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季忱知道这个女子聪明,所以其实本来也就是不希望这个女人因为自己刚才气喘吁吁赶来而有什么怀疑。
杜萱这话自然是让陆季忱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一口气都还没有松个囫囵呢,杜萱的下一句话又毫不留情地将陆季忱的心给悬了起来。
杜萱说道,“不过有点意思的是……戚延所受的毒症,和姜淮将军之前的情况有点像,真要说起来……我家还有个小孩儿,眼睛瞧不见,也是因为毒症。”
陆季忱听了这话心里一个咯噔,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只是面上不显而已,其实手心都有些出汗了。
他说道,“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然后他就看到原本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火候的杜萱,转眸看了他一眼。
杜萱嘴角勾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说道,“是啊,很巧吧?所以我就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陆季忱问道,掌心出汗更多了。
杜萱定定看了他几秒,看得他都有些不自在了。
然后杜萱才看似随意地转回了目光继续盯着炉火,也看似随口地说道,“我只是个孤陋寡闻的农女,所以不太清楚,是有什么地方,专门有这种施毒的技术吗?”
陆季忱掐进掌心的指尖这才放松了些许,答道,“南岭幽水那边有个原住民族,很是擅长蛊毒之术。”
“原来如此。”杜萱了然地点了点头,“蛊毒之术么,难怪棘手。”
陆季忱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问了句,“难治吗?”
“我不是都治过姜淮将军了?”杜萱反问。
陆季忱忍不住说道,“不一样,每个人中的蛊毒可能是不一样的,蛊毒种类不同,治疗的手法就可能完全不同。”
杜萱挑了挑眉梢,表情看起来很随意。
陆季忱瞧见她这表情,就看出来了,她好像是……早已经在治疗中领会到这一点了。
“你是不是已经觉察出来了?”陆季忱问道。
杜萱撇了撇唇,“我又不傻,当然能觉察出来。也不知道这呆子究竟是怎么搞来的这毒症,居然能比姜淮将军的情况还棘手。”
陆季忱听到这话心里就已经有些无法平静了,但还是表情冷静,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问道,“很棘手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杜萱就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只是个孤陋寡闻的农女,所以我不太清楚啊,就你说的这个南岭幽水玩蛊毒的原住民,他们玩的蛊毒里,有没有那种……”
“什么?”陆季忱心中紧张。
但杜萱似乎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秀眉轻蹙地思忖着,组织着语言。
杜萱倒不是没法理解蛊毒这种很玄的东西,虽说她接受过现代医学教育,但是,她也身负古医道的力量,还有灵泉空间这种神奇的存在。
所以对一些玄学,她一直抱持的就是一种很能接受的开放心态。前世的什么蛊啊,降头之类的,她虽然不懂是个什么原理,但也能够接受其存在。
甚至就连在西方有的那种信仰治疗法,脉轮之类的东西。她也很是尊重。
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个世界的蛊毒能这么玄。
陆季忱还在等着杜萱说话,杜萱思忖了片刻之后,终于给出了自己组织好的语言。
她对陆季忱说道,“就像是……如果我给你下了蛊毒,但只要我身上的这个引子还在,我还没死,你身上的蛊毒,就无法被根除。”
陆季忱瞳孔骤然紧缩,眼睛瞪大,看着杜萱。
杜萱问道,“而且,四肢百骸,经络里全部都是。真是很难根除啊,你知道这是什么?”
陆季忱只觉得口干舌燥,舌根都一阵阵发苦,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吐出一句来,“……牵丝蛊。”
听到这话,杜萱轻轻挑了挑眉毛,“牵丝蛊?”
那她倒是有些能够理解这个名字了,还挺贴切的。
她先前就通过自己古医道的力量,在戚延被她施针熟睡之后,用古医道力量在他身体里仔仔细细过了一遍。
于是也就察觉了这个事实。
他的四肢百骸,经络里,仿佛都有着这种,像是什么丝线一样的东西。
总不可能是痛风结晶吧,这个规模,四肢百骸都是,那人还不早痛死了?还能让他单挑熊瞎子?
所以杜萱觉得,大概是什么她的知识体系和常识体系里没有办法理解的东西。
于是才会问陆季忱。
只不过,更多的她就没说了,比如戚延身体里正因为有两股毒性在对冲,所以那些丝线一样的东西才会对他的影响不大。
这么棘手的情况,杜萱就是再单纯,也会忍不住去想,这个男人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事情?
只不过这些,她觉得没必要和陆季忱说罢了。
但是陆季忱却想知道得不得了,心里简直跟猫抓一样了。
陆季忱思前想后地犹豫了片刻,还不等他开口,门口一个清亮的女声就冷冷道,“所以你究竟能不能治?你要是不能就别耽误,本小姐带他去找更好的大夫!”
陆季忱登时脸色都黑了,姜芷桐这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他就该把她绑着等到将军来了再说!
杜萱挑眉看向门口的女子,“有你什么事儿啊?”
第223章
姜芷桐走了进来,脸色其实不太好看。
在得知了戚延的身份之后,姜芷桐根本没法坐以待毙。
但她也不敢真的就大喇喇地暴露戚延身份,她也害怕给戚延和家族真的惹来什么麻烦。
尤其是,姜芷桐冷静下来思考过后,觉得陆季忱说了挺多,虽然有的是挺有道理的。
但陆季忱少说了一点,那就是……这个在殿下身边的女人,就算是真有本事吧。
但要怎么能保证她能对殿下没有二心呢?
现在殿下只是一个普通猎户而已,她可能生不出什么心思来。但要是知道殿下身份了呢?还会这么没心思吗?
总之,人只要心里有了什么想法,通常都会给自己的话逻辑自洽,甭管有没有道理,合不合理,自己都会想办法变得合理。
于是姜芷桐就过来了。
“有你什么事儿啊?”杜萱挑眉问了姜芷桐一句。
姜芷桐瞧着杜萱,她才不管这个女人有多少本事,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这个女人甚至救了她叔叔姜淮。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偏见就是这样的,我就是不喜欢你,你就是救了世界,我也一样讨厌你。
姜芷桐不高兴地说道,“怎么没有了?本小姐看上你男人了不行吗?你把他让给我,你开个价吧。”
杜萱:“……”
杜萱实在是不想和她对话,因为要是和她说吧,觉得自己下限好像都被拉低了。
但要是不和她说吧,干听着又着实有些气人。
杜萱转眸对陆季忱说道,“你还是带她走吧。嗯?”
陆季忱表情无奈,“我这就带她离开,你别生气,专心诊疗就行。”
陆季忱还挺担心影响到她给戚延的治疗,真要影响到了,别说将军了,他都不会饶过姜芷桐。
于是陆季忱起身直接握住姜芷桐的肩膀,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姜芷桐柳眉紧蹙,她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长榻上躺着的男人,然后再盯着杜萱,“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弃的!”
陆季忱冲杜萱无奈笑笑,然后就赶紧把姜芷桐给架出去了。
一直到离开了医馆,陆季忱才无奈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我就想留在他身边不可以么?”姜芷桐瞪了陆季忱一眼,“你们可真放心啊,他还病着呢,就让他住在那小破村子里?也不怕他出什么事?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打算的,反正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我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陆季忱听了姜芷桐这话,一时半会儿竟是无法反驳。
因为他的确想起来了,杜萱曾经还拿过熊掌熊胆来卖,总不可能是她自己花钱买的。而殿下现在的身份又是个猎户,答案似乎就呼之欲出了。
陆季忱虽然心中这么想,面上却不能答应,“我不可能看着你胡来,我要是纵容你,等到将军来了,发落的就会是我。你要是真觉得自己的想法合理靠谱,你等将军来了,自己同他说去!”
姜芷桐恨恨地盯着他,用力甩了一下袖子,挣脱了陆季忱的桎梏,气冲冲地走了。
杜萱坐在长榻边上的椅子,看着长榻上的男人,目光很深。
她抬起手,手指隔空描摹着男人的轮廓。
杜萱眼眸略略眯了起来……
你,究竟是谁呢?
如若她是别人,兴许的确是不会发现这其中有什么不对,但可惜,她是杜萱。
陆季忱之前眼神的不对劲,先前去工具铺时姜芷桐起码横冲直闯地冲他们过来,眼眸发红地盯着戚延,以及自己在这里给戚延治疗,陆季忱那么热切地赶过来,气息甚至都有些喘,而且还努力压着瞳眸里的紧张。
杜萱盯着长榻上的人看了许久,而后眉毛轻轻蹙了起来,事情……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越来越麻烦了。
姜芷桐离开之后,陆季忱很快又回到了医馆。
“哎?”陆季忱看到杜萱坐在长榻旁,随意翻看着一本从旁边书架上抽下来的书籍,“忙完了?”
他不由得朝长榻上的男人扫了一眼,忖了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给他治好了?”
“哪有那么快,棘手着呢。”杜萱放下手中书籍,有些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还想找一下书上有没有写这个南岭幽水的蛊毒之术,毕竟我孤陋寡闻,对此完全不了解,不了解就很棘手啊。”
陆季忱听了这话之后,眸光微闪,“这样啊,那我回头让人去找找看吧,也不麻烦。”
杜萱看向他,笑了,“那就多谢陆少爷了。”
陆季忱对于这个称呼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合适了,他笑道,“都是自己人了,往后叫我名字就行,或者也可以和将军一样,叫我陆四就行。”
要是换做之前,陆季忱肯定不会这么提议。他好歹是京城皇都陆家的少爷,哪里是怀宁县这种小地方小村子里的一个农女能直呼其名的?
他就算性子比较温和,该有的傲气还是有的。
但是杜萱是普通人儿吗?!显然不是啊!不仅救了将军!教了自己缝合之法还不介意他拿去转授给别人!最重要的是,她的郎君竟然是殿下!
说不得,往后这位也是主子。
陆季忱当然就没了那些傲气。
杜萱侧目看向他,“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陆季忱忖了忖,道,“救了将军。还将缝合之术教授与我。”
杜萱定定看了他几秒,看得陆季忱心里都有些毛毛的,难道她看出什么来了?
但杜萱定定看了几秒之后,只是笑了笑,然后道,“那好吧,陆四。”
陆季忱暗暗松了一口气。
杜萱又朝着长榻上的男人看了一眼之后,转眸对陆季忱说道,“他还没醒,劳驾你帮我看顾一会儿,我出去买些吃的,答应了家中孩子,要买零嘴回去的。”
其实陆季忱完全可以说让人帮她去买,但是他却没有,只说道,“那行。你去吧。”
杜萱笑了笑,指了指桌上药炉子上温着的药,“他要是醒了,就让他把药给喝了。劳驾了。”
然后才转身下楼。
杜萱离开之后,陆季忱坐在长榻边的椅子上,姿态看起来,有些小心翼翼。
第224章
陆季忱也不敢贸然叫他,只是安安静静在一旁守着而已。
哪知过了一会儿,长榻上的男人倏然睁开了双眼。
瞳眸深邃。
陆季忱一瞬间有些紧张,他知道,殿下大抵是不认得他的,殿下若是记得前尘过往,也不会被村里人说成是傻子了。
想到那么英明神武的殿下,居然被那些村民说成是傻子,陆季忱心里就一阵不忿。
但就算知道殿下大抵是不认得他的,陆季忱还是无来由有些紧张。
“你、你……醒了?杜萱她,出去买东西去了,让我暂时照看你。”陆季忱说道。
床榻上的男人,就略略转动了眼眸,目光落到了陆季忱的脸上。
因为身上施的针还没有撤掉,所以他没有乱动,只眼眸转了转,看向了陆季忱。
沉默持续了几秒后。
男人薄唇微微翕合,发出了低沉微哑的声音来,“陆四。”
哐当一声!陆季忱直接屁股一滑,从椅子上跌坐在地上,目光惊骇难以置信,嘴唇颤抖着。
舌尖在打颤的齿关抵住被咬了好几下,才发出了不甚清晰的音节来。
“……殿下?”陆季忱虚音问了一句。
男人并未做声,只默默闭了闭眼,算是首肯了这话。
陆季忱有些激动,眼圈儿都红了,“您……您好了?您记得了?究竟是怎么了……您怎么会搞成这样,还流落至此?”
陆季忱对于当初事情的过程并不了解,当初,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也被家族作为‘弃子’,也算作保护,给流放到了俨州府来了。
陆家作为京城皇都的世家,盛产医术卓绝的大夫,御医院里大半壁江山不是陆家的子孙,就是陆家的门徒。
所以为了权衡,陆家从不随意站队,有人站这边的,就有人站那边的,还有人保持中立的。
可以说他们是墙头草,但也可以说他们有着他们自己的智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这个家族。
所以就算哪一脉的方向错误了,起码也不至于因为这一脉的错误,而祸及全族。甚至还会因为族中有人站到了对的方向,兴许还能保下站错的这一脉来。
陆家给陆季忱的安排就是,让他在俨州府待一阵儿,等过个三五年,事情的风头过了,再把他召回来。
那个时候,陆季忱正在隐居山野的老师那里学习医术,所以等到他收到消息的时候,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陆季忱所听闻的,就是众望所归英明神武的殿下身死,老皇帝悲痛欲绝之下也撒手人寰,父子俩前后脚的葬入了皇陵。
而那奸妃,打着顺应天意的幌子,让她儿子霸占了皇位。再往后,就是慢慢剪除殿下曾经的势力。
因为只能慢慢剪除,否则那母子俩就会显得太过心虚,以至于殿下曾经的那些势力,得以有喘息的时间保存力量。
但陆季忱一直清楚,自己所知道的很片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当时留在殿下身旁的人才知道,可是当时留在殿下身旁的,基本都死绝了。
而殿下身边跟着的那个孩子,杜萱所说的,眼睛因为毒症而看不见的孩子。
恐怕就是当时殿下身边的谁,仅剩的遗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