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修听出父亲语中赞许,小脸顿生满足,点头嗯道:“爹爹的话,儿子都记住了。”
“……你娘亲可与你说了甚么?”正当张敬修以为父亲还要再以旁事嘱咐,不想却是为了这个。
但也不出他所料。
“阿娘让我好好听爹爹的话,不许惹爹爹生气。”
其实原话是:“要是爹爹责骂你,小修务必写信与我诉苦,阿娘替你教训他。”
但他眨巴眨巴大眼,在对父亲生来的敬畏驱动下,还是决定了自作主张歪曲原意。
“止这些么?”张居正凝视着他肖似其母的杏仁眼,欲再从儿子口中获取讯息。
张敬修肯定地答:“是。”
“哦,还有。”他眯目作回忆状,垂下脑袋,“阿娘说要是客人跟儿子问起她去了哪里,一概回答探亲去了。”
“那她是去探亲了么?”张居正问道。
张敬修继续转动脑袋:那也算是探亲罢。
遂继续肯定答:“阿娘是这么说的。”
“去罢。”
见父亲摆手,敬修如蒙大赦快步而去,未几便消失在傍晚天光中。
他正欲提笔写下一封寄往江南的家书,此时管家来报:“禀报相公,戚总兵夫人王娘子前来与娘子叙话,既然娘子不在,那老奴不知是婉拒戚夫人,还是由相公待客?”
“既是戚帅夫人,请她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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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瑛踏入正厅见礼毕,在仆役邀请下坐于客位,便先替丈夫转达了感激之意。
张居正与戚继光有知己之情,非独将拱卫京都的蓟州交付戚继光坐镇,替他挡去巡察御史捕风捉影的弹劾,亦将与他有隙的总督长官尽数调离。
对这堪称推心置腹的信任,戚继光夫妇自是感念不尽。
语罢,王瑛终于得以问起:“敢问相公,令正去了何处?”
“……内子昨日赴了江南探亲。”
“那真是不巧了。”她望了眼张居正神情,随口应道。
王瑛早从他犹豫目色中窥得就里,又联想到方才管家回答时语焉不详的态度,秀面不由渐覆忧虑,抚了抚鼻尖:“相公恕我多言,令正若出远门,盘缠不知有无带够。”
他见此话奇怪,不免追问:“夫人这是何意?”
王瑛柳眉蹙起,自他疑问中觉察出顾清稚并不曾对他提起,但此事重大不宜隐瞒,于是缓缓回道:“不瞒张相公,旬日前我曾过府来拜访顾娘子,偶然提及蓟镇修筑边防城墙军费紧张,娘子无几日便将她一应私房积蓄悉数捐出,因而我怕她因囊中羞涩不便出远门,方才见了相公回应,才确信相公并不清楚内情。”
语未罢,张居正面露讶然:“内子从未与我言及。”
王瑛颔首,对他反应并不感到意外:“我与顾娘子时有交游来往,素知娘子不愿教人为她担心,平日做了善事亦不爱宣扬,又或者时日相隔甚短,娘子尚未有闲暇知会相公。”
“多谢夫人相告。”张居正指骨抵住眉心揉按着,已然不知心内泛起的波澜是何滋味。
王瑛洞悉,肃色道:“张相公不必谢我,只是容我冒昧提醒一句,凭我对顾娘子的了解,娘子是对相公无话不谈有事必坦诚的性子,若有误会,还是及早拆解为好。”
张居正听出王瑛言外之意,不禁视向她面孔:“夫人如何得知?”
王瑛抿唇:“相公说顾娘子去江南探亲,故此才知相公还是蒙在鼓中。”
“不是江南么?”他惊愕。
她微笑,随后出言令他浑然一震。
“一字之差。”王瑛道,“娘子去的是江陵。”
“……旁的黄州,探望她的师傅。”停顿有间,她方复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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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十二月,虽寒风凛冽扑骨,百里鸟兽无声,然始终未下冬日第一场雪。
火炉内暖意熏熏,屋里客人气度闲散,举止洒脱无拘,正斜倚一具乌木胡床,与灰发苍髯的青袍老者对坐而谈。
“谅王某那小园何足道哉?当年故友李攀龙李沧溟于济南大明湖南岸百花洲筑楼,取名湖上白雪楼,四面环水,往来宾客只能舟渡入门,那才堪称绝世风雅,王某那弇山园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王世贞抖了抖眉,温秀之气随即逸出其间,嗓音爽朗清润。
“李某闻那白雪楼只接待阳春白雪之士,若有俗客至当如何?”
见李时珍相问,王世贞勾唇笑道:“若有俗客临门,攀龙即高卧不出,而若有文士到来,先请投其所作诗文,许可,才会让人用小舴艋来渡他过水,看不上的就称‘亟归读书,不烦枉驾也’,直截了当赶其回去,半分情面也不留。”
李时珍抚掌:“那想必王御史每回拜访,李沧溟必有专属船只供你坐驾了。”
王世贞眼尾一挑,也不谦虚,上身微微后仰:“承蒙沧溟爱重,王某确有此殊遇。”
李时珍捋须,王世贞如今片纸可教文人争相传抄,四方雅士皆以在其门下奔走为荣,那清傲便愈发从眉目间渗出来。
他拈着须梢,转了话锋:“那既然李沧溟的白雪楼取阳春白雪之意,王御史所筑园林又为何取名弇山园?”
“王某观《庄子》《山海经》皆记载有弇山、弇州,俱为仙境,览书时便生了羡慕。想着光宅邸tຊ只能供我居住,却不能令我的耳目得到欢娱,要想营造那仙境中的美景仙山,还是得建座园林,于是我便寻了设计上海豫园的那位张南阳先生,与我……”
他兀自侃侃而谈,门外骤然响起“嘭嘭”敲声,迫得他闭了唇舌,转过身子看向来人。
闻有客来,小童立时上前将门扉启开,“吱呀”一声,一裹着墨绿大氅的女子伫立于众人视线之中,身后跟了个提着箱箧的侍女,虽看行装着实风尘仆仆,盘起的乌发却仍不见散乱。
“老师好,师母好。”女子嗓音透亮,恍如一道白灿灿日光照入屋内。
“呀,王先生也来做客。”扫了眼厅中,瞧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女声不禁含笑。
王世贞支起身躯将来人定睛一瞧,顿时目露惊异,愕然结舌:“七娘怎生跑来了此地?”
“我怎么不能来了?”顾清稚接过师母吴氏递来的茶水,“王先生一个苏州人不也在黄州?”
李时珍夫妇早于半月前收到她启程前来探望的书信,因此满屋里只有王世贞一人对她的到来大感意外。
“王某奉公在湖广任都察,凭的是朝廷旨意。”
王世贞上下打量她,而后收了目光,又抱臂道,“我固然知道七娘总想逼问我《金瓶梅》一事,但也犯不着自京城千里迢迢追来湖广罢?”
顾清稚啼笑皆非,险些热茶呛着了喉咙,掩唇咳了两声,胸口方顺了气:“王先生不愿说,我纵然追到佛郎机去也撬不开你的口,王先生要是真心想说,早就恨不能揪上来逮着人传扬了。有一回听闻宴席间有人说了王先生一件趣事,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
“甚么?”
见王世贞按捺不住好奇倾身来问,顾清稚扬笑:“那人和王先生讲,听说你生平以当代苏轼自比,但你只凭一件就比不得人家了。”
“七娘莫说了——”王世贞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甚么,忙摇手示意她闭口,一面作势要扶着膝盖离座。
顾清稚视而不见,笑道:“那人说苏轼一生几乎不为别人撰墓志铭,而王先生只要有人来求欣然提笔就写,至今写了何止成百上千。所以我想不通为什么王先生做着都察院都御史的要职,尚且还能成天在湖广四处游逛,吟诗作赋好不清闲。”
王世贞顿悟,一拍大腿:“原来七娘是巡视来了,王某这御史官印还是拿去给七娘配着罢!不过真要论哪个喜好游乐就得查办哪个,也该先自朝廷中枢查起,太岳身边的申汝默第一个就得被弹劾。”
“王先生不妨细说。”
见顾清稚竖起耳朵作聆听状,王世贞笑道:“我与申汝默是苏州同乡,此人过去甚爱邪游,可是风流得很,七娘莫要教他朝堂上的谦谨姿态蒙蔽了。”
“就这些么?王先生知道的也不比我多。”顾清稚并不表示惊奇,“但申汝默如今早就收敛了,至少据我所知,他可不会像王先生这般白日里就敢将公务撇下,自个儿到处当人座上宾。”
这回王世贞不得不从座中跳起,展了展坐出褶皱的袍角,哂道:“七娘原来是在赶客。”
“我可不敢,王先生这回应邀给老师《本草纲目》写序,这么大的事业,我哪里敢叨扰。”
历经几十年的苦功,李时珍终于将青年时的理想付诸了现实,看着那几大卷一百九十万字的手抄本堆叠在桌案上时,顾清稚不由得啧啧,叹为观止:“老师这回终是大功告成了。”
“还远远不够呢。”吴氏微笑道,“世上药材何止记录的这些,日后官人再有旁的发现,还得再添。”
“那老师现今还在黄州府行医吗?”
“正是呢,一大把年纪也停不下来,我也懒得劝,且由着他去罢。前些年满天下到处跑我也都跟着,如今能在这故乡养养老,也算安度晚年了。”
顾清稚肃然起敬:“师母着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
吴氏笑着打住她,问道:“晚上想吃些甚么?师母给你做。”
她想了想,扯过身旁帮祖父择药的李树初:“侄儿想吃甚么?”
李树初被方才一味辛辣的川穹堵了鼻子,还没缓过来,勉强哼声回:“我想吃嫩焯马齿苋。”
“好,那就马齿苋。”
“怎好让相公娘子吃野菜,这不是让你受苦?”吴氏一骇,话一落蓦地传来李时珍声音悠悠飘来:“李某草舍里没有甚么相公夫人,只有徒弟。”
“对对对,老师说得是。”
顾清稚忙不迭点头认同,视见李时珍正伏案撰稿,踱过去弯下腰,挂上笑脸:“老师明日带我出去行医可好?”
李时珍抬首:“多年未考教你医术,也不知你倒退了不曾。”
顾清稚赔笑:“所以要老师亲眼见着才好嘛。”
“为师还未讲完,你急个甚么。”李时珍搁笔,面向她,“明日给县令家的女儿诊病,你若出了差错,便是存心教为师在老家也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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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可算光临了敝府,小女的病可都指着您了。”李时珍虽是白身,但早在杏林闻名已久,因此纵是知县也须敬他三分。
“这位娘子……”县令瞥见跟在李时珍身后的顾清稚,试图从她面容猜测其身份,“莫非是李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忝称劣徒。”顾清稚回他。
县令笑了声,邀二人进了内室。
榻上躺着一位十余岁的幼女,双眸虚虚闭着,县令爱女心切,瞧着女儿无力咳喘的模样瞳孔中难掩心疼,长叹口气:“我这女儿也是命途多舛,出生无多久亡妻不幸辞世,撇下这个襁褓里的小丫头,她六个月上时又因风寒遗留了咳喘,如今一十四岁了,每遇劳累即旧病复发,我本以为不过是着了凉无甚大事,服些药便好了,不想情况却是愈演愈烈,这才不得已厚着脸皮请来李先生。”
李时珍道:“知县莫要心急,容李某爱徒为令千金诊脉。”
“这位娘子么?”
瞧出县令似不甚信任,李时珍抚须:“知县有所不知,李某爱徒早已出师,于顺天府行医多年,看妇儿病比李某更有心得。”
“知县宽心,且待我切脉才好再行决断。”
有顷,她已心中有数。
顾清稚道:“令爱此乃久病宿疾,人体正气耗伤,抗病能力因此日益减弱,敢问知县平日可是给她服用过二陈汤?”
县令承认:“我也略微通些医术,但凡给小女服过二陈汤也能痊愈,可还是旧病复发,这又是为何呢?”
“知县这是治标之法,却不能治本,虽说风寒暂愈,体内正气始终未复,如何能好?”
县令如今对她已是信服,忙问:“那该如何服药?”
“令爱风寒是小事,最首要为补气血,可服用川牛膝、淡苁蓉、天门冬、川黄柏、五味子各四钱,杜仲六钱,常服可令气血日增,蠲除劳损之疾。”
晚上归家时,在李府做客多日的王世贞眼见着外头连至三位驿夫,瞳中顿生兴致:“谁给七娘送的信?”
“干王先生甚事。”顾清稚一面堵他,一面将三张信封依次拆开,展出其中信纸。
只草草瞟了眼其中一封末句:
“祈请安好,不胜……”
身后王世贞已来偷望,噙笑道:“让我来瞧瞧张相公的文采。”
顾清稚“啪”地将信笺塞回袖,撇嘴:“王先生又不是没见过。”
“那可大不同了。”王世贞打趣,“写给我们的哪能跟写给娘子的一样。”
“王先生真的好八卦,想看自己写去,你心心念念的张相公自会回信给你。”顾清稚不胜嫌弃。
王世贞哦哟:“那张相公连寄三信,七娘怎么连一封也不回?”
第70章
“你这脉案写得是甚么!”
“不知学生哪里有错么?”
“甚么弱小、濡细, 弱脉、濡脉已有细小之含义,你写个濡细、弱小岂非多此一举?”
“……老师,我错了。”
“又如虚大、虚迟等脉, 你怎可如此联举,在脉案上掉书袋,你是存心想教人看得云里雾里么?”
“……老师我又错了。”
近来黄州百姓请李时珍看诊时,常见他身旁跟着一似是新来的学生, 而李大夫多放手让那学生诊视,有争议处即当场提出, 时而和言指点, 时而直接斥其谬误,这学生被训也不显羞惭之色,仿佛早已习惯。
“适才我的话你可都记住了?”盯着顾清稚唯唯诺诺重写脉案,李时珍仍不忘耳提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