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家的牛肉煎包门前早就排起了长队。
大家都十个、二十个起买,一锅压根招待不了几个客人。黎想站在风口,没一会便感到脚指头被冻到僵硬,她跺跺脚,漫不经心扭头一撇,在缭绕热气中瞧见熟悉的面孔。
对方也眼睛一亮:“什么时候回来的?”
黎想面露惊喜:“昨天晚上,来吃早饭?”
宁旭顶着鸡窝头,穿着厚厚的家居服,睡眼惺忪,“我给女朋友带早饭,你呢?”
“先吃饱,再给爸妈带一点回去。”
两个人在队伍中一前一后,话题围绕着宁旭大年初二的婚礼打转。
宁旭吐槽着婚庆公司的拉胯,以及筹备婚礼时遇到的各种烦心事,甚至掰起指头和黎想算账:烟、酒、喜糖...
黎想听得两眼昏花,玩笑道:“听得我都恐婚了。”
宁旭叹口气:“我和家里那位都后悔结婚了。”
谈恋爱时两个人你侬我侬,工作之余总黏在一起,怎么都嫌不够。哪怕他们都是江城人,却很少需要应付对方家人。可自从有结婚打算以来,两家人坐一起吃了几顿饭,各种明枪暗箭如钝刀般磋磨着二人的筋骨,伤害值不高,却免不了一阵心疼肉跳。
“别呀,有不同意见很正常,又不是和对方家人过日子。”黎想搬出常见的安慰话术。
宁旭苦笑着摇摇头:“都在一个城市,绕不开的。”他及时叫停话题:“反正你在申城,以后结婚了,两家人隔得远远的,挺好。”
黎想忙不迭跳脚:“我还没打算呢。”
宁旭摸摸后脖颈,憨笑着:“我的婚礼...黎小姐能赏脸来参加吗?”
“嗯,我去。”
宁旭笑逐颜开,鼓了鼓掌:“请帖晚些发你,人务必到场。”
“没问题。”
待宁旭走后,黎想一个人坐在店铺最里端,一口包子一口汤,心里暖乎乎的。
都说人的口味是在童年时期定下的。吃不腻的味道带来任何美食都无法比拟的归属感,瞬间调动出脑海深处的温馨记忆。她拍了张照片:【这家好吃,可惜除夕歇业。】
陈知临:【那你提前打包一份,留给我尝尝。】
黎想噗嗤一笑:【得新鲜出锅的才好吃。】
陈知临发了个耸肩的表情:【没事,尝尝味。】
她随即又转发给沈确:【看!家门口开的这家也好吃!】
沈确秒回:【馋我!我下周回,等着!】
她唇角不自觉弯着,回家的感觉很美妙,这里每个人都将她看成许久不归家的孩子,自然而然招呼着:“哟,回家啦,家里大人呢?”
大人...黎想心中暗笑:她难道还不算大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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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想在家过了几日「无事一身轻」的闲暇时光:每天雷打不动早起吃包子喝汤,中午找薛文倩吃个错峰午饭,晚上再和黎康明去牛肉面馆闲聊人生。
这天她踩着饭点赶到,店里挤满了顾客,每张餐桌上却空空如也。
薛文倩一面赔不是,一面去后厨盯菜,时常拨几通电话催惯常合作的农户老丁赶紧送菜;再找到黎康明,吼着:“快来帮忙!”
黎康明在电话那头不知说了句什么,薛文倩不耐烦地挂断电话,和服务员小张小声抱怨:“一大早停电,供电局刚抢修完。老丁家车又坏了,汪师傅说他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呢,我刚去后面菜市场买了一批,急得我嘴唇起泡。”
她随即转过身,瞬间换了副笑脸面对客人们,轻声细语地安抚:“菜马上好啊,师傅在做了。”
在座的多是熟客,大家要了几副扑克打发时光,满不在意地挥挥手:“早上市区大规模停电,去哪都这样,不着急。”
薛文倩舒口气,眼角余光扫到黎想:“来啦,待会想吃什么?”
“我爸还在水果市场?”
薛文倩脸色转而又阴沉几分:“说和货主分账,得晚点来。男人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
“要帮什么?我来?”
薛文倩想起什么,忙拨了通电话:“小陆啊,今天店里停电了,估计会晚一点。”又对黎想笑笑:“没什么,你歇会。”
黎想撇撇嘴,退至店门口。大街上车水马龙,一波波新客朝店内涌,车辆转眼排满了道路两边的马路牙子。日头将人从头晒到脚,她发着呆,身后时不时传来薛文倩的催促声。
到了一刻,黎想走回店中:“中午我送外卖吧。”
“你送不了,十多份呢,那么重。”
“开车啊,车钥匙给我。”
薛文倩思忖几秒,又觑了眼墙上的时钟,无奈地叹口气:“行。”
店内的打包饭盒早就升级换代成卡塑餐盒,简约大气。薛文倩清点数量,递上一个木质的白色餐盒,叮嘱着:“这是小陆的,别送错了。”
“不至于吧?妈...差别太明显了,人家会投诉的。”
薛文倩白她一眼:“投诉什么?别人是两荤两素,配一份例汤,收二十。他是四荤两素,收三十,价格摆在这呀。”
黎想蹙了蹙眉:猪吗?这么能吃。
薛文倩自说自话:“小陆忙起来顾不上吃饭,有时候三餐并做一餐吃。我都是按五十餐标给他配的。”
黎想忍不住掀开盒盖看一眼:红烧鳝段,狮子头,腊肉炒泥蒿,香椿鸡蛋,桂花年糕,还有一份青椒牛肉丝;“靠,收五十都亏了。”
薛文倩拍拍她的背:“这孩子,怎么掉钱眼去了。你陆叔叔陆阿姨这些年没少给家里带生意,要不是小陆执意给,这钱我都不该收。”
“好了,我去送饭了。”
“别弄洒了!”薛文倩不放心,一路跟到车门前,又架不住店里的兵荒马乱,一步三回头。
黎想哭笑不得,又不是三岁小孩,这点事她还做不好?
事实证明,的确不太好做。
两大兜外卖沉甸甸,压得她手臂发酸,勒得她手指骨节疼痛。从停车场到住院部约莫五分钟的步行距离,黎想等了两趟电梯,都被里面沙丁鱼罐头般的惨状劝退,不得已迈着步子朝五楼妇科爬。
她涨红了脸,小跑到办公室门口,忙不迭将外卖放到地上,气喘吁吁:“请问是点了「薛记」的外卖吗?”
办公室里唯一一名医生赫然回头,指着门口的橱柜:“对,你放那就行。”
黎想费力地拎起袋子,顺利完成交接,如释重负:“要不要点一下?”
那名医生扭头瞧了瞧:“不用了,我们是你们家的常客。”
黎想指着陆安屿的白色木饭盒,“那个…”
对方点点头:“知道,小陆医生的。”
黎想揉着酸胀的胳膊,看着被勒红的掌心,感叹送外卖真是苦力活。她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动静:“陆安屿!饭到了,给你放桌上了。”
陆安屿约莫戴着口罩,声音有点闷闷的:“谢谢。”
“今天老板没来哦,换了个年轻的女外卖员。”
陆安屿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那名医生笑着问道:“明天要不换一家吃?吃多了有点腻。”
黎想加快脚步,由着陆安屿不假思索的“好”字淹没在医院的嘈杂之中。
第二十三章 你是一个成年人
临近年关,街上愈发热闹,超市音箱里的「恭喜发财」像是急于完成开卡业绩的银行小工,追着行人到处跑。
黎想刚回家时的新鲜劲转眼烟消云散。
不过一周的功夫,她已经彻底沦为懒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窝在家里穿着臃肿的睡衣吹空调,吐槽暖风除了吹得她面颊发干、嘴唇起皮之外,压根暖不了屋子。
她一日三餐纯靠外卖,包括小区马路对面的牛肉煎包店。某一日,她终敌不过外卖小哥考究的眼神,决定挑两公里之外的分店;反倒被人提醒小区门口就有一家,味道更好。
生活变成简单的重复,却不腻味。
她又活成了每天苦等爸妈下班回家的孩子。到了晚上,家家灯火通明,她和爸妈齐齐瘫在沙发上,每人各占一个泡脚桶,感受脚底板被咕噜噜冒的水泡弄得痒痒的,就着电视背景音聊些有的没的。
她泡到双脚通红,一股脑钻进暖乎乎的被窝,再和陈知临聊会天。对方明显更忙了,每天短短十几分钟的交谈,嗓音难掩疲态,还会破天荒抱怨几句所里的烦心事。
黎想听他口里冒出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她频频感叹:“等过完年就是冲刺阶段了,得加班到吐血...”
陈知临朝镜头凑近些,目光锁住她:“几大所都在招人,感兴趣吗?”
“没兴趣。”
黎想最近也会抽空考虑未来职业发展方向,却毫不犹豫剔除了「会计事务所」选项:人际关系复杂、垃圾项目比养马场的马粪还要多,上级 PUA 严重...她几乎能闭眼数出无数条弊端,总结成核心要点:好不容易跳出火坑,别再想不开往回跳。
陈知临觉察出她语气里的回避,“再歇歇,年前坑少,很多人都等着拿年终奖再挪窝。”
黎想翻了个身,将半张脸都蒙在软绵绵的被褥之中,蹭了蹭:“在家呆着好舒服,都舍不得走了。”
是真舒服,不用早起拎着电脑包赶命似地上班,也不用忍着胃疼应付客户,更不用每天活得像宫女太监一样,揣摩上级的眼神、动作和话外音。
“黎想,你是一个成年人。”
“什么?”
陈知临拧开床头柜的灯,背景唰一下全亮了。他穿着深色家居服,没戴眼镜,却摆出了职场开会发言的架势:“在家享福当然开心,但你得考虑以后。”
他停顿几秒,语气严肃:“我可以帮你,前提是你乐意。你现在的做法,在我看来就是逃避现实。”
陈知临噼里啪啦一顿数落,像是一盆冰水浇透了黎想的被窝。她原本的好心情瞬间灭了大半:“我感叹一下在家呆着舒服怎么了?难道要每天哭天喊地,捶胸顿足,说我很怀恋上班的日子吗?”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逃避责任。”
又来了。
黎想坐起身,俯视着视频里的那位;不小心觑到小窗口里的双下巴,又忙不迭调整角度:“满打满算我才半个多月没上班,在你眼里就成不求上进的巨婴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陈知临誓要逮着她偶尔为之的任性不放;如「监工」般每天举着一条长鞭在她身后抽打,边抽边喊:“不思进取!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她尤其反感陈知临眼神不经意流露出的不满和失望,仿若她犯了天大的过错,烂泥扶不上墙,不知好歹。
陈知临的语气也愈发焦躁:“你总得考虑考虑我吧?难道要我每天跟高中生一样,抱着手机过日子?连你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
敲门声响起,黎康明在门外压低声音:“和人好好说话,快过年了,别吵架。”
黎想及时收声,翻出耳机戴上,咬牙切齿地轻言细语:“我爸妈已经睡了,我也困了,不说了。”
陈知临话说到一半被堵住,心里不爽,直接挂断了视频;黎想没碰过这番不讲道理的冷钉子,戳得她几乎要原地跳起,干脆关机睡觉。
怒意钻进了梦乡,她几乎吵了一夜的架:和插队的人吵,和横冲直撞乱开车的人吵,和陈知临吵;吵到最后,对面站着的人变成了陆安屿。她怒不可揭,挽起袖子,摆出了骂遍天下无敌手的架势:好啊,你小子也来凑热闹是吧!
谁知陆安屿只站在那,歪着脑袋目不转睛盯着她,满脸委屈;他慢慢挪到她面前,用力将她搂在怀里,揉揉她后脑勺:“怎么一发脾气就像河豚,会爆炸。”
他声音轻轻的,手上力度正好,像是在帮一只发怒的狮子顺毛。黎想任他抱着,逐渐感到脖颈处有了些凉意,伸手一摸,竟湿漉漉的。
“你好好哭什么?”
陆安屿瘪着嘴,红了眼眶:“我好想查理。”
这句话自带杜比音效,在黎想脑海中循环播放了无数遍,每一遍都伴着陆安屿的啜泣和哽咽,搅得她五脏六腑一阵难受。
她猛地睁开眼,心陡然一沉,合上眼后总能看见查理笑呵呵朝她跑来,蹦蹦跳跳。她努力不去联想,却忍不住翻出床头柜抽屉底层查理的照片:她和陆安屿靠在沙发上东倒西歪,查理从二人中间挤出脑袋,咧嘴大笑。
她指腹摩挲着小家伙的面颊,叹口气,重新将它锁进抽屉,不愿再回想。
之后两天,陈知临变成了没有感情的报备机器:几点出门、几点到家,偶尔会发来一条「晚安」。
黎想只读不回,有点厌倦和他就同一件事反复掰扯。
无论对待感情还是工作,陈知临都希望有一个明确的项目计划表,标注清楚每个时间节点的重要事项。他需要有掌控全局的底气,好按部就班推进项目进度,达成目标。
然而黎想此刻却想活得再随心所欲一些。她受够了从小到大被人敦促、划重点的生活;亦明白计划改不上变化,连交给客户的方案都能改了又改,更何况人生?
背道而驰的理念将二人的关系打了个死结,引发了新一轮的矛盾。
黎想选择迂回战术,希冀两个人能在另一个层面达成新的共识;陈知临却穷追不舍,试图拉她回到所谓的正途。一时间僵持不下,难分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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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想的「宅女」生活在沈确抵达江城的那一秒戛然而止。
黎想傍晚四点接到沈确的电话,那会对方还没下高速,嗓音难掩兴奋:“还有半个小时到你家楼下,阿姨给我留小包厢了吗?”
“当然。”黎想咻地起身,化妆、换衣服,喷香水,一步不落地给出最高级别的「接客礼仪」;末了,对着镜子揪揪面颊:为什么胖人先胖脸,减肥先瘦胸?
她围了圈围巾,担心会冷,又翻出早年间买的毛茸茸的耳罩,折腾一番后,大脸盘子终于从视觉角度上小了一圈。
她站在小区门口等车,总有一两辆黑车司机慢慢减速,问一声:“小姑娘,去哪里,要捎带一段吗?”
她默默摆手,干脆退至人行道上,低头玩手机。
“滴滴”两声,紧接着,沈确清脆的嗓门如约而至。
沈确开了大半日的车,不见疲乏,放下车窗朝黎想猛挥手:“美女!去哪?捎你一段。”
黎想忍笑上了车,绑好安全带:“劳驾,薛记私房菜馆。”
沈确煞有其事:“计价器坏了,美女陪我吃顿饭作为答谢行吗?”
黎想抛了个媚眼:“陪睡也成。”
“哈哈哈哈哈。”
两人开着玩笑,将数日没见的挂念都融在笑声之中。
沈确一贯佛系,赚的微薄工资压根不够她做几次美甲,却想得很开:人生嘛,不管选哪条路,总会布满荆棘,甚至路边还会坐满嘲笑你的傻逼;但老娘玩开心了就行。
黎想偶尔也会羡慕她:有的人天生就是乐天派,从不焦虑未来,更不会自行套入「上进」的人设之中,卷生卷死;落了个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