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真心存有这疑问,便不会问我。”张居正任凭她肆无忌惮地搂着,声调平稳。
顾清稚保持紧搂他姿势不变:“张先生懂我。”
“先生——”
一听她嗓音开始漾起软,张居正当即作出反应,冷静道:“你有何事?”
“无甚,就是见了新科探花郎,觉着很是倜傥。”
张居正斜她,神色淡淡:“春闱未开。”
“……我说的是上一届。”
“你想言甚么?”
“唔,我想起家里也有一个……探花郎。”
话音未落张居正便知她想表达甚么,却也未作打断,待她吞吞吐吐地道完,一双手折起那道题本,叠罢,复将墨砚放归原位。
他敛手回袖,自座中站起身来,端详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庞。
见他探寻的目光锁定眼角位置,仿佛是那儿有甚么污渍未擦净,顾清稚不由得额间冒汗,欲找面铜镜来整理仪表,尴尬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是。”他颔首,须臾倾身过来,“你眼睫上落有灰痕。”
顾清稚大汗:“想是画眉时沾上的墨黛,那我去取副帕子。”
“不必了。”张居正一语截住她转身的脚步,“我来替你拂去。”
“好。”
顾清稚仰起脸,乖乖闭上眼,意识到那绵长的呼吸声渐趋靠近。
张口欲出的言语被堵回嗓间,顾清稚阖着眸想,原先赵贞吉跟高拱抱怨他的话好像着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世所谓妖精者,张子其人也。”
此路宣告不通,顾清稚只得另寻他法。
恰好隔日便有表弟徐元春来访,其为徐阶长孙,也是徐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后辈,而立之年未至,自松江来京赴殿试即榜上有名,目前正于刑部任主事。
因徐元春此前一直居于老家,与顾清稚不似如其弟徐元颢一般亲密,为人也更温文守礼,举止进退谦和有度,颇肖祖父。
“元春弟弟在刑部可还吃苦?”顾清稚笑眯眯问。
徐元春抚了抚耳根,实话实说:“不算清闲。”
“那就是很累咯?”
徐元春抽回手,瞥眼四下未瞟见其他人,语气也不委婉:“恕弟弟直言,我朝六部几乎无有不苦的。”
这她当然知晓。
“但要说最疲乏者,则非刑户二部莫属。”徐元春续道,“户部须奉命治理赋役不均、扭转国匮库竭,刑部须随时接令修改律例,三法司及刑科复审复核,去岁太后意欲赦免死刑罪囚以彰宽大,相公固辞曰不可,于太后与陛下之前据理力争,终于以太后松口让步告终。”
徐元春言谈间流露出对张居正顶撞皇尊的叹息,她焉能听不出,亦知他也是出于好意,解释道:“夫君严申法纪,以求禁奸止过,而非为了情义仁慈一味姑息,太后是位见识深远的女子,想她必定是tຊ能体谅夫君苦心的。”
“但……”
徐元春启唇将答,刚吐出一字,却见张居正一身纻丝纱罗绯袍,腰挽玉带,发戴金丝沿边冠帽,信步踱入前厅。
他倏地把话锋吞回,捏着瓷盏抿了一口茶水。
“相公。”润罢喉,徐元春连忙搁下杯盏,直身躬礼。
“夫君要上朝去了?”顾清稚一双瞳眸紧盯着张居正的装束。
“今晚阁中有事,我或许宿于直庐明日再归,你不必等我,入夜自先睡罢。”张居正早习惯她看自己着朝服时毫不掩饰的打量,夹以旁若无人的“张先生好帅”。
顾清稚夸完,低首咳嗽一声,掷给表弟一个眼风。
徐元春立刻会意,迅疾跟上:“元春欲与礼部告两月假,请求相公准许。”
“有何事么?”
徐元春缓答:“元春入仕以来已逾两年,现今思亲心切,愿暂回乡服侍祖父左右以尽孝道,望相公成全。”
张居正闻言,视了他一眼,俄而又瞥向在旁保持沉默的顾清稚。
迎着他不辨喜怒的目光,顾清稚扯了扯唇,小声道:“夫君不要阻碍人家祖孙情深嘛。”
“哦?”张居正悠悠视她,“仅仅是人家么?”
顾清稚耷拉下眼眉:“张先生太狭隘了。”
你言过会一直陪在我身旁,他心道。
他自问平生推心置腹相待者甚多,但后者多见背于己,虽是早惯于平常以对,然而当她亦如此巧言令色却心口不一时,张居正一时难以分清心底浮起的情绪究竟是不是愠恼。
他深自吐息:“非我狭隘,是你背诺在先。”
语毕,一概俱不理会,他撩袍跨过门槛,在身后两道愕然视线中疾步而去。
第73章
西四牌楼下的坊市, 照例摩肩接踵。
顾清稚携着王瑛看罢新入京的杂剧班子,观了会儿街边雕刻竹器的吴中工艺,又去千年古银杏树下求了签。
“瑛姐姐求了什么?”顾清稚好奇张望。
王瑛含笑道:“但愿天下海波平, 夫君与我可从此解甲归田,做一对寻常农家翁媪了。”
她身形高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笺纸挂于树梢,见顾清稚岿然不动, 不禁低头疑问:“七娘不求一个么?够不着我替你悬上便是。”
顾清稚摇首:“不用了,我求过了, 愿望求多了就不灵了。”
王瑛弯唇, 伸手刮她鼻尖:“七娘还懂过犹不及。”
走了半日,二人皆已双足疲累乏力,于是择了一处清静茶寮歇脚,唤茶博士点了两壶龙井。
终于得以释放情绪,顾清稚郁结难抒,闲坐支颐道:“怎么办嘛,我又惹夫君生气了。”
王瑛注视着面前垂首闷闷不乐的女子,噗嗤一笑,接过茶博士端来的乌金盏:“若是张相公真能为你想回老家探望长辈而生气,休说你了, 我也得不顾情面替你指责他。”
顾清稚眸光终于从纯白的茶汤表面移开, 目睫眨动:“那夫君为什么要生气?”
王瑛暗叹, 点她道:“一定是你之前下了甚么信誓旦旦的承诺,转眼又反了悔, 张相公如何能不恼?”
“可就算他没有真心着恼, 他还是不同意让我回去。”顾清稚又想起甚么,神色恹恹。
王瑛道:“你好好与你的张先生谈谈,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向会对你做出让步。”
“娘子。”茶寮内有人掀帘而入,顾清稚定睛望去,饶儿手中捧着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撩裙提步走近。
“你拿的那是什么?”顾清稚盯着她手中物问。
饶儿将卷轴搁在案上,指道:“相公吩咐拿回家给娘子的。据传话的小厮说,相公还在阁中忙事,命令直接拿来转赠给娘子。”
“喔。”她应了声,将眼前平铺于桌案的这幅书法视去,笔力雄健,韵富于势,落款为“松雪老人临十七帖”。
“这是赵孟頫的真迹?”她蓦然眼中熠熠,不禁抽气,“夫君送了我?”
王瑛乐呵呵评价:“张相公这不是哄娘子高兴来了?还说甚么怕他生气,该是相公怕你才对。”
初时的喜悦却被冲刷而去,顾清稚一点就通,复又闷首:“夫君这是不想让我回去,有意拿书画哄我。”
“这可是赵孟頫的亲笔,你可莫要不知足了。”王瑛怒其不争,恨不能敲她脑门。
茶寮外街巷喧嚷,牌楼下人头攒动,时已入夏,道旁浮瓜沉李,担铺里卖的漉梨浆、姜蜜水、沙糖冰雪冷元子备受青睐,早已教客人哄抢一空。
顾清稚透过窗扉望着底下人来人往,却不知朝中已然掀起一大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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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内,守在门口当值的内宦正睡意熏熏,闻得脚步声传来,掀眼见申时行步至,忙抖擞精神挺直腰背,曲身请入:“申侍郎请。”
申时行踱进阁中,却见三副桌案前唯空了一人,行毕礼,问向张四维:“师相何在?”
张四维道:“工部公厅。”
又视了他一眼,下笔未顿:“汝默有何事可告知于我,我替汝默转致元辅。”
申时行将一叠折子搁于案头:“吏部近来奉命派遣抚、按官赴往州县卫所深入稽查,整饬吏治,汰黜了一批地方官吏,我将名册送来与师相过目。”
“还有他事么?”
申时行摇首:“有劳尚书,还余一件下官面呈即可,不知师相何时方回?”
“为那武清伯请拨国帑事数月仍是决断不下,元辅应在与工部诸僚属商议。”
申时行蹙眉:”师相谏疏一上,太后不是早已指示撤回谕旨了么?”
“太后光风霁月,接阅谏章后明确下谕不私宗亲,武清伯却未必心服。”张四维未回言,次辅吕调阳抬首答。
申时行暗叹张居正与勋贵矛盾怕是从此难调,蓦地见张四维指尖陡然一颤,眼梢深拧,似有惊色。
“尚书如何?”他见事态有异,忙上前一步探看。
“有人弹劾元辅私庇内家,纵容女眷骄恣妄为。”张四维将数封奏疏弹开,申时行讶异接过,攥在手中细观,其上皆是指斥辅臣之妻顾氏目无纲纪,倚仗皇恩蔑视法度,而元辅不事戒束,一味包庇其妻,疑有同谋焉。
“师母一向恭谨和善,怎会遭人弹劾?”申时行大惊。
张四维冷道:“只要教人盯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申时行目中已积愠意,继续往手间这道章奏视去,其后还列举罪状数条,称顾氏越过有司逾制捐献私囊,美其名曰以供修筑城墙巩固边防,实则恐受辅臣张居正授意,与边镇重将勾结密谋,暗藏祸心。
又牵出戚继光每年进京述职必定拜谒辅臣私宅事,指责两家书信来往密切,常于深夜门户递进,喘息相通,国朝将相岂可勾连至此,无疑是居心叵测。
更道顾氏深受圣上恩遇,皇帝怠学游乐却不加以规谏,甚至诱帝共以银叶为戏,将西洋邪术歪道传以惑帝,凡遇西洋题目必称誉不已,辜负皇恩,有违名门淑德。
最后还将顾氏过去误用虎狼药险些将一平民致死旧事翻出,谓其德行不修,视有疾者性命如儿戏,有辱杏林之风云云。
申时行脸色逐渐难看,将这一沓折子向桌案掷去,恼道:“师母无辜受小人谗害,时行纵职小力微,也当于廷前为其分辩。”
你申汝默何时变得如此激进了。张四维静静端看他忿容,抵额若有所思,俄而道:“此事关乎朝官家眷声誉,必得待元辅回来之后再定夺,我等不可擅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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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维切勿与内子面前提起,也毋须透露于他人。”张居正面色铁青,视向张四维诫道。
指尖业已攥紧,唇锋抿出一道削薄细线,张四维即便距他三尺之外站立,亦能清楚感知他此刻怒火。
低首应:“四维绝不泄露半字。只是陛下恐已接此劾奏,不知元辅该如何决断?”
折子既然送来了内阁,那毋庸置疑已经上呈过皇帝阅看,此疏无论对象,亦或事体皆属重大,天子没有理由将其忽视。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吐数息:“我自会赴御前与圣上奏对,一切皆是我牵累内子,不当让她卷入风波之中。”
诸上奏者不过是籍籍无名的朝中小吏,而背后是谁指使,他自然心知肚明。
自请求裁处勋贵旧戚特权起,他便已有所预料。
从古至今剥夺人既得利益者,几乎少有能免遭怨恨吞噬全身而退,张居正博览史籍,又岂能不知。
只是他未尝料得那恼恨竟牵连至她身上,累她涉此颠倒黑白的污蔑之中。他可将人对己的指斥置若罔闻,可一旦事关于她,便失了惯常的镇定。
“臣请替内子tຊ申辩。”
殿内,明黄龙袍的天子坐于上首,凝视阶下谦谨俯拜的师臣。
“其一,臣与戚继光交情坦荡,书信往来皆可公示于人,所谈论悉为边防军事、战略机宜,而内子捐纳私财皆出于一片公心,臣敢以陛下所赐官爵为其担保。
其二,内子虽爱好西洋奇珍异术,乃是后者确然有可取之处,裨我中原所不足,亲近西学皆源于她欣赏之意。
其三,臣知陛下亦清楚内子一颗赤心,常以百姓生民为挂念,臣与内子结发十余载,未尝见她一日弃有疾者于不顾也。”
声音沉稳端肃,然于细微处,仍是蕴了几分难得的发颤。
前所未有的紧张情绪明晰可辨,只因这次心有挂碍。
因他俯伏于地,朱翊钧看不清他此时神情,听罢如金石敲击的陈词,一时陷入愣怔。
须臾道:“先生请起,朕自幼即与顾夫人情谊深厚,自是信任夫人清白,毋须先生辩解。”
“况且——”天子低下头去,略有赧意,“豆叶戏皆是朕玩物丧志擅自取乐,与顾夫人毫无瓜葛,朕即日便颁旨贬斥上疏弹劾者,为顾夫人洗脱冤屈。”
他以为如此至少能消去老师半身怒气,不想张居正立时劝阻:“臣斗胆恳请陛下毋行申饬,此事除却陛下与臣及阅过奏疏诸人,不宜让更多人知晓,望陛下收回成命。”
朱翊钧不解:“为何?那群小人让顾夫人蒙受不白之冤,理应让他们因诬告罪有应得。”
张居正再拜:“言官空穴来风纵然可恶,然臣不欲令此事传至内子耳中,臣请求陛下将劾奏留中不发,勿要宣告世人。”
顾清稚心性敏感,又是不愿教人为她担心的脾气,如若针对她的流言诘责教她听去,虽面上不会表露,但张居正决然舍不得她独自忍受那煎熬。
何况究竟是谁发的难,他自始至终心如明镜,光贬黜出头者又有何用,不如将那些记载着莫须有罪名的折子就此尘封,杜绝一切流传的可能,也好让她少受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