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妙手,正中上营!”内宦定睛一瞧,忙拱手来贺。
“大姐姐投中了!”潞王欢欣鼓舞。
朱翊钧龙心大悦,亦是心服口服地抚掌,望着她曲身谦逊之态,爽快道:“师娘若有请求,朕无有不应,师娘尽管说来便是。”
顾清稚低声道出。
天子眼中果现出犹豫:“此事……”
她躬身回道:“来日方长,并非眼下。”
朱翊钧思忖片刻,方点头应允:“师娘于朕有恩,朕岂能不允。”
“陛下当真?”
朱翊钧移目与她对视:“君无戏言。”
待顾清稚告退,朱翊钧便遣中官将她送出宫门之外,此时远处未结叶的柳枝树影间,太后李氏身旁随着两个侍女步至,前来探看天子近况。
”圣母。”朱翊钧屈膝行礼。
瞥见地上滚落几颗银珠,李氏不禁皱眉:“皇帝素爱此道,切莫玩物丧志,把你弟弟也教坏了。”
“儿臣多日于文华殿中苦读,今儿难得有了闲暇,不巧刚被圣母撞见。”朱翊钧惶恐道。
“是么?”皇帝逐渐年长,李氏也不便再多责罚甚么,收敛起不悦语气,转了话锋,“方才皇帝可是在接见哪位女眷?”
朱翊钧未作隐瞒:“是。儿臣思着许久不见顾夫人,请她来叙话。”
李氏颔首,示意宫人将幼子牵去,展袍于胡床中款坐:“张先生为皇帝鞠躬尽瘁,皇帝多示家眷以荣宠也是应该。听闻顾娘子在京中颇有名声,我思着皇帝不若亲自诰封一品夫人,也可彰显皇恩。”
朱翊钧应道:“顾夫人淡泊名利,儿臣恐她不会欣喜。”
李氏牵唇:“皇帝倒是心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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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自宫门中走出,与送客的内宦作别,刚欲跨上垫在马车下的矮凳,忽闻身后传来一唤声。
“顾娘子。”
她知那声音来自于谁,便也不急于回首,只口头上回道:“子维有何事?”
“数月不见,今日终于见到了娘子。”一身青色常袍的男子作揖,“四维特来向娘子道歉。”
眸中阴沉一掠而过,顾清稚此时方才转身,未能视见他眼底那抹幽微暗意。
她回礼,俄而问道:“子维又无错处,为何要与我道歉?”
“此间难以谈事,四维欲请夫人移步街市,自有言语告知。”
第72章
“四维不该与娘子言道元辅之过, 徒增娘子忧虑。”
清河石桥上,身旁人来人往,张四维视着身边投食喂鱼的女子, 低声道。
顾清稚衔挂了一抹笑意,偏头看他:“此事与子维无干,即便你不说,也终会传进我的耳朵里。”
“娘子固然无有怪责, 四维亦问心有愧。”
语罢,连他自己都不由在心内嘲笑这言不由衷的本事。
“我不需要子维的抱歉。”顾清稚收拢了向外抛饼屑的手指, “子维若执意道歉, 不如告诉我这段时日京中发生了甚么事。”
“无甚他事,若娘子愿听元辅上疏颁布的律令,四维也愿一一道来。”
张居正无暇分身时,常指令张四维拟旨,每回为文多能合张居正心意,因此旁人无不认为张四维备受倚重,无疑是首辅的心腹党羽。
然也只是旁人认为。
瞳眸映出桥下悠悠飘荡的河水,顾清稚转开眼神:“那劳烦子维与我详细说来了。”
“元辅上疏陛下新修《万历问刑条例》,立《户律》数条,凡宗室置买田产, 恃强不纳差粮者, 有司查实, 将管庄人等问罪。凡功臣之家,除拨赐公田外, 但有田土, 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各处势豪大户,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者, 及五十石以上则问罪。”
“子维以为这些法令如何?”
视线与她蓦然相接,张四维也不回避,只略略倾下首:“四维以为,元辅敢冒权贵皇亲之威惩处欺隐田产之积弊,削其特权,足可见元辅不避权势,振弊易变之决心。”
“那子维赞同此举么?”
“此为痼疾,四维自是赞同。”他并非胸无大志之人,也正因如此,张居正的钳制愈发压得他阴郁之心日长,沉吟须臾,复又荡开一笔,“只是元辅相公做法过于风行,得罪贵人往往于己身无益,依四维看不妨委婉而为,徐徐图之。”
“比如?”顾清稚挑了挑眉。
张四维道:“娘子可知元辅相公坚拒武清伯请求一事?”
武清伯即为李太后父亲李伟,圣上的外祖,当朝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
顾清稚摇首:“请子维详说。”
“武清伯请拨国帑修造坟茔,元辅坚持只能按照旧有规章,由工部估价发银二万两,不得超支,武清伯自是不满,但即便圣上亲传谕旨令工部折价太薄重新拟来,元辅亦未改变主意。”
这并不出顾清稚所料,如若仅凭皇帝出个面就能让他在原则上做出让步,那也不是他张太岳了。
“夫君一心杜绝钱谷阴耗,力挽财政,此事毕竟是武清伯无理,圣上约莫不会怪罪夫君。”
皇帝确实不会怪责你夫君,人国丈便不会么。
张四维心底冷笑,面上不显波澜,只闲闲扬眸:“元辅行事自有主张,四维即便多言想必也是如风过耳,在他眼里定是不值一哂。”
顾清稚却否认:“子维莫要轻看了自己,夫君视你为左膀右臂,从来都将你的意见放在心上。”
他勾唇,也摊开手掌往水中投喂鱼食,扬腕间一群小鱼争相扑来。
“只恐娘子之意并非元辅之意。”他视着熙熙攘攘的鱼群,嗓音不辨阴晴。
“子维莫非忘了刘台的那道折子?”
她忽然提起这道令张居正难堪的弹劾,张四维不免讶然,沉下声调:“娘子何意?”
顾清稚眺望远方烟缠雾绕的市坊,并不看他:“子维忘了,你的大名也位列其中。”
他如何能忘,张居正私荐自己入阁已是逾越廷制,而自己的名声一向不佳,早在翰林院时便屡遭纠劾,但在外人眼中张居正却是如此信重自己,这更是添了首辅一条识人不明的罪状。
他面色一僵,强作笑容:“是四维不贤,负累了元辅相公,娘子若要怪,四维亦无可辩驳。”
“辩驳甚么?”顾清稚忽问。
“……”唇角滞住,将启未启,欲闭半闭,顿觉哑口无言。
总不能辩驳自己并非他人所评价之“邪僻”、“善机权”,尽管他揣测眼前女子正是此意。
似乎本就不打算闻见他的分辩,顾清稚挽笑:“夫君信赖子维,愿以大事相托,故此才无怪他人将子维认作夫君一党。不过夫君本就无意结党营私,让子维无端受了骂名,我代夫君向你致歉。”
张四维眉梢拧出惶恐:“不敢不敢,能得元辅如此倾心器重,四维不胜荣幸与感激。”
“子维又来。”顾清稚终于将半块油饼分毕,捏出袖中帕子将手指拭净。
张四维转瞳朝她瞥了眼,端见她虽是面庞清减,脸色却比上回红润了不少,深吐一息:“娘子不爱听,四维闭口便是。只是我这有一样礼物,还望娘子收下。”
僮仆随即递来一张鸟笼,其间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画眉,玻璃珠般的双目各处顾盼着,正咿呀学语。
张四维接过鸟笼,提在手间:“上次见娘子性喜逗鸟,恰好别人送了四维一只异鸟,思着白画眉品貌珍稀,娘子或许喜爱。”
“我是很喜爱。”顾清稚一向不拒绝他的赠礼,爽朗拎过,“多谢子维美意了。”
“娘子何须与四维言谢。”
告辞而去,他乘轿归家,却于大门口遇上才要出行的母亲王氏。
“母亲。”张四维行礼。
王氏停了脚步,将他上下审视了半晌,瞅他一身常服,似是散了班并未立即归来,不由出言提醒:“我儿可是赏乐去了?”
张四维矢口否认:“母亲误会了,儿子不过是出门办了些事,公务繁忙,何来赏乐。”
王氏抿唇,似是忽而忆起一事,问道:“前两日那丁侍郎送来的画眉鸟哪去了?我瞧着它伶俐有趣,教两句话便会说,正想着长期养在身边也好解个闷,如何今朝再寻就不见了。”
张四维tຊ一怔,旋即回过神,眸中掠过不自然神色,咳了一声:“却不知母亲喜欢,儿擅自拿去做了人情,既然如此,明日再遣人去买一只送给母亲便是。”
王氏眯眼,从儿子神态中逐渐窥见端倪,扶住侍女伸出的手背,灰黑双瞳紧盯他面容:“一只鸟而已,我也无甚在意。只是我儿如今位列公卿,行事也当稳重自持,莫要为了些微风月事落得教人弹劾的把柄,无端损你清誉。”
他如今还有清誉么?
似是被母亲的忖度搅得苦笑,张四维喉咙中蕴了几分晦意:“母亲过虑了,儿子公事堆积尚且难以应付,何来风月。”
“但愿是我过虑了。”王氏意味深长地视了他一眼,“只是我儿莫要热脸贴人冷炕上,多少算是世家门第,何必要行那自降身价之举。”
张四维不置可否,挑开话题:“母亲欲往何处,晚上可需要派人接您?”
“不必了。”王氏心知无须再多言,遂跨足朝门口停着的轿子踱去,侍女立时趋步跟上,原地唯萦绕她若有若无的末句,“只望你能将这份心思多用在官场上。”
哪里在官场上少用了心思,可又落得了个什么。
张四维勉强挤出一缕笑,揖首目送母亲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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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要去往辽东?”临街酒肆阁楼中,顾清稚诧异问向面前两鬓斑白的男子。
徐渭近年来游遍江河南北,听闻他途经顺天府,顾清稚恐他不愿上门干谒权臣,便邀约他来市坊间饮酒。
多年颠沛已令昔日才子尘霜满面,他虚虚拈着酒樽,感慨道:“全赖戚总兵介绍,徐某如今得以赴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长子李如松,也算长个塞外的见识。”
“塞外如此艰苦,徐先生身体向来不大好,可还熬得住么?”
徐渭把头一点:“劳娘子关切,徐某能至今日早已历经万难,谅那苦寒能奈我何。”
他目光望向阁楼窗外绿水绕山:“听说李成梁于辽东镇守边关功绩卓著,徐某百闻不如一见,早想结识那等杰出人物。”
“休说先生,我也想。”顾清稚将心底话脱口而出,片刻又起身挽袖,为他斟满杯中清酒,“只是徐先生去了务必提醒李将军提防建州女真。”
“为何?”徐渭觉出此间大有门道,未及接过酒樽,即抬目视她。
顾清稚当然不好明说,只隐而讳之:“只是希望将军切莫轻敌,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这外患还是得须注意。”
徐渭仰脖,把着酒樽一饮而尽:“徐某已记在心上,谢娘子好酒相待。”
顾清稚又端壶替他再斟一杯,想起一事,眸光莹亮:“徐先生此番远赴边疆,家中藏的书画不知如何照管?”
徐渭脸上倏而赧然,视线飘移,兀自盯着那酒面浮沉,声音也不觉低了几分:“徐某一时不察教门下学生所骗,字画皆被讨要而去,藏书亦被变卖了小半。”
顾清稚骤然急了:“那可卖予我么?”
徐渭终于复视她:“娘子可需要?”
顾清稚双眸睁圆:“需要呀,先生既然要卖书,不妨都卖给我。”
他家所藏皆是古籍珍本,自然不可错过。
徐渭蹙眉,纵是知她识货有心卖予她,却是想起一处不便,停了一瞬,吸气道:“徐某家在绍兴,离此地何止千里之遥,这路途上来回运书可不方便。”
“那无事。”顾清稚思索毕,道,“我外祖家离先生老家近,不妨先送往松江去,待我过去了再运回来。”
然而她回了家才意识到,自己未必就能去得了江南。
前番去了湖广未有几时,此时若贸然提出再往老家探亲,顾清稚很难保证能不能得到同意。
但尝试还是得尝试的。
徐阶老成蕴藉,轻易不将心事说穿,然来信中话里话外皆是江南春水绿如蓝,游人只合江南老,只需人能识字便可读出个中深意。
外祖母张氏不若徐阶羞于表达感情,直接在附信中提出还未见过曾孙,听闻生得白皙如玉,沉稳内敛,若能亲眼一见也算是圆老人夙愿。
顾清稚思着多年未回老家,也未得再见外祖父祖母,又将届徐阶七十五岁大寿,这令她愈发归心似箭。
轻手轻脚踱至书房,顾清稚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扉。
不出意料,果见那盏熟悉的孤灯之下,男主人又在伏案书着那永远奏不完的题本,时而凝神思索,随后又援笔蘸墨,即便背影清削,也无碍他一遇文牍便不知疲倦。
顾清稚最爱看他心无旁骛之态,于是安静了半晌,俄而压抑鼻尖呼吸,缓慢绕至他身后立定,屏息将那笔下奏疏视去:
“圣母与皇上必欲破例处之,此臣等所以悚惧、而不敢擅拟者也。夫孝在无违,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踰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辅弼,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垂鉴。”
她正专注观览着,不防烛火将她投射出的阴影在纸面上放大,张居正抬首转视,蓦地,被她从背后搂住脖颈,往眉心轻轻啄了一口。
“在写甚么?”偷袭成功,她心满意足地问。
稳定心神,张居正搁笔:“《请裁抑外戚疏》,上回你寄书言皇亲多占田吞利,我思此于开源节流多有阻碍,不妨借武清伯违令请拨国帑之机,上奏陛下将此弊疾除去。”
“哇,那张先生不怕得罪了他们吗?不说这武清伯,那些国公贵戚们哪个不是享受惯了朝廷的丰厚待遇,张先生此番硬生生要将那些优礼夺去,不怕他们会因此怨恨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