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清宁摆摆手,“没事”。
年侧福晋的做法绝对称不上错,反而处处体现了她的宽和和大度,别人见了也只能赞一句,多么善良的女子啊,连丈夫的别居庄上的小妾都照顾的分外周到。
只是她身为被照顾的对象,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给好东西你们几个分了罢”,耿清宁低头去看凌云台的设计图纸,把东西扔了固然解气,但是她那该死的小市民思想又占了上风,总觉得浪费实在可耻,“还有,刚才凡是出力的人,每人赏二两银子,剩下的那些,一人赏五百钱”。
打工人思想,永远是利益最动人,凡是站在她这边的,全都吃香喝辣,至于那些跟兰院对着干的,自然有陈德海那个活招牌杵着。
小贵子一一点头应下,只是磨磨蹭蹭没走,期期艾艾的问道,“主子,当真要用陈德海做那个什么人桩吗?”
耿清宁一愣,失笑道,“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聊斋志异她可没少看,穿越这么离谱的事都发生了,若是打了人桩……
她打了个寒颤,想到以前看过的众多恐怖电影的场景,悄悄把脚缩回裙底。
大夏天的,怎么还有点冷呢。
小贵子摸着光脑袋瓜子嘿嘿直笑,“奴才愚笨还以为是真的呢,只是庄子上没有好厨娘,您又苦夏不爱用膳,反正,他活着多少还是有些用处,杀了可惜”。
耿清宁笑眯眯的看着小贵子各项找补,这个时代常与猫狗作伴的人,倒是比旁人多了些人情味。
不过,陈德海三番五次的上跳下窜实在惹人厌烦,她招手叫小贵子走得更近些,“我这儿有一个法子,若是能成的话他以后便事事乖巧听命于你,怎么样,想不想试一试?”
小贵子眼睛一亮,想到猫狗房里训练畜生的法子,“您是说,不听话就打?”
“是,也不是,”耿清宁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更准确的形容这个法子,“咱们要让他心里头亲近你、依赖你,自然就听你的话了”。
“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于是,短短两日,由耿清宁设计,小贵子操刀建设的“禁闭室”就新鲜出炉了。
这会儿,正忙着剪彩呢——想必这第一位住客很快就要新鲜出炉了罢。
第158章
“禁闭室”的第一位住客——陈德海, 还不知道自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
他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一劫。
虽说前几日那几个小子如狼似虎的抢走了他的行礼,还把他身上的衣裳给扒了,换成了一种奇形怪状的, 袖子和裤腿都只有半截的粗布衣裳。
但他并不在意, 只要府里床底下的那个咸菜坛子安好,一切还会有的。
不过, 每顿一碗清粥确实难熬, 他半辈子都在膳房打转,嘴上真没亏待过自个。
陈德海抱着自己只剩一层皮的肚子感慨, 还是老话说的对啊,胖子遇事拿肉抵, 瘦子遇事拿命抵,幸好他之前小肚子养的不错,否则这几日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正暗自庆幸, 天天传来钥匙碰撞铜锁的声音——难道耿格格懂了轻重, 打算把他放出来了?
陈德海一骨碌爬起来, 眼冒绿光的往外头看,果然瞧见了一个瘦弱小太监的身影,正是小贵子。
小贵子扬了扬手中的膳盒, “诺, 小海子, 咱们爷俩今日好好喝一杯”。
陈德海一噎, 心惊胆战的去瞧膳盒里的东西,一道荷叶烧鸡, 一道炙鱼,两样素炒, 甚至配有一壶水酒。
断头饭啊这是。
他僵硬的抬起胳膊,擦掉额头上的一层细汗,陪笑道,“贵哥哥,您这是?”
小贵子把东西摆在地上,又盘腿坐下,才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密密麻麻的悔意爬上陈德海心尖,他细细回想这两日,这位耿格格肯定是失宠后得了失心疯啊,她手底下这些人哄着主子,也跟着疯魔了。
但是,他一个好人跟这群疯子计较什么,该低头时就低头呗,戏曲里不是都唱过吗,什么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他老陈就当一回古时候的王爷,先假意奉承着又有何难,又不是没有奉承过。
恨啊,若是死在庄子上,他西华门处的‘宝贝’可怎么办呐,难道下辈子当不了全乎人?
悔啊,咸菜坛子里的银子还没花完。
陈德海浑浊的双眼含泪,比当年被卖到内务府还要伤心。
小贵子忍笑到几乎内伤,“小海子,吃完这顿,就上路吧,啊,哥哥我一有空就去看你”。
陈德海恨恨的塞了个鸡腿在嘴里,哼,他若是死了,估计一条破席子就能打发了,尸体都不知道扔在哪,上坟?哄傻子呢。
小贵子也不多说,见陈德海边噎东西边掉泪,还不忘把东西吃个干干净净,才引着他去了新落成的‘紧闭室’。
陈德海迷迷糊糊的,本以为是一根绳子勒死的结局,没想到被关进了一个新的地儿。
狭小的竹屋大概三尺见方,站着伸手能够着顶儿,坐下腿都伸不直,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恭桶,门一关,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从竹子缝隙中透过来的一丝光芒。
小贵子在外头拍了拍‘竹屋’,“小海子,等饭点的时候哥哥再来看你”。
主子说,这是极悲到极喜再到极悲,能更快的冲破人的心里防线,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出成效。
脚步声逐渐远去,竹屋内安静极了,既不见人声,也听不见鸟叫虫鸣,仿佛他整个人已经进了地府,完全与人间隔开。
极致的荒凉让他的心底不可抑制的产生慌乱,陈德海拍打竹屋,向外头呐喊。
“有人吗?”
“有人吗—吗?”
好像只有回声,其余的,连风声都避开了这个地方。
*
既然主子忙着,小全子就仔仔细细的将自己洗刷了一遍,连鞋都换成了新的——原来的那双连鞋帮子都成了黄土色。
有人送来膳食,一份麻腐鸡皮,姜辣萝卜,还配上一份软糯香甜的水晶皂儿。
送饭的仆妇拘着手,“今日没有新煮米,公公是吃芝麻烧饼还是爱吃茶泡饭?”
全公公有些惊奇,“庄上膳食竟这般讲究?”
府中下人吃的是大锅饭,夏季多是二合面做的馒头配上各种煮出来的菜,这个天多是煮冬瓜,放上点肥肉片子,便是顶顶好的东西。
而这道麻腐鸡皮,麻腐是用白芝麻粉和绿豆粉所制,软嫩似豆腐,在配上弹牙的鸡皮,筋道滑嫩,清鲜利口。还有这水晶皂儿,材料虽然易得,但若想煮至软糯,柴火花费不菲。
这是主子们才能吃到的东西。
那妇人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我们乡下人懂什么,不过是听主子命行事罢了”。
自从这位耿主子来了,庄子上的伙食一日好过一日,大伙儿拿的钱也一日多过一日。
这些日子一直在盖那个什么云台,且不说工钱什么的,每日给壮劳力们配的都是三指厚的肥膘肉,暄乎的白面馒头随便搂。
就连家里的两个小的,都吃的满嘴流油,个儿都长高了不少。
她每日都求神拜佛,就盼着这位主子能在这里多待些日子,若是哪路神仙能听着她的祈求,她定将供奉添至五盘。
反正她家里人多,供奉过仙人也能把菜吃个精光。
小全子心中啧啧称奇,在府中的时候也未见耿主子如何,怎到了庄上,马重五与这妇人都是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可见是以往众人都看走了眼,误把这位当成了没牙的兔子。
稳住面上的神色,小全子刚用完膳就到院门口守着,于进忠请他茶房歇脚他也不愿,只说等主子睡醒。
书房近身伺候的人都知晓,兰院有午休的习惯。
于进忠讪讪的回转,端起茶碗就往嘴里灌,“这些狗东西,就知道主子心软,在这唱苦肉计呐”。
白梨又替他倒了一碗凉茶,“全公公也是为主子爷办事,算不上错,再说了,总这样耗着也不是事儿”。
主子爷天潢贵胄,做到眼下这般,已是放低姿态,要她说,主子还是赶紧借坡下驴才是。
于进忠拧眉啧了一声,“你这死丫头,若不是跟到这儿,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个忠的,怎么胳膊肘一个劲儿朝外拐呐?”
白梨有些委屈,“我这明明都是为主子好”,哪个内宅夫人不靠男子,主子爷位高权重,主子依附他、顺从他乃是正理。
于进忠嗤笑了一声,“原来是个傻子”。
他又问,“父母为了孩子好,将孩子卖入高门,是好还是不好?”
“丈夫为了妻子好,叫小妾替她管家,是好还是不好?”
“主子为你好,将你送去伺候福晋,是好还是不好?”
于进忠拿手指虚点她几下,“记住了,给出的‘好’,得是别人想要的”。
见白梨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于进忠起身一笑,“好了,我这儿还有事,你且自己琢磨罢”。
正好,正房吩咐他将小全子引进来。
耿清宁其实没睡,她只是不想见到府中来人,来了都只会说什么,四爷差事忙得脱不开身,但心中着实挂念的紧,经常盯着她做的荷包看,看着叫人心疼。
反正,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没得新意。
再说,这些话本就是自相矛盾的,若当真事务繁忙,怎会有空盯着荷包看?若有空盯着荷包看,怎么没空来这儿?不过是逼她低头的小手段罢了。
只是心软是个毛病,对四爷不满,也没必要折腾小全子在这艳阳天里受罪。
不过小全子刚进来没多久耿清宁就后悔了,虽然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但是听多了真的很烦。
她以手捂嘴,悄悄的打了个呵欠,顺便擦掉因为太困而挤出来的眼泪,自以为很严厉的打断小全子的话,“行了,不必再说了,天色不早了,你若是再不回去,到京城就该夜里了”。
她一面叫于进忠送客,一面转身进了内室。
不行,刚才午膳吃的太多,这会儿甚至有些晕碳,整个人都快困没了,还是午睡要紧,等醒来之后,正好去凌云台那里监工。
小全子被连拉带拽的扯到庄子大门处,那里马儿也喂好了食水,身上还挂着两个水囊。
于进忠指挥两个壮汉将小全子架上马背,他自己则是笑呵呵的戳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吃痛,如离弦的箭一样射出,转眼就跑了好几丈远。
身后于进忠面露不舍却声音带笑,“回见啊”。
小全子气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好在迎面而来的热风唤起了他的理智,他开始思考另外一个严肃的问题。
该如何跟主子爷交代。
这回是丁顺在角门处守着,这小子上回在耿主子生产的时候贸然出头,这些日子全都被苏培盛打发到犄角旮旯里干活,守门,只是小意思。
丁顺笑呵呵的,“全小子,怎么样,差事办得可还顺畅?”
“都是拖您的福”,小全子附和笑了两声,径直往里头走,别以为他不知道丁顺憋什么坏呢,不过是想拖着他而已,可经过上回李怀仁的事儿,他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小全子脚步急急,一路朝书房走去,不过片刻功夫,就见书房门口师父担心和询问的眼神。
门是打开的,师徒二人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
屋子里,四爷坐在案几后,琉璃盏中的烛火照在折子上,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批复。
小全子顾念着身上尘灰不敢靠前,进门不过三步便悄悄跪下,还没跪稳当便听见上头传来轻咳声。
他悄悄用眼角偷瞥主子爷的面色,恍然间似乎从面无表情的脸上瞧见一丝焦急,小全子慌忙垂下眼,又不小心看见捏着折子的手骨节发白。
上首处又传来轻咳声,似乎在提醒什么。
小全子额头紧紧贴在地上,防止再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把心中斟酌了千遍的话又过了一遍才吐出来,“耿主子一切安好,就是看上去清瘦了不少,提及府上才两句话耿主子就避回内室,看着倒像是……”
小全子伏趴在地上,自然错过四爷紧绷的身躯和前倾的姿态。
“奴才没看真切,只瞧见帕子上沾了湿意”。
第159章
琉璃灯的灯光忽明忽暗, 四爷颓然靠回椅背,素来挺的笔直的脊背微不可见的塌了些许。
帕子上有湿意——宁宁是哭了吗?
四爷摸着腰间的荷包,他还记得那年去江南巡查河工, 她也是这般, 在没人的时候将一双杏眼哭成了核桃形状,却不肯显露人前, 也不肯叫他担心。
悔意如同薄纱一般网住他的心, 心尖一抽一抽产生微微的颤意。
屋外的苏培盛一字不落的将小全子的话全都听在耳中,这位耿主子在府里素来是千娇万宠的, 如今在庄上却凄凄惨惨落泪,连他听了都觉得不忍, 更何况……
他悄悄往里头瞥了一眼,明暗的烛火下,主子爷面上的心痛一清二楚。
四爷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若说不生气、不怪她, 那是假的。
怪她太倔, 倔的不像是后院里的女人。
怪她太胆大, 太肆意,也太过刚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