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虽觉不妥,奈何张居正态度坚决,只得点头应道:“此乃先生家事,全凭先生做主便是。”
“谢陛下体谅臣等一家。”得到皇帝的允诺,张居正终于支起身躯,向皇帝拜别而去。
“张先生。”金水河旁,一着青素宽袖衣的内宦快步迎来,似已伫立原地等候多时。
张居正停步,行礼道:“冯公公有何事?”
冯保眉头紧锁,眼中流露出内疚之意:“都怪奴早年一时不察,求顾娘子为奴的恶舅诊治,不想这桩陈年旧事竟能教人探知,连累娘子遭受如今境地。”
他虽为中官,亦懂得知恩图报之道,早年沉沦时无几人不轻视这个小内监,唯独张居正对他予以尊重,顾清稚亦是和颜悦色,让他在冷暖自知的深宫中头一回感受到被当成常人平等以待。
张居正闻言,眸中浮了抹苦涩:“皆是张某连累内子,又与冯公公何干。”
冯保情真意切,若非地位尊卑有别,只怕要来牵住他的手:“张先生休要如此说,此事若要追究起来亦有奴的一份,不知娘子何日在府上有闲暇,奴欲亲自登门劝慰娘子。”
“非是张某不愿待客。”张居正疾阻,“张某不愿让内子耳闻,徒添内子心中烦恼,冯公公见谅。”
冯保明晓他意,颔首道:“张先生苦心奴已尽知,奴定封锁消息,不教走漏半点风声。”
“多谢公公了。”张居正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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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官多有举人出身,虽科举不显,但皆能恪尽职守,百姓赞服。而反观那群进士出身者,倒是科考成绩优异拔俗排名前列,可那又有何用?还不是品德败坏,劣迹简直耸人听闻。”翰林沈鲤谈及不平事时即毛发屹立,面色涨青,本就发蓝的脸容愈发特立独行。
顾清稚正于家中院落里招待沈鲤,因其是儿子敬修的老师,态度格外恭敬地亲自奉茶。
听闻他如此义正辞严批驳一社会现实,不由好奇:“不知是何骇人听闻的劣迹,沈老师可否详细说来?”
沈鲤道:“前者,昌邑知县孙鸣凤平日赃私狼籍,巧取豪夺,等到将要升官迁任时,犹然盗取府库私金六百余两,藏匿于家宅之中。管库的吏役守着他宅邸号哭,这孙鸣凤方趁着半夜将偷盗的金子放回库中。这人还是进士出身,厚脸皮却能若此。”
“此人怎么做到既要面子又能不要面子?”顾清稚咂舌,觉这孙鸣凤着实奇葩,点评道,“所以说品行和成绩绝不能相互挂钩,学习好的多有人渣,可不能因为这人成绩前列而相信他的人品。”
“哎呀,汝默来了。”她话音未尽,即见视线中申时行前来拜访。
自觉方才成绩品行不可挂钩论戳人心肺,顾清稚咳了咳,含笑相迎:“汝默不要误会,你是难得的品学俱佳。”
申时行却似未尝聆听方才高论,心事重重地踱至庭前,温润清朗的眉间衔了些许犹豫。
顾清稚察出异样,偏首问:“汝默可是有甚么想说的吗?”
“时行昨日未在阁中逢见师相,故而今日上门叨扰。”申时行低首踟蹰。
“夫君还未归家,不过应该也快了。”她转眸视了眼滴漏刻壶,“汝默若是无他事,不妨先坐着等候一会儿,我唤人给你端盆瓜果来。”
这时申时行方抽回神思,迟钝问:“适才七娘为何忽然夸奖时行?”
顾清稚道:“说起有些进士,虽然才学出众名次也高,但德不副位,配不上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申时行按了按脸侧:“时行正是因此事请示师相,吏部一向以科举排名作为委任主官的准绳,但师相有意打破这条固有陈规,以能力为官员晋升标准。”
“早该如此了。”顾清稚接道,示意仆役将新端来的李子捧到客人面前,在两人道谢声中缓言,“八股取士自四书五经中命题,只能阐释经书义理,不准发挥自由思想,考上的进士大多只知重复圣贤书,依我看来这样的腐儒扔地方上很难做出政绩。”
申时行微哂:“这已是国朝历来传统,要大改怕是很难。”
顾清稚不由转念一想,别说当时,就是后世也在一考定未来,顿感遗憾:“所以我说要多考策论,少出些死记硬背的春秋经义,看考生对世务政情的熟悉程度再定名次嘛。”
正议论着,仆役来报:“相公回来了。”
申时行才要回答顾清稚发言,一听主人归家,倏而阖唇。
张居正将庭间众人扫去,目光触及申时行的那刻,瞳眸陡然加深。
又视了眼顾清稚,观她眉眼轻松,犹然与人自在闲谈,深释一息:“天色已晚,诸位可要留于我家用哺食?”
谁知他是不是真心想留人吃饭,二客人忙婉言谢绝:“不敢劳烦相公,家人已在府中相候用膳。”
“师……师相,时行有事欲请教师相。”申时行面露为难,谁知张居正甫归家便下了逐客令,连政事也无法见缝插针。
张居正幽深视他:“若无紧急事,明日阁中再报。”
候着客人皆告辞,顾清稚挑了挑眉,摊手道:“张先生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
张居正却未回答她。
缄默了片刻,有顷,他望向顾清稚:“我有物什予你。”
“张先生是说那幅赵孟頫的字么?”顾清稚微笑,“我已经藏起来了。”
“喜欢么?”他注视她牵起的唇畔,目光竟流溢出失神。
顾清稚忍住诧异:“喜欢呀,谢谢张先生的礼物。”
张居正道:“不独这幅字,还有一件。”
他踱向立在梧桐下的顾清稚,于咫尺之外顿了脚步,蓦地,伸臂将她双肩拥入怀中。
“张先生怎么了?”顾清稚讶道。
他退后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
“张先生不用再送我东西了,我不走便是。”她小声嘟哝着,一面将其打开。
须臾,眸中忽生愕然:“路引?”转瞬反应过来:“那我走了?”
她始料未及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
“去罢。”他背转身去,负手而立,眼底落寞随风声萧萧而去,“一路小心,到了江南寄信于我。”
顾清稚早已窥出他的怅然,上前一步跨至他身前,在他那张平静的面容上来回逡巡,试图审视出端倪。
“张先生为何忽然同意了?”顾清稚问。
张居正神色自若:“徐公于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妨碍其亲孙尽孝。你将敬修携上,或可慰二老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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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却是舍不得,嘴唇嗫嚅:“但我要是把小修都带走了,谁来陪张先生呢?”
她私心里决不愿见他孑然一身。
张居正收回游移目光,定于她眸底:“徐元春向我告假两月,你呢?”
顾清稚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恐我不止。”
她不想再做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已做出让步,她更无法再行欺骗。
“一切依你。”张居正闭目,出她意料地好说话,“只是千万常寄信来。”
他如此切切提醒,足见书信已是他的底线,顾清稚点头:“我会的,张先生也记着写信到江南,我等着收呢。”
“好。”他当然会时常致书。
她神情有些怯怯,像是害怕他的回答:“那我走了,张先生会难过么?”
可他只想她能快乐。
张居正思着,眺见庭前小桌上搁着一副纸笔。他步近前去,挽毫蘸墨,忍住心底翻涌浪潮,所有难言的苦闷与思绪俱在纸端一笔勾销:
“江上早梅纷可折,江南驿使未相逢。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为别离愁路难。”
第74章
盛夏花阴长, 一众士绅打扮的成年人正围着看一少年蹲在地上,闷着头捣鼓着甚么。
少年先是扛着铁锹,沿着田地边挖了一条小沟, 深约四五寸,又吭哧吭哧引水注进其中,又把肥料置入,待到一番工事下来, 早已热得满头大汗。
有男子静观半日,终于发出提问:“阿启为何不直接往坑中施肥, 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少年累得直抹汗, 只管捧起水囊,往喉间骨碌碌猛灌,一时无暇回答他的疑惑。
一旁帮忙干活的女子替他作答,娓娓而道:“肥料多带有强烈的热性,若是直接施肥于农作物的根部,恐怕会因热量过大伤害作物,光启这种遥肥的手段可谓是一举两得,既能滋润土壤,又能保护作物。”
众人闻言,不禁往这着黛青长衫, 齐腰围合一条水绿色半身襦裙的女子望去, 抚掌笑道:“原来七娘还是光启的知音, 你一来,这孩子如今可不寂寞了。”
与此同时, 白砖黑瓦的屋舍下, 老者面前铺陈了一大桌菜肴,却是未曾开始动筷。
一抬眼见日头当空, 忍不住皱眉:“都日中了,丫头怎的还不着家?”
老妪摆手:“咱家丫头一见那城南徐家的大郎,高兴得跟看到自家亲弟弟似的,没事两个人就凑一块儿不知道研究些甚么,这会儿估计又忘回家了。”
徐元颢手里拈一副木箸,夹又不得,退又不得,难能一见的丰盛午膳却只能干看着。
他叹气,抱怨道:“姐姐不回来,咱们就这般饿着肚子么?”
徐阶斜他:“论吃就数你最起劲。”
徐元颢讪讪,反驳声微弱:“孙儿肚饿了。”
张氏抚慰孙子:“你姐姐难得回趟老家,等等你姐姐又能如何。”
“你们先吃呀,不必等我。”脆亮女声自檐外传来,顾清稚在庭中借水坛濯了把手,取锦帕拭了拭,一面跨入屋内。
徐元颢如蒙大赦,飞快夹箸。
徐阶也懒得管他,吩咐仆役给外孙女端饭来。
“哇,好香。”她吸鼻子,目光往桌上转了圈,“还有荷叶蒸鸡。”
徐元颢刚扯了块鸡腿下来,蓦地被张氏一睨:“这孩子,哪能跟你姐姐抢着吃呢。”
只好乖乖塞回盘中。
心下还是不服,他顿感委屈:“孙儿也想吃嘛。”
张氏不理,将那块鸡腿夹入顾清稚碗里:“瞧你这么瘦,多吃点肉补补。”
“我已经补得够多了。”她又将鸡腿让回给徐元颢,“还是弟弟吃罢。”
徐元颢心安理得地接过:“果然还是姐姐好。”
张氏横他,复又端详顾清稚,道:“今儿酉时有嘉兴吴昌时的私家女班开女戏,灯彩布景最是见长,更兼科白之妙,唱《唐明皇游月宫》最是相得,小稚可愿陪我去瞧瞧?”
徐元颢眼睛睁大,身子凑过来:“姐姐没兴趣,孙儿陪祖母去。”
“谁说我没兴趣?”顾清稚瞥他一眼,笑视张氏,“酉时我有空,到时我和祖母一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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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钦天监不是说今天未时一刻有日偏食,怎么还没来?”徐光启盯着漏壶翻来覆去地查看,又来回扫视着日晷,时辰确已到了,然而一点也不见日食的迹象。
由于长时间注视日光容易伤眼,顾清稚捧了几个盛水的陶盆,透过水中倒影观看。
头顶太阳仍在释放光芒,两人盯得额前冒汗,顾清稚不由拿着纨扇摇起来:“钦天监推算日食的官员这回该被罚俸,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不是教人干等么?”
“就是呀。”徐光启蹙眉,“钦天监他们一定是依据郭守敬《授时历》算的,那本书都过去几百年了,哪里能算得准。”
远处几个庄稼汉背着农具经过,遥见数丈外两个人半蹲在几盆水前,身旁还摆满了报时的器物,不禁面面相觑,愕道:“他们莫不是什么痴人?大热天搁那里晒太阳?”
同伴摇头:“这徐家大郎本就是个痴的,四书五经不上心,成天要么干农活,要么摸索他那些西洋玩意儿,这回又来了个有共同爱好的顾家七娘,可算是找着伴儿了。”
发话者啧一声:“你也莫小瞧了人徐大郎,论四书五经一上手就能熟读,这头脑可不是咱俩孩子能比的。”
“再聪明那又如何?”同伴不以为然,偏头嗤笑,“还不是把心思全扑在他那些奇门异术上,听说前段时间还嚷着要学甚么洋文,那洋文学来又有什么用?”
“话也不能这么讲,说不准哪天就能派上用场了呢,世上哪有绝对的事儿。”
那厢被讨论的徐家大郎只为受到钦天监蒙骗而不满,揉了揉刺痛的眼:“早该将历法换换了,出了这么大偏差,礼部的人拿着俸禄不做事的吗?”
顾清稚道:“重新测算天文可不容易,大郎说说你要是进了礼部,你会怎么改?”
徐光启顿时来了劲,侃侃而谈:“我从传教士手里淘到过一本西洋历法的书,上头说地的形状其实是一个球,其中有经度、纬度,因而推算日食和月食若是单单用我中国历法,肯定不如他们西洋的来得准确。所以我们需要掌握度数之学,用《几何原本》里的理和法充当测天的工具,绝不能以私智主观臆断。”
当时的传统数学主张经验性论述,而缺乏严密的逻辑论证,很少讲求演绎和公理化方法,甚至被视作为妖妄之术。
顾清稚顿时为他的先进理念鼓掌,不吝夸赞:“我们徐大郎当之无愧是个天才!你将来一定会是大科学家。”
“不敢不敢。”
徐光启赧然一笑,伸手挠挠头,又转移话题:“所以要用度数之学算好历法,可以用《几何》六卷六题所说,推显比例规尺一器,因度用数开合其尺,以规取度来计算会更加便捷,以前的诸类数算器具都比不上这个比例规尺。”
顾清稚聆听毕他神采飞扬的比划,点头道:“那你想要验证数据是否精确,历法是否疏密,从而以便随时纠偏拨谬的话,我觉着还是依据日食来判断最为明晓,毕竟按日晷来计算无从隐匿,最为实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