:“家母王氏偶感风寒,只肯女医近身,故而斗胆请顾大夫过府看诊,张某必重金相酬。”
她并未多加思索,答应得相当爽快:“不过举手之劳,明日一早我便能至贵府为王老夫人效力。”
“谢娘子,然而张某还有一事。”
“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