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到孙家来的时候,我爹娘给了我四两银子,两铺两盖和一口锅当嫁妆,那四两银子,我嫁过来第一年,过完年要春耕的时候,你说家里钱都用来过年买粮买菜肉了,春耕没钱买种子了,找我借一两银子应急。”
“春耕刚结束,你要回娘家,说没有钱买些东西做脸面,又找我借了一两银,还有二两,则是前年时,您那宝贝金孙生了病要去县城里瞧大夫,找我拿了二两银。我看在孩子年纪还小,生病可怜,也就给借了。”
“我嫁妆银子就是这么被你借完的,至于我这些年做针线活儿补贴家用挣了多少钱,镇上裁缝铺掌柜的账面上都是有数的。但只要你们把我嫁妆还我,这些补贴家用的钱,也就算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压根不打算过了,所以心里可能早就已经将这些话演练过不止一遍了。
此刻陈金娘说话有条有理的,都给说清楚了,大家听得也很清楚。
钱氏心中暗骂这个臭婆娘,都嫁到他们家了,居然还把账算得这么清楚!什么你的我的!她的人都是他们家的了,还有什么你的我的!
钱氏梗着脖子说道,“你说银子给了我就给了我?你有什么证据?!”
“钱氏,这是我好好说话的时候,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好讲,那咱们就歹讲,既然我敢说得出来……”陈金娘似乎是早就想到了钱氏可能会做出的反应。
不得不说,她实在是太了解这个钱氏了。
陈金娘说完这话之后,冷笑着,目光淡淡扫了孙二一眼。
孙二心里顿时一个咯噔,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他娘这一通无赖耍得,自己彻底和金娘,再没了回头路可走。
钱氏依旧梗着脖子,大概是因为这些年压迫陈金娘压迫成习惯了,心里压根从来就没把她当成一盘菜过。
总觉得,哪怕现在已经一拍两散了,陈金娘也依旧是那个她能够欺压得住的,没什么脾气的女人。
刘氏在一旁笑了起来,“看来是又有官司好看了……”
听到官司两个字,钱氏这才猛地瞪大了眼睛。
是了,她总说着陈金娘认识杜萱之后学坏了学坏了。但总还没个确切的,眼下倒是倏然醒悟过来,那杜萱最擅长什么?最擅长就是找麻烦!让人吃官司!
钱氏吭哧瘪肚了半天,小声逼逼了一句,“那都是家里有急用,就这你也计较,真是小家子气。”
这话一出,看热闹的人们最先听不下去了。
“嗨哟,那你这脸皮可真够厚的,连人的嫁妆都给昧了!”
“还嫌人小家子气?你大方,你大家子气你倒是用你自己的嫁妆啊,你用人家的嫁妆做什么,也就金娘够心软的。要我?”桂娘冷笑了一声,“反正得病的又不是我孙子,我就不行她还能看着自己的孙子病死也不管!我就不信她不肯用她自己的嫁妆去给孙子治病。”
“不知道的还以为孙大和孙大媳妇死了呢,咋的给娃儿治病,还得去弟媳妇口袋里掏嫁妆银子了?这孙家也真够可笑的啊。”
“嗨,就是欺负老实人呗,金娘性子多软啊,好欺负呗。这下可好了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孙二可真是冤死了,这么好个媳妇儿过不下去了,往后还有谁家愿意给他当再娶媳妇儿啊。还能有比金娘更好相与的?”
“就算有,人家爹妈也不傻,这么个穷得都揭不开锅的女儿嫁来还得挣钱供一家子过活,嫁妆银子还得被拿去给大伯子和大嫂子的孩子治病,还得拿去给婆婆回娘家做脸面。天爷。”
“我记得之前金娘的闺女生病的时候,钱氏好像是巴不得她病死了算了?说还能省一口饭,往后还能省一笔嫁妆呢。”
“真不要脸啊这一家子。瞧瞧,瞧瞧,自家门前这么热闹,不知道真以为孙大和孙大媳妇儿死了呢。像是没听到似的。自己弟弟都因为他们家的这些破事儿都要散了,他们还聋了似的连出来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呢。”
钱氏的脸色红了又黑,额头和脖颈的血管都突起,急道,“你们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闭嘴!谁死了!你才死了呢!你们才死了呢!我们家的事儿,有你们什么事儿啊?!可真够能管闲事的!”
“娘!”孙二骤然一声怒吼,“别说了!”
其气势之大,音量之大,使得场面都顿时安静了下来。
众人这才看向孙二,也就看到了孙二那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像染了血似的眼睛。
钱氏难以置信地看着孙二,“你敢吼我?我都是为了谁啊?我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不都是为了你好?你敢这样和我说话?你良心被狗吃了!”
孙二的声音像是压在嗓子里的低吼,“我的家都被你给戳散了,你还说是为了我好?”
“你什么意思?你这没良心的,现在是要胳膊肘往外拐,来对付你老娘了?”钱氏瞪着孙二,眼睛也发红。
母子俩像是剑拔弩张的野兽。
“马上把金娘的嫁妆银子给她!还嫌不够丢人?咱们家还要丢人多久?”孙二低吼道。
“什么银子,哪有什么银子!”钱氏眼神有些躲闪,表情僵硬。
孙二冷笑了一声,“行,那咱们也分家,反正我也受够了,分家了,我就有银子给金娘和桃丫儿过日子了。”
陈金娘听着孙二这话,看到这个男人,第一次为了她去和他娘较劲。
但是陈金娘心里却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第129章
陈金娘淡淡说道,“你们慢慢商量吧,我就不奉陪了,先走了。总之,我的嫁妆银子要是拿不上,咱们就祠堂见,公堂见。”
陈金娘嘴角露出个很浅淡的笑容来,“钱氏,你总说我和杜萱学坏了。其实我什么也没学,就学到了一点。和不要脸的人,没必要花时间讲什么理,公堂见就行了,你们不愿讲的理,官老爷愿意讲就行了。”
陈金娘转眸看向了杜萱,“走吧?”
杜萱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想了想,一转眸……
结果看到戚延一副对热闹敬而远之的样子站在老远的角落,杜萱只能叫了就在旁边不远处的杜辉。
“辉哥,还得劳烦你个事儿。”杜萱说道。
杜辉愣了愣,搓了搓手上都已经从泥巴干结成的泥灰,“你只管说。”
杜萱道,“金娘嫁妆的那些铺盖和那口锅应该挺沉的,还劳驾你进去帮拿出来,金娘既然已经不和他们家过了,也就不好进他们家去了。”
杜辉又搓了搓手,有些局促,“我进去?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的。”刘氏挑了挑凤眼,“我陪你进去,拿完出来就是了,还能互相作个证,省得待会儿被人诬蔑偷了东西就不好了。”
杜萱忍不住看了刘氏一眼,不得不说,刘氏有时候真是心思缜密。
又或者应该说是刘氏以前和杨氏相处久了,所以对不要脸的人会有什么损招已经早就知道是个什么路数了。
杜萱对刘氏低声说道,“还是婶娘想得周到,谢谢婶娘了。”
“总得防着点。”刘氏说完,就侧目看了杜辉一眼,“婶娘和你一块儿进去吧。”
杜辉也算得上是杜家人,虽然不知道得是多远房的了,但总归是杜家人就是了,刘氏自称一声婶娘也是可以的。
“哎,劳驾婶娘了。”杜辉跟在刘氏旁边。
刘氏走到钱氏身旁的时候,瞥了钱氏一眼,甚至还停下了脚步,意思也挺清楚的:要是有什么想说的,你现在就可以吱声儿了。
但钱氏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孙二刚才那一通吼给震住了,还是因为今天这一系列的事情,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对策了。
总之,钱氏瞧着刘氏和杜辉从自己身旁经过,一声都没吭儿。
大家都在瞧着热闹,事情闹到这一步,孙二算是被他老娘把家给戳散了。
这会子众人瞧着孙二时,目光都充满了同情。
反正都在等着看今天这事儿闹到完,此刻一边等着刘氏和杜辉从孙家出来,就边纷纷窃窃私语着。
“摊上这么个亲娘,孙二算是倒了血霉了。”
“哎,谁说不是呢。娶了这么个媳妇儿,原本挺好的,按说得是好运来了,谁知道亲娘不省心呢。”
“是啊,可不就和杜大家那杨氏似的么,唯恐天下不乱。”
“杨氏起码还待闺女不薄呢,那杜蓉就算脑子蠢,但还挺受宠的。但谁不知道钱氏偏心啊,孙二简直了,跟捡来的似的。”
“哎哟,这也就是现在不征兵了,不然呐……”
“是了,不然这肯定就是孙二的事儿了。还记得杜二么,不就是这样么。”
众人就算是窃窃私语,但因为距离得没多远,或多或少依稀都能听到些。
但先前还能怒斥众人多管闲事的钱氏,此刻就算听到了,也已经没有心思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刘氏和杜辉才从孙家院子里出来。
杜辉手上的泥灰已经在孙家洗干净了,此刻背上背着厚厚两床被子,手里捧着一口大铁锅。
另外两床厚实的褥子,刘氏拎着,但已经快要拎不动了。
陈金娘赶紧上去接了过来。
刘氏拍了拍胸口道,“哦哟,金娘可真是委屈了,爹娘多疼啊,嫁妆给的都是好的,被子褥子都是好棉花弹出来的,还特别厚实。一口锅也是好锅。真是委屈了,爹娘要是知道自家闺女在婆家遭这么多罪,不知道多心疼呢。”
“多谢婶子……”陈金娘低声向刘氏道谢。
然后转头看向了孙二和钱氏,“我的银子,我就等五天。”
至此,这热闹才算是看完。
跟着杜萱一起回去的时候,才刚和杜萱走进偏屋,陈金娘就有些站不住了腿脚一阵发软。
杜萱赶紧伸手扶住了她,“怎么了?不舒服?”
陈金娘努力站稳了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杜萱,问道,“我……怎么样?还成吗?”
“什么?”杜萱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我刚才怎么样?没露怯吧我?”陈金娘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数了数,“基本把该说的都说了,哎,还是少说了一两条,明明都记好了的,怎么还是忘说了呢。”
杜萱愣愣地看着她,“你这是……”还打了腹稿的?
这是让杜萱完全意想不到的。
陈金娘总是能给她不少惊喜啊。
陈金娘并不知道杜萱心中所想,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怕我说不好啊,我嘴挺笨的了,所以得提早准备着,省得真和钱氏对上了说不过她,跟个哑巴似的,那不就真的吃哑巴亏了么。”
“说得挺好的,都说到点子上了。”杜萱笑了起来,“挺厉害的。”
“真的?”陈金娘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生怕我没说明白。”
陈金娘紧紧握着那一纸休书,这会子缓过来了,犹犹豫豫地问杜萱,“阿萱,就这个……休书啊,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杜萱点了点头。
陈金娘轻轻抿了抿唇,思忖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去找良骏写的啊?没见你见过良骏啊,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我刚瞧戚延的脸色都不好看了,别不是你为了我的事儿去找了良骏,你家戚延又吃味了就不好了。”
杜萱无奈得很,“是哦,我说刚才他怎么站得远远的也不过来。”
还以为他是怕麻烦,咋的又在心里和薛良骏较劲了?
陈金娘展开那休书瞧了瞧,“可我瞧着,这墨先前都还没干透呢。你真的,啥时候去找良骏写的啊?总觉得……哎,这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第130章
陈金娘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毕竟,大家都是农妇,杜萱怎么可能会写得出这一纸休书来?
可是陈金娘就是觉得,指不定就是她写的。
她都能开药方了,能写字好像也没什么好出奇的?
杜萱挑眉看着她,对她这话倒是不承认也不否认的。
“总之,甭管谁写的吧。”杜萱笑了笑,“有用就是了,你收好了,回头拿去村长那里登一下册。”
“嗯。”陈金娘点了点头,把那张纸叠好了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杜萱原本还担心她会因为此事而心情不好,但眼下看起来,陈金娘心情似乎还可以的样子。
“那你等会陪我去吧?”陈金娘问道,“你不是反正也打算买山么?一起去村长家,你正好可以谈谈这事儿。”
杜萱其实真不想这时候去,但是也看出来,陈金娘其实还是有些忐忑,说是忐忑,其实说得更直白一点,她就算再洒脱,毕竟生在这个男权的世界里。
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和孙二不过也就不过了。
可是真当慢慢冷静下来,要去和不熟的人讨论这事儿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有些觉得难堪。
杜萱看得出陈金娘隐约的难堪,于是原本真不想这时候去的,也还是答应了。
“行。我陪你去。”杜萱道,“等办完这事儿回来,你得好好和桃姐儿说说这事儿。”
“啊?”陈金娘似乎有些不解。
杜萱盯着陈金娘的眼睛,“你往后不和她爹一起过了,往后就你们娘俩自己过了,这事儿,你得好好和桃姐儿说说。毕竟,这不止是你和孙二的家散了,桃姐儿的家也散了。她就算没法努力做点儿什么,起码有权利知道,而且得是你好好和她说的。”
陈金娘听着这话,沉默了几秒,然后沉沉一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和她好好说说的,还是你想得周全,是我想岔了,总觉得她还是个孩子,现在想想,其实我的桃丫儿,有时候挺懂事的,好像比我还通透似的。”
聊完这些,陈金娘的心情似乎又愉悦了起来。
人就是这样的,面对重大变故后,心情就会这样起起落落飘忽不定的。
陈金娘拍了拍那口锅,“阿萱,你看这口锅……当时我爹特意找人打的,本来要留给我哥娶媳妇,后来给我当了嫁妆,因为这个,我家嫂子到现在还记恨我。”
陈金娘说着就将这口好锅递给了杜萱,“你拿去用吧。”
“嗯?”杜萱听了陈金娘这话,没马上接过来,忖了忖,就笑道,“你这是……”
陈金娘笑了,“是啊,我就打算在你这儿交伙食费蹭饭了,锅也给你。我就不开火了……”
她说得很是直白,杜萱听着笑了起来,“行。”
“还有这个。”陈金娘又将厚厚实实的一铺一盖拿给了杜萱,“马上就天凉了的。我和桃丫儿也盖不了那么多,你拿去盖。”
“行。哎呀丰收……”杜萱也不和她客气,她明白自己和陈金娘,交情已经不需要互相之间那么客气了。
杜萱弯着眼,“谢谢金娘。”
陈金娘弯唇一笑,“往后我可就不是什么金娘了。”
“对喔。”杜萱目光有些羡慕,虽说不是不能理解这边对女性的称呼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