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抬首与她对视:“明晚敝府有宴,恭请顾娘子与江陵张相公一道光临,帖子已下去贵府上,还望您莫要拂了张某心意。”
第51章
张府。
顾清稚向来讨老一辈叔公姨母的喜欢, 才第一面就让王老夫人喜上眉梢,抚着她手腕笑道:“姑娘一番话说得老身心里头都舒坦了,我就说一点小风寒不碍事, 那群男大夫们只管哄骗老身灌那又苦又难喝得紧的汤药,一天天这么下去哪里承受得住,怎能怪老身讳疾忌医。”
张四维母王氏出身大族,兄弟王崇古为当朝边防大将, 更兼丈夫又是个经商豪户,平日里过的何止是钟鸣鼎食的富足生活, 说享不完的福气在身亦毫不夸张。
清稚任她抚摩, 嘴上接话:“老夫人福泽深厚,吃得好身体底子也实,只需平日多出去走动走动,顺便也当是散散心,要不然这点凉风哪能吹得倒您呢。”
“我呀,再给老夫人开些药膳方子,您唤膳房对照着做,包您又有口福又能保身体安康。”她又取过仆役递来的麻纸,微倾了首,借着窗扉外透进来的日光提笔书写, “想着您牙齿咬不动坚劲之物, 我便给您开一道枸杞薏仁糙米甜汤, 您一定爱喝,若是喝多嫌甜腻了, 还可以食些石斛麦冬鸡脚汤调味。”
王老夫人欢心大悦, 愈发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孩子,连这都给老身想到了, 真是个细心的。”
她抬眼望向立在一旁的长子,指着清稚问他:“子维是从何处寻来这位女大夫?甚合老身之意,你也是费心了。”
张四维一滞,稍后回过神,躬身谦谨地回话:“这位是宫中女御医,贵人亦多仰仗于她。”
王氏欣然:“怪道技艺如此精湛,一眼便知老身哪儿出了问题,能请到顾大夫这样的高手,也是难为了你。”
“哪里哪里,老太君着实谬赞,拙技如何能称得上是高手。”
“哎,休要过谦。”王氏笑着视她,复半是责备地瞪了张四维一眼,斜起眼尾,“顾大夫治好了你老娘的病,你还不快谢过人家。”
张四维曲下腰,作揖道:“劳顾大夫妙手仁心,张某感激不尽。”
仆从随之端来一盘金银,清稚一向不敢收重金酬报,本欲推辞,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张四维的面孔,立时就转了心意,扬唇轻笑一声:“既是张侍郎盛情,我就却之不恭了。”
张四维视着她命侍女收了酬劳,方拱手相请:“大夫既光临敝府,不如暂且留下至晚宴开席,也省得大夫来回车马劳顿。”
王氏亦应和:“我儿说的是,顾大夫是我张府座上宾,还盼您日后常来做客,也好给老身解解闷儿。”
“得老夫人青眼相待,我哪能不听您的吩咐呢?”顾清稚似是只回王氏一人的话,含笑注视她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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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巨富,张四维又有意结交朝野各势力,所设晚宴邀请宾客众多,席间玉醅佳肴教人目不暇接,一时觥筹交错,喧嚷赞誉此起彼伏。
顾清稚与女眷们待一处,有意寻了个高拱老妻旁的黄杨木交椅坐了,不等高夫人为着那事避嫌起身欲离,便温和止住她动作,笑眯眯道:“高夫人好。”
高夫tຊ人虽心有龃龉,但碍不过顾清稚坦坦荡荡的笑容,于是也扯出一个笑,略有些不自然地躲避她目光,低声回应:“顾娘子好。”
“我能和高夫人坐一块儿吗?”
眼前素白小脸像只示弱的兔,高夫人年长她许多,怎好意思与这姑娘计较,略略颔首应下:“顾娘子想坐,随意便是。”
顾清稚见仆役将一道菜端来,掀开盖时是碗直冒热气的莼鲈羹,她起身替高夫人拿银匙盛了一小碗,双手捧至她面前:“高夫人请慢用。”
“谢过顾娘子。”清稚如此热情,高夫人如何不知她必有所求,接过瓷碗搁于案上,索性摊开来问:“娘子可是有甚么话要同我说的么?”
“有。”顾清稚亦利落答,“高夫人可愿听我说么?”
高夫人将她清澈眸底瞧了又瞧,一面道:“娘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我都听着。”
“我想去府上拜谒您的夫君,高夫人能否为我引见?”清稚从不拐弯抹角。
“不怕娘子见怪,拙夫并不愿见徐氏之人。”高夫人语气相当委婉,“这数日他已让许多徐阁老的学生吃了闭门羹,更休提娘子您,您毕竟是徐阁老亲外孙,我恐怕拙夫更不会答应。”
“我正是有一模一样的顾虑。”顾清稚直白地视着她,神情诚恳,“所以我才来求您呀,我想着您与高大人妇唱夫随比翼双飞,爱比金坚鹣鲽情深,您说黑他绝不会说是白,所以才大着胆子过来找您。而且我向夫人您保证,我此番拜见不会提及求情之辞触怒高大人,这个请您放心。”
“那你还不如直接去找张江陵大人。”高夫人被她这番毫不掩饰的吹捧逗乐,忍俊不禁道,“拙夫与张大人自翰林院起即是莫逆之交,他听张大人的话可比听我的多。”
“可是张江陵跟他关系再好,也做不了高府的女主人呀!我这帖子送过去要是没有夫人您接引,可不是石沉大海白费功夫吗?”
这话又逗得高夫人弯腰直笑,半晌方回:“那我也只好尽力一试,顾娘子可千万别吐出教拙夫暴怒的字眼,他这脾气一点就着,连我也不好把控。”
二人议论时,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唤:“七娘!”
清稚下意识应了声,随即转头,见是一个不认得面目的陌生士子,方欲回您是哪位,眼眸再细细打量其依稀可辨认出的眉目形貌,倏而,旧日回忆顿时涌上心口,刹那惊醒:“三郎?”
来人生得倜傥风流,长眉入鬓,一袭天青色圆领袍,活脱脱言情书网的如玉公子打扮。
“七娘认得此人?”高夫人见两人似乎相识,又看他发间簪了朵彰显身份的新花,惊异道,“难不成你与这新科进士是故旧?”
顾清稚立时从座中直起身,杏目中满含惊喜之色,听了高夫人言语,一面应着:“何止是故旧”,一面快步趋向那青年士子,回头添上一句:“他是我哥!”
来人正是顾清稚叔父之子,从兄顾三郎顾渊亭。
“自你幼时随你外公徐阁老入京,咱们顾家兄弟姐妹已近二十年未见了。”顾渊亭接住清稚,抬手搭上她双肩,在白亮月色下端详堂妹多年未见的面容,“我刚蒙万岁和祖上的恩德春闱有名,中了二甲第三十,朝廷授我以宝应知县一职,等正式诏令下来我便上扬州打马赴任去了。幸好方才席上听人提到你名字,否则咱们两个又得错过,一得知你也在此间,这不抛下席面就来女眷这厢寻你来了。”
清稚甫听闻幼时一块儿斗蛐蛐的兄长今日能如此有出息,亦兴奋道:“三郎阿兄两榜进士,可喜可贺!我最近事务缠身,竟不知阿兄不声不响做得好大事!恕罪恕罪。”
一面说,还不忘煞有介事朝他拱手。
“你这丫头说的哪里话?”顾渊亭笑着拦住她手,又视向她脸,“哪个做哥哥的能怪罪自家妹妹?只是想不到七娘越来越漂亮了,比小时候那模样可出挑得多,可惜有些瘦削,想来是挑食毛病还未改。”
一语至此,他思及近来耳闻的徐家遭难事,忽而意识到妹妹清减定与之有关,顿觉失言,忙及时闭了口,又道:“七娘难处我都知晓,你若有什么需要阿兄帮忙随意提便是,不论是甚么,阿兄定当尽力而为。”
“阿兄尽管放心,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妹妹?”
话音未落,男客那厢有人哄闹:“顾三郎怎的在那儿逮着一女子讲话,也不害臊,还不快回席与我们吃酒!”
顾渊亭瞥了眼清稚面色,瞅其并无不悦,于是大方朝众人介绍:“诸位莫急着催,好容易见着我小妹,这可不得多叙叙旧?”
“小妹?莫非也是我南直隶人乎?老乡,老乡!”一群同乡闻言瞬时起了劲,片刻间尽皆站起,端起酒盏朝清稚敬去。
“阿兄可否替我挡挡?”清稚低声向他耳语。
顾渊亭会意,忙捧起自个儿的青瓷酒盏,挨个儿回敬一圈:“小妹不胜酒力,就由顾某来替。”
高拱这桌自是达官显贵盈座,见不远处新科进士那桌喝得正热闹,不免好奇视去。
目光所至,只见顾清稚恰被众人围拥至中间,身旁站着一年纪相仿的青袍士子,甚至还伸袖替她挡去多少酒盏,举止相当亲昵。
“那不是令正么?”高拱笑视身旁张居正,“太岳可认得令正身旁那位?”
“不曾认识。”张居正道。
高拱见他意兴阑珊,便不作打扰,又问向张四维:“子维邀请的那位青袍进士,唤作甚么?”
张四维早对那厢关注多时,一问便知高拱指的哪位,答道:“回禀高大人,那位是新科二甲三十名的顾渊亭,授了扬州府宝应知县。”
“哪里人氏?”
“南直隶松江府上海县。”张四维道,“与江陵相公夫人正是同乡。”
高拱抚掌:“又一个华亭,那当真是有缘。”
张居正却面不改色,仍与座旁同僚言谈。
近来朝野上下为鞑靼俺答封贡一事争吵不休,论者以为鞑靼反复无常不可轻信,俺答更是骁勇善战,答应封贡互市后若是再生反悔,定遗祸边关,为害不浅。
朝中唯大学士高拱张居正力排众议,与宣大总督王崇古并大同巡抚方逢时共同策划,务求与鞑靼达成彻底和议,结束这困扰大明二百年的西患之苦,自此或可高枕无忧,边境安宁。
为此事张居正一旬皆于宫中直庐办公,不曾归府,诸同僚只当是张相公恪尽职守连家也不愿回,张四维却已自两人漠然态度间觉出端倪。
“容某去敬顾夫人。”他将玉盏斟满,待要走向顾清稚时,却被后者发觉,竟立即携了身旁男子一道过来,满面春风道,“诸位大人原来躲在这儿,真是好雅兴。”
张四维视她:“夫人与渊亭可是旧相识?”
顾清稚摆出理所当然神色:“自然。”
“是友人?”
她抿唇一笑,竖起手指晃了晃:“可比友人关系亲密多了。”
张四维眸色顿深。
他复问:“那可是幼时玩伴?”
就差将“青梅竹马”四字明白道出。
顾清稚用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随即也不打哑谜,与顾渊亭对视着笑起来:“你们这都想不到么?——我们是兄妹呀,这是我亲叔父的长子,我的从兄,顾家三郎。”
座中诸人愕然。
高拱不禁又视向沉默不言的张居正,见其自始至终面色如常,问道:“太岳为何自一开始就不好奇?”
“二人生得如此相似,一眼便知是兄妹,有甚好猜测。”张居正淡淡答言。
然而高拱怎么看都瞧不出相似在哪儿,这分明是两张毫无相似度的面庞,若非事先声明了兄妹,这靠着一双眼谁能认出?
似望出高拱腹中疑惑,他解释:“张某听觉还算敏锐,闻得内子唤那进士三郎,张某即知晓。”
高拱顿悟,他张居正看着漠不在意,敢情是娘子一现身便盯上了。
他不由得会心大笑,拍其后背:“那你还不去和舅兄饮一杯?”
“夫君不来,从兄和我来。”顾清稚一候他话音刚落,抢白道。
她朝顾渊亭抛了个眼神,两人怎么说也是幼年玩伴,默契未消,得妹妹一声令下当即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居正亦对饮,手落下时指尖蓦地被顾清稚抓住,立即tຊ回握,将她手心包进掌中。
“夫君今晚还是寝在直庐吗?”她望着他笑。
“……”张居正一怔,而后迎向她目光,“此间非议事地。”
顾清稚眨动眼睫:“夫君说个是或否都不肯吗?”
“……家中。”
“那我等夫君。”她笑盈盈回答。
第52章
“相公终于回来了。”张居正夤夜至家中, 即有人来迎。
一闻此称呼,他下意识朝来人视去,却见是府中一洒扫侍女。
他沉下眉, 举目往庭中眺望,然终是未见那熟悉身影,倒是等来了乳母谢媪,一瞧是自家郎君, 眼中立时发出惊异光芒,抬手就来替他脱去大氅。
“大郎竟还知道回来!”嘴上埋怨, 心中早大乐, “一直住在宫里头,老妪我只当你是把这个家给忘了。”
张居谦在自个儿卧房内听着这厢动静,仅裹了件中衣就出来:“我都多少天没见着大哥了,稀客稀客。”
一面向他身旁打量去,脸上倏然失望:“嫂嫂呢?她没和哥一道回来吗?”
谢媪亦生了疑:“老妪许久不见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蹙眉:“七娘未回来么?”
“你问我们!”张居谦不满,“你和嫂嫂在外赴完宴不该一同坐马车回家?”
语罢他方觉出语气冲了,垂下脑袋低声补充:“嫂嫂和你都多日不回,我都快成一家之主了。”
张居正淡道了声:“她今晚会回。”
居谦迅速仰起脸问:“大哥怎么如此笃定?”
张居正:“她与我有约。”
张居谦半信半疑:“真的么?”
“她从未虚言。”
言罢,即缓步踏入卧房, 解下犀带垂于架上, 复褪去外袍, 仅着亵衣侧躺于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