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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至中秋,天边圆月悬挂树梢,桂花幽香沿着夜半晚风缠绕攀爬,荡开缕缕思绪。
“相公,有皇使奉命请见。”管家急匆匆踏入禀报。
张居正恰与张四维吕调阳议事,闻有中官到访,忙撩袍往门口迎接。
原是万历派内宦送来月饼数盘、节礼多件,并银豆二十两,此外还心血来潮制了几个灯谜一道送至。
内宦笑道:“圣上吩咐了,张先生才思敏捷,务必请您猜罢了回去复命。”
区区灯谜自是难不倒他,张居正略一思忖,便取墨提笔,一一答出。
写于纸笺下端,叠放收起后内宦旋即告退,并称稍顷宫内定有赏赐再至。
“今日中秋,汝等不必再留于敝府,自去归家与亲人相聚罢。”见吕调阳已困倦不堪,还未至夜,那双眼皮便将闭未闭地强撑着,张居正也非无人情味,唤了家仆送二人返家。
吕调阳拱手辞别:“谢元辅体谅,调阳告退。”
语竟,好奇转过四下一圈,发觉除家仆外空荡无人,不禁微笑瞥向张居正:“元辅家中似是冷清了些许。”
张居正视他一眼:“吕公家眷想必正等候吕公团聚赏月,何不及早归去享天伦之乐?”
吕调阳笑意隐入眼底,声音轻快:“元辅明年中秋即可同享团圆,不必过于惆怅。”
张居正不答,吕调阳瞟见那沉闷面色,顿觉以调侃他为乐实在不甚明智。遂拱了拱手,与张四维一道退去。
“相公,有马车至。”
二人踏出门槛,却听得管家一声通禀,不由双双滞住脚步,向那停在大门口的马车瞥去。
泥浆裹上车轮,一眼便知必是风尘仆仆而来。
张四维不由蹙眉:“吕公一语灵验,倒把她唤来了。“
吕调阳不知他所指的是谁,睁了睁眼:“子维何意?”
张四维似笑非笑,眉梢轻挑,屈下身进轿:“这回元辅家中可不冷清了。”
张居正本以为应是宫中来了灯谜之赏,出门相迎时,意外见那马车与记忆中熟悉图景完全一致。
是她。
他忍住心中陡然升起的灼烫意,疾步奔去,此时马车上一稚童率先跳下,身后跟了女使饶儿。
“爹——”敬修张开小臂朝他扑来。
虽不惯于在人前如此亲昵的举止,张居正还是接受了儿子的拥抱,将身形刚及腰间的他纳入怀中。
“你长高了。”抱毕,张居正将他略略瞧了一眼,旋即望向马车内。
半晌却不见有人掀帘。
他按下心头疑惑,低头问儿子:“你娘亲呢?”
敬修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同样疑惑的神情:“啊?”
按着他双肩的掌心蓦地一僵,敬修抬眼望去,发觉父亲瞳眸骤然黯淡。
张敬修道:“娘亲没有来呀。”
“甚么?”
“阿娘让我先回家,她说二老年纪大了,她想陪他们过中秋。“敬修意味深长地盯着父亲,将他的失落尽收眼底,咧嘴笑起来,“阿娘还说爹爹一定能理解她。”
终末一句顿令他哑然。
他自然能理解她想多陪陪二老的心思,正如她临行前的诚实相告:“若我去的时间长了些,张先生也不要催我,外祖父外祖母年迈多病,届时我肯定会舍不得他们。”
“一路也累了,你先休息罢。”张居正敛袖,“若是饿了,我令人给你热膳。”
敬修点头,也不客气:“我是饿了。”
张居正牵唇:“那便去寻谢媪罢。”
稚童被家仆带去,张居正放空双目远眺天外清辉,悠悠薄雾四散,思绪却已浮至过往。
忆及那年,同样于中秋圆月之下,那封耗尽心血呈请的《陈六事疏》被隆庆束之高阁,踟蹰困顿之时,幸而有她在自己身旁。
“你许了甚么?”他问。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月明万里,顾清稚眉眼弯弯。
他的愿望是甚么?
海晏河清,万民富庶,大明日月中兴。
这些张居正清楚她皆洞悉。
只是除此之外他亦欲让她知晓,自己的愿望里,一直有她。
可她今日终是不在身边。
……
江涵雁影秋将尽,月散林光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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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来草木衰败寥落,寂静的山间村居中炊烟袅袅。黄狗俯趴在树下,时而仰首叫唤几声,不经意间拂散天外暮色。
田垄间几名农夫正弯腰耕作,间或抬手拭去额头热汗,直至日光转了橙红,方卸下农具结束一日的劳碌。
“海青天既然身子不适,应当在家休养才是,怎好做这么多农活?”
鬓发苍白的男子背倚树干,疲累地闭目喘息着,乡人瞥见他这副情状,不禁上前来劝。
虽已无官一身轻,邻里仍尊称他为海青天,海瑞便也随他们唤去。
他摆手,提起铁锄扛于清瘦肩头:“不妨事,农活海瑞早已做惯,承蒙各位关切。”
踱步在田间小径中,他抬目向那轮摇摇欲倾的晚日望去,叹息一声,垂头行往家中。
才欲推门,里间似有陌生女声隐约飘出,令他蓦地顿住脚步:“娘子这咳疾也不需费tຊ那钱买药,可将梨切盖,剜去内心再填满黑豆,合上盖以小火煨热,每日食上一两个即可化痰止咳。”
自家娘子许氏连声谢道:“劳烦顾娘子还特意来叮嘱我这些,我着实过意不去。”
这时海瑞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踏步而入。
屋内两人视线投来,不约而同起身相迎。
“官人,早前救过咱们家囡囡的顾大夫来了。”许氏接过铁锹置于墙角,向丈夫介绍来人。
海瑞理了理衣冠,作揖:“何劳顾大夫亲来,海瑞感激不尽。”
老母已逝,女儿亦出嫁远地,海瑞如今闲居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俭朴而清贫。
顾清稚视线将他家徒四壁的屋舍扫去,复又定在海瑞劲癯的面容上,躬身回礼:“我早欲前来拜问海青天,一时繁忙,未想竟耽搁到了今日。”
海瑞笑中带涩:“海瑞无官无职一介白身,以为早被人遗忘,不想却教顾大夫记着。”
“那海青天还欲回朝中效力么?”顾清稚倏而问道。
海瑞一怔,肃色道:“朝廷若有诏,海瑞这身病骨万死不辞。”
然纵有此心,隆庆四年来便已致仕家中,再殷殷相盼也不见那封委任状。张居正不愿起用他,他明白。
自己棱角过硬,行事不留情面,故而常得罪于人。张居正改革已然阻力如山,若得他再在地方上掀起一番血雨腥风,那这新政怕是愈发寸步难行。
顾清稚望向他:“若夫君有意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海青天愿意帮助夫君吗?”
海瑞喉头一动,他是一条鞭法的坚定支持者,早年便在地方上有所实行,可惜半道夭折。既然辅臣有此意,他如何不欣喜。
当即颔首,眼中却流露犹豫之色:“海瑞过于刚直,只怕张江陵并不认同。”
“夫君很欣赏您的品格和才能。”顾清稚干脆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等两京十三省的土地清丈完毕,他才会将一条鞭法付诸实施,所以要委屈海青天多些耐心了。”
“江陵计划具体如何行事?”
顾清稚道:“夫君已上疏请于全国普遍核查赋税,清算钱粮逋欠,命各位抚按官严督有司部门仔细查找人户,再从丈地入手,令天下度田。”
海瑞若有所思:“昔年嘉靖臣子也请奏过通行丈量,可惜先帝恐怕引起民间纷扰,未能同意。”
“所以如今有夫君力请,再等圣上下诏,届时清丈完成便可以杜绝兼并之弊了。”
“如此也是百姓之福。”海瑞轻抚稀疏须发,“若能功成,于我大明乃千载有利之举。”
“能得海青天赞许,实是不易。”顾清稚道。
“其实我还要感谢海青天。”她又锁住他那双浑浊却炯炯有光的瞳孔,深深以视,嗓音清亮,“您连皇帝都敢当面批驳而不留退路,但未曾斥责过我夫君。”
张居正罥名四起之时,素以正直敢谏著称的海刚峰却并未加入指斥声中,她对此一向心怀感激。
海瑞淡笑:“江陵敢为天下人所不能为,一心只为谋国,海瑞佩服,何来毁之。”
顾清稚躬身示谢,此为她真心实意的一拜:“海青天高风亮节,操行世所罕有,还望您能保重身体,朝廷定会再请先生出山。”
临走时许氏力邀顾清稚暂宿一晚,却被她婉拒。
“我还要赶路回家呢,外祖父该担心我了。”她含着笑,眼中莹然,“娘子不要怪罪,得空我会再来给娘子看咳疾的。”
送至门外时,随行的家仆将一只竹篮递上。
许氏低头瞧去,只见里面载满了一窝生机勃勃的小鸡,顿然惊道:“这如何使得?大夫快拿回去。”
顾清稚强硬塞给她,压低了声音不让屋内海瑞耳闻:“我寻思着若是赠送钱财,怕是会玷污海青天的名声,想来想去还是送鸡苗给娘子更妥当。既能养着生蛋,还能养大卖了补贴家用,这才选此作为给娘子的礼物。”
许氏慌忙推辞:“大夫好心我已收下,只是官人若是知晓,定是要让我退还的。”
“哎,娘子就说是你在野外捉来的,海青天哪想得到这么多呢。”顾清稚笑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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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问毕海瑞,她即刻返回松江,一路道途奔波,令她双目有些晕眩。
在门前下了马车,里厅似是有客,正与徐阶交谈着甚么。
徐阶门生遍布天下,此时待客也不稀奇。她闭了闭眼,未惊动仆役,独自沿着廊檐往后院踱去。
“圣上下诏慰问江陵,望江陵抑哀以成大孝,又赏赐了优厚的赙赠,足足超过其他相公数等。”来人叹道,细听正是李春芳。
徐阶亦吐息,话中含憾:“看来圣上还未对太岳守制与否表明态度。”
“圣上虽不明言,臣子岂能不领会。”李春芳道,“吕调阳和张四维甫接丧报,次日便奏请援引前朝阁臣杨溥、金幼孜、李贤前例,上疏请留江陵夺情。”
夺情。顾清稚心脏蓦然漏跳一瞬,喉咙紧缩,转身匆匆跑向前厅。
徐阶眉间沉落忧思,注视满面焦急站定的外孙,缓言:“太岳父亲去世了。”
“我知道。”
徐阶微愕,俄而一声长叹:“此番太岳若是夺情,必然要在朝中掀起大风浪,恐对他不利。”
李春芳摇首:“依春芳之见,太岳不若守制回乡丁忧,既可尽人子之义,又能避免汹汹指责,当去则去,也好少引祸上身。”
“但毕竟他是张太岳。”徐阶按住膝盖前倾,“夺情非仅仅为权位,新政处于创制开局关键时刻,岂能半道而废。”
“春芳只是为太岳名声考虑,他心志春芳亦能体会一二,只是伦理纲常不可废,礼教不可不守,太岳废书院闭言路已然引起天下士子不满,怎能再燃怒火?”
徐阶道:“太岳从不惧他人之怒。”
“只恐天下忠臣孝子之气愤懑于胸未敢先发,只待夺情诏令一下,怨恨即能没顶。”
徐阶未应答,举目视向陷入沉思的顾清稚:“你明日便启程罢,行李收拾收拾,也莫留在这儿了。”
“嗯?”顾清稚迟钝回神,停了停,“外祖父唤我走吗?”
徐阶微颔,神情如古井不显波澜,一抹怜惜却掠过瞳孔中央:“去罢,太岳此刻比我们更需要你。”
“记着把一应物什带上,明日好一早出发,莫要赶不上驿递的马车。”张氏自后堂走出,眼眶已红,伸手替她拢好衣襟。
“外祖母——”顾清稚嗓中带了哭腔。
“这个时候了还舍不得做甚?”张氏抿唇,“想我们了便可回来,又不是再也见不了。”
眼前氤氲了一片薄雾,顾清稚忍住呼之欲出的水滴,含泪道:“外祖父外祖母,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
张氏将她揽住,柔柔抚摩她发顶:“我们一直在这里,哪也不去。”
京中风暴酝酿,黑云欲摧之时,顾清稚启行赴阙。
第76章
九月, 张居正逢父丧,万历下诏令其夺情,挽留他继续于京中视事。
张居正数上奏疏, 要求回乡守制以尽孝道,万历不允。
浅淡天光映出男子挺拔背影,一方清澄池塘间小鱼竞相游逐,戚继光伫立桥上, 安静凝望水中画面。
背后有人柔缓踱至,惊醒他方才持续已久的出神, 他须臾反应过来, 回身望向来人:“娘子。”
王瑛驻足,瞳眸深深视他:“夫君在想甚么?”
戚继光阖目叹息,神情怅然若失:“我担忧张相公。”
“夫君欲劝张相公服丧,是么?”
戚继光从不在妻子面前隐瞒心思,承认道:“相公若是夺情不守礼制,无疑将受天下人群辱,我实不愿见他背负骂名。”
王瑛摇了摇首:“夫君所担忧之事,相公不会无有预料。”
戚继光道:“他是不管不顾,但我终不能眼睁睁目睹他受人毁谤。”
“夫君不是已致信劝告了么?”王瑛轻轻扣住他腕,“张相公若不理会, 我再去劝说顾娘子, 相公虽固执, 却多能听进顾娘子意见。”
戚继光在得知夺情之后,当即修书一封陈明其间利害, 劝友人去职服丧。如今多日不闻回信, 想必已是石沉大海,遭他漠然忽视。
挚友执意如此, 戚继光不禁心中惴惴,强烈的忧虑挥之不去,却亦是无计可施。
“劳烦娘子了。”他回握王瑛素手,点头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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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起彼伏的纷争教张居正脑海杂乱,他端坐书房灯烛前,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侧。周遭寂静无声,却不能为他辟出半分安宁。
十三日,他接受皇帝夺情诏旨,表明愿意在官守制,五日后,门生吴中行、赵用贤上疏请求万历饬命张居正回籍赴丧。
又明日,刑部tຊ主事艾穆、沈思孝疏至,再次日,观政进士邹元标抗疏陈词,言辞之激烈,实所罕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