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确定小拂有没有离开,弟弟究竟还在不在这里。但他必须要见陆拂一面。在陆渺心中, 弟弟的身体不好、又不知道究竟得知了什么,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门上生了锈,没有透出一丝光线。
从程家一路过来,周围景象肉眼可见地由金碧辉煌变得衰败陈腐。在这样连灯光都没有的狭窄区域里,陆渺得不到一丝安全感。他很怕就此联系不上小拂。
隔音不太好,在他的敲门声中, 里面传来了前来开门的声音。
陆渺忐忑地看向门内。
屋子里还是那道柔和的暖光,弟弟好端端地站在门口,看上去一切正常。他见到陆渺,露出明显惊讶的表情,脱口而出:“哥?”
他侧身让对方进来。
一缕寒气从他身边擦过。陆拂转头上下看了哥哥几眼,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慢慢露出微笑:“你怎么会过来?”
“出了一点事。我联系不上你,你现在……”陆渺语速很快, 焦急地说到这里,突然发现没从弟弟的脸上看出担忧害怕的神色, 甚至对他的到来,弟弟也并不惊喜。
他的话语稍一停顿, 心绪凝滞, 突然注意到室内的东西少了很多。陆渺转头看去,见到收拾好的行李放在客厅里, 很多电器都卖掉了,这间曾经非常温馨的临时居所,变得空荡荡。
陆渺愣了一下,问:“你要走?你要去哪里?”
陆拂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详着对方身上的穿着打扮,看了一眼哥哥的脸庞,说:“我要离开京阳了。”
“……为什么?”他急迫地问,上前一步按住小拂的肩膀,胸腔里那一朵燃烧着的火焰蹭地一声猛蹿起来,几乎灼透人的理智,“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等我找到你就要走,要是我今天没有来,你是不是就再也不——”
他低下头,咬住嘴唇,想要说出一个相对温和的措辞。
陆拂却说:“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橘色的光芒仍然映照着两人,泛着与当初完全不同的冰寒彻骨。
“程老师跟我说了。”陆拂按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从身上拿下来,“程老师说你跟她是恋人,她会对你好的。她还说会给我一笔钱,让我能不那么辛苦也可以活下去的一笔钱,让我离开,不要再拖累你。”
“……”陆渺闭上眼,觉得很可笑,“拖累?”
“她只是说了实话。”陆拂没有一点介意的意思,这种形容从程似锦嘴里说出来,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让他理智、让他惊醒,“她说,我留在你身边,常常会让你觉得愧疚、觉得亏欠,让你担惊受怕,哪怕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有跟程老师有过什么,你看到我都会觉得很难过。她说得没有错,我知道的,哥,你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你……”这些词句突然无法说出口,陆渺的喉咙里好像含着一块儿冰做得刀子,又冷又痛的刮下去。他追问,“你要永远消失在我面前?你再也……再也不回来了吗?”
弟弟只是安静,并不说话。
多日来的思绪纷杂,连日的担忧,在这一刻终于被冲击成了满腔发泄不出的怒火。陆渺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抓住陆拂的胳膊,情绪失控地用过了力:“你就这么听话?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早就塌得不成样子了,我是因为想要你活下去,才这么努力地坚持要照顾你。我以为你会跟我相依为命,我以为你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现在你是要跟我断绝关系吗?”
陆拂吸了口气,想要笑一笑来缓解气氛,可笑不出,只是红了眼尾。他低声道:“哥,你知道我喜欢她吧?”
陆渺的手骤然卸了力道,他怔怔地望着对方。
他是陆家唯一一个健全无病的孩子,享受了父母大部分的重视关爱和优渥的前半段人生。与他相比,常年住医院、频繁手术,说不定那一天就跨不过鬼门关的陆拂,比他更加痛苦。
“要是换了你的话,”陆拂声音微哑地问他,“你能衷心地、满怀诚意地祝福自己的兄弟和你爱的人吗?如果是你,你能笑着参加她跟别人的婚礼,能旁观目睹这份幸福么。”
他做不到。
不光是他做不到,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做到。最后能保留的一份善良,就只是默默远离,不去破坏而已。
“我们没有办法相依为命。”陆拂抬手匆促地抹了一下眼睛,将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扼杀在未落之时。他转过身,坐在那个两人曾经一起吃饭的桌子前,将自己要带走的一些零散物品收好,“我没有那么宽容、没那么大度,我不能作为亲人好好地祝福你。哥,程老师为你考虑,其实也是为我考虑,她一贯很会打算,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愿意为你打算,你不要跟她生气。”
“我……”陆渺说,“我没资格跟她生气。”
弟弟摇了摇头,他道:“你这么说,就还是在生气。我明天的飞机,再过几个小时就会离开这里,哥,你回去吧。”
“回去?”
“回到她身边。”陆拂说,“陆家已经不存在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你能过得好的方式。她那么有钱,又喜欢你,就算最后不能修成正果,你也会因此得到很多。”
陆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觉得这种话不该在他的嘴里说出来。
“哥,你太理想化了。我不是在嘲讽你,或许只有你这样才会吸引程老师。可我终究只是一个俗人,我做不了太辛苦的工作,每个月吃药的钱都很贵。我不想看着你为了我那么劳累——你已经很久都不画画了。”
“……陆拂。”他想要阻止,“我那只是……”
“不是的。”陆拂打断他的话,“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你因为我太需要钱,都没有喘息的时间,没有时间再拿起画笔,等待一个灵感降临的周期。不要再蒙蔽我,也不要再蒙蔽现实,我们的血缘亲情,不值得你那么辛苦。”
“不值得?”陆渺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像是被剜下一块肉似的,从胸腔泛起一阵血腥气,“我既然放下了一切,那就是觉得值得。你替我觉得不值?你到底凭什么替我觉得!就是因为我没有能耐赚到钱,不能轻松地养你,你就要不认我,再也不跟我产生交集?”
“我收了她的钱,应该履行职责。”陆拂没有看向他,“哥,我有时候会恨你对我太好了。就是因为这样,连你跟程老师的事,我都不能怪你,不能怨你,只恨这个世界总是那么荒唐。”
陆渺沉寂了一息,他取出那部打不通电话的手机,当面去拨陆拂的号码,仅仅不到半秒,弟弟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起铃声,而陆拂坐在原处,没有动,没有接听。
三十七通电话。
打进来却始终未接的来电。
陆渺看着对方凝固的身影,扯了一下嘴角,把那部显示“请稍后拨打”的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响起剧烈的一声碰撞,玻璃屏粉碎如蛛网,金属在地面上滑动了半尺,碎屑飞溅,停落在茶几下。
他什么都不再说,转身离去。
楼道里的灯还是坏的。
陆渺用手捂了一下脸,碰到一片滚烫,他摸着黑下楼,出了单元门,迎面的冷风冲得一阵刺骨。
临近除夕,夜长日短。即便是凌晨时分,夜空还是一片漆黑。他趁着月光照在雪地上,没有表情地走过去。
忽然间,黑夜里冒出一点星火。
陆渺抬眼,看到一辆跟这个小区格格不入的豪车停在不远处,挡住了他前方的必经之路。车前靠着一个人,长发漫卷,穿着一件棕色的大衣。
深棕色覆在她身上,系带随意地扎住腰身。程似锦靠在车前,指间燃着一根细烟,烟头的星火在冷夜中缓慢颤动,薄灰与雪花纷乱交错。
她没有佩戴任何装饰,发丝在夜风中微微凌乱,擒着细烟的手指骨节分明,透着一种苍白的寒意。随着陆渺走近,程似锦望了过来,一段浅浅的烟雾在两人之间消散远去。
陆渺看了一眼,挪开视线,朝着离开的方向走过去。他避不开,只说了一声:“借过。”就向车边绕。
跟随她的保镖就守在十步之外,他其实没有办法“借过”。程似锦猛地攥住他的手臂,觉得入手的温度太冷了,说:“回家。”
“我没有家了。”他说。
“跟我回去。”程似锦道,“我身边就是你的家。”
“你知道……女孩子们出嫁的时候,长辈会说你到了一个新家。但那不是她的新家,她是外人。”陆渺说了下去,“那样还有一个婚姻作名义,有合法伴侣的地位,所以也可以勉强说是一个新的家。那我呢?程似锦,你会跟我结婚吗?”
程似锦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你不会的。伯母也不会让我跟你结婚。那你家……算是我的家吗?”
他想要挣脱程似锦的手,她却握得更紧,更加不容拒绝:“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不一样,你看不出我确实对你倾注感情?所以影响到你、让你总是跑出去受苦的那个人,我让他离开又有什么问题。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是你根本没把我当成一个人。”陆渺说,“你把我当成你付出情感的客体,把我当成满足你感情需求的工具。你把人当成物品,只要好用,你就会留在身边,只要你喜欢,你就要得到全部的、主宰的地位。程似锦,你才是那个被资本和权力异化的怪物。”
他再次想要挣脱,但并不能如愿。程似锦用力地扣住他,把陆渺按在墙壁上,不允许他逃脱,不允许他离开。
“是你求我这样的。”她注视着陆渺,“是你跟我说,要跟我谈爱、谈感情。我的感情就是这样,你现在觉得很可怕、很丑陋么?”
她不在意的东西,就算死在面前,程似锦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只要她喜欢、她想要,就一定不能脱出掌控,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世界从来都是如此运转。
陆渺避开对视,垂下眼睛。他深深的呼吸,想要从她身边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可是什么都没有,夜风呼啸,生存的氧气被卷席一空,分毫都没有留下。
第43章 咪咪咪
即便她的爱令人窒息, 甚至流露出伤人的狰狞棱角,但那依旧是陆渺心心念念求来的。
是他要求程似锦摆脱平静稳定的关系,揭开披着的人皮。
夜色之中, 那一点烟草的火星燃尽了,程似锦萦着草木薄荷气味的手指钳住他的下颔,让陆渺不得不抬起眼, 露出一双泛红湿润的眼。
在两人短暂的对视之中,程似锦突然放弃了对他阐述是非对错的意愿,在他狼狈挫败、伤痕累累的神情里,她一时觉得似乎也不必证明自己是对的。
“先跟我回去。”她停顿了两秒,“这是风口,再站一会儿又吹病了。”
陆渺转过头不回答, 程似锦便抬手解开大衣的带子,想要脱给他。陆渺蓦地按住她的手,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的眼睛:“干什么?”
程似锦道:“我没带你的衣服。”
他忍不住咬着牙根,觉得心中一阵没骨气的酸软疼痛。程似锦就只会威胁他,她是不是觉得这不是威胁?她不会爱人, 却能忽然间戳中别人爱她的地方, 让人丢盔弃甲。
程似锦把他带回了车里,保镖关上车门, 上了后面跟着的车。司机安静地开回程家老宅,从漆黑的暮夜, 行驶到遥远的东方微微吐露出一丝浅白。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刚碰到一片发烫, 对方就挪了一下躲开。程似锦墨眉微锁, 把陆渺拉过来贴了贴额头,温度对比的很鲜明, 她抱住陆渺,掌心抵着脊背下的后腰,将对方拢在怀里:“我就不该让你过来。”
陆渺逃不开,用力地咬她。牙齿在程似锦的锁骨上刻了一个印记,泛红地渗了一点儿血。她却只是抱着陆渺,并没有推开,似乎不觉得受到伤害,哪怕曾经对她来说,情人想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是很冒犯的事情。
可是陆渺就算用力地咬她,程似锦也不会生气。
她跟司机说:“给陈医生……算了,我来打吧。”随后亲自拨通程家家庭医生的号码,请他过来一趟,说着把手指伸过去挡住陆渺的小虎牙。
她的指尖伸进去,尖尖的利齿压在指腹上。陆渺又咬了她一口,程似锦说话的声音骤然停了一下,随后很快接续上前面的话,约好时间,掐断了电话。
陆渺吐出她的指尖,低头抓住她搂在腰上的手臂。程似锦却掰开他的嘴,按着他喜欢咬人的牙齿,目不转睛地说:“就这么讨厌我吗?”
“……我……”陆渺说不出话,他的下颔被扳正过来,覆上一双温暖的唇。
程似锦抵住他的后脑,把他抱在怀里亲吻。她的气息宛如游蛇般深深探入、渗透进四肢百骸的每一寸,汹涌进入他的齿关,只要陆渺愿意,他可以咬程似锦的舌尖、咬她的嘴唇,把她最柔软最容易破损的地方撕咬得见血,让湿润的口腔磨损她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愈合的钝痛。
陆渺怔了半晌,竟然无从下手。他知道嘴里的伤口很难愈合,于是又诞生那些不合时宜的心疼——小猫的尖牙几次松开,只任由饲主长驱直入,把他的反抗搅得粉碎。
他喘不过气时,程似锦便先松开陆渺,低声道:“好热,你真的生病了。”
“……放手……”陆渺说,“会传染。”
“我为什么会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