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活到二十一岁,父亲业已去世一载,她终于能确认:
父亲对她,并非世间真正慈爱父亲对女儿的喜欢。
父亲看重她、夸赞她,只在她未出阁时,还认为她“奇货可居”。可她却以为,那就是父亲的疼爱了。
明夫人说得很对。
明夫人,又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是不如。
远远……远远不如。
二月十八日,纪明达搬出温宅。
温从阳送她上车。
“你会扶正她吗?”上车之前,纪明达最后问。
“会。”温从阳毫无犹疑,“我会将她明媒正娶,迎回家里。”
“你们也算终成眷属了。”纪明达笑道,“这件喜事,不必请我……怕你为难,先说一声。”
她上车离开。
车窗外,“温宅”的匾额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直到消失不见。
纪明达想起,她已整整一年没再做有关“未来”的梦。
但回想这几年,开始做梦后的一切,仿佛才真的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
送走前妻,温从阳很快回到后宅看如蕙和孩子。
母亲喜欢如蕙,却不喜欢如蕙做他的正妻。但他说,不娶如蕙,便终生不再娶,母亲也就松了口。
他已不是四年前的他,母亲也不是四年前的母亲了。温家,更不再是理国公府。
如蕙是他四年以来,唯一能抓住的人。他不能再辜负她。
“当年,那个孩子没了,所有人都要放你走、劝你走,是我强留下你。”温从阳对如蕙低头,“是我对不住你。”
李如蕙只笑,摇了摇头。可她才要开口,便被温从阳用手轻轻挡住。
温从阳重复:“是我错了。”
是他错了。
从前种种事端,有些其实怨不得旁人。是他年少无知,自己作孽。
比如,他和如蕙的第一个孩子。
“我已经把从前送过明夫人的东西,全收起来了。”温从阳惭愧说,“以后你不会再看见了。”
那些花瓶、摆设、琉璃灯,不会再出现在书房柜阁里,让他想起明夫人,伤到如蕙的心。
李如蕙愣怔许久。
她惊喜、惊讶而不敢相信地看着温从阳。
温从阳也看着她,愧疚而坚定地看着她。
李如蕙抹掉眼下的泪。
“大爷,你三月才走,那时我出了月子,也能上路了。”她笑,“孩子留下,大爷带我一起走吧。”
“边关苦寒,”她说,“我不想你孤身一人。”
她说:“我不想……再和你分开。”
-
四季更迭,很快又到夏天。
就算搬离温宅,搬到了独属女儿的房舍里,温慧依旧未见好转。
大夫都说,这是心病。
徐老太太管着家事,纪明达和纪明远轮流推温慧在院中散步赏景。
“娘,我想好了。”纪明达轻声对母亲说,“等过十年、二十年,等流言平息,等不再有人提起父亲谋逆,孩子也大了,我便去做女塾师。我想试试。”
同为逆臣之女,反贼之后,徐家谋逆毕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与徐三妹妹无关,四妹妹又有明夫人担保,两人都得以正常考入女医学院,她却不能。
毕竟,她不但是叛逆之后,还是个妄图为逆臣殴打国朝命妇的糊涂鬼,还是个,强夺妹妹丈夫的无德之人。
“娘快些好起来,等着我、看着我,好不好?”纪明达笑着问母亲。
这是她第一次想靠自己做些什么。
她教温从阳教得很失败。她很失败。
或许这一生,她能凭自己,取得一次成功……吗。
纪明达不确定。不确定就算在二十年后,还是否会有人愿意请她做先生。不确定她的……污糟名声,会不会伴随她一生。
但这是她的希望。
否则,她该怎么活下去。
“二十年……”温慧喃喃出声。
半晌,她苦笑。
二十年后,她已近花甲。先当几十年奴才,那时又已将死,还有什么好指望?
倒不似老太太,虽是一同沦为奴籍,可她做了一辈子国公夫人,只剩最后几年,熬过去又有什么难的?
但温慧到底有了一分精神。
“明远都十七了,”她说,“可恨,被你父亲连累,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脱罪,我也不妄想了。倒是叫他快些娶妻要紧。”
她问:“老太太,可还提过你徐三妹妹和他的事?”
纪明达便去向祖母询问。
“呵!”徐老太太却冷笑,“这会子又想起婉儿的好了?”
她命孙女:“你娘病着,怕把她气出个好歹,我不去骂她!你去告诉她:婉儿可是女医学堂里学得最好的学生,将来要做女官、做大人的!哪里还要成亲!便要选女婿,难道叫她配个、配个――”
配个奴籍吗!
只是这话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徐老太太就止住不说。
纪明达只好把祖母的话润色数遍,告诉母亲:不成。
温慧只有叹息,别无他法。
天气一热,她又病倒在床,连坐起都难了。
-
但徐婉先求上了同窗纪明宜。
纪明宜也愿意替亲兄长担些风险,便在端午节时,转问了二姐姐。
明遥一听,这话能问,便在端午节后入宫,求来了皇后的答案。
她出宫,直接来女医学堂,找到明宜和徐婉:“是,若明远愿意入赘,他今后一生都从妻算身份,奴籍便可消了。”
想一想,她又提醒徐婉:“你本便出身尴尬,能入学已十分不易。别为了男人,耽误自己的前程。至少多等几年再看。”
徐婉俯身,真诚道谢:“夫人玉口良言,徐婉受教。”
她……的确不会。
明遥一笑。
她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她没再管徐婉和明远这对小情侣的事。
盛夏一过,秋风乍起,皇后又有了新差事给她。
刘皇后要重建宫中女官体制,将女官选拔从宫内择优改为宫外广选,还要整理历代贤女、才女诗文,修书刊印。
钟夫人、江夫人、宁恭人、苗宜人等三十一位女中英才被召入宫中修书,由开阳公主――二公主戚善华――领总主编。
三年前秋猎夜宴上,所有因诗赋获得过皇帝赏赐的女眷,除两人随夫外任,一人父亲谋逆、德行有亏之外,皆在此。
明遥,诗文不堪。
她只与太子妃、广宜公主、宝庆郡主等另外六位女子一同,协助皇后整理、重修女官制度。
女眷每日入宫到底不便,更不好常在宫中留宿,给女官诰命办差的新衙门,“集英监”,也在加紧修建。
入冬前,‘集英监’竣工。
孟安然随弟妹参观新衙门一整日,回家便对丈夫说:“我也该和令欢、令嘉一起上学了。”
“虽我天资不高,但勤能补拙,”她说,“或许二十年后,我也能在集英监有个座位?”
崔瑜忙起来给她找书。
“你想从哪开始学?诗词歌赋还是经史子集?”他兴致勃勃自荐,“你看,我够不够教你?”
-
又到一年春日。
景德十三年,二月,崔珏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已满两年。
他由中书省、吏部举荐,皇帝亲点,升为正三品右副都御史,赴西疆巡抚陕甘。
他当于三月上旬离京。
而明遥在宫中的差事还未完。
“只能你先去啦!”明遥亲他的脸,又亲一下,又亲一下,“我两个月――三个月后去找你!”
崔珏当然没有请求她一同上路。
他收起所有不舍与眷恋,只说:“那请夫人路上慢行。”
他说:“我等你。”
-
西疆的六月,亦有荷花盛开。
陕甘巡抚衙门后堂院中四角摆满瓷缸,遍植菡萏。
公事一毕,崔珏便速回后院,细看每一株荷花是否无异。
衙门外,炎炎大路上,数个官员缓步离去。
他们结伴在街边买肉饼,一面闲聊。
“纪夫人好像要来了。”一人笑说,“都说崔大人爱妻如命,过上几天,咱们也能见识见识了?”
“什么‘纪夫人’?”忙有人提醒他,“你忘了,是‘明夫人’!”
“悖是!我又忘了!”第一人忙说,“家里女人总说,‘纪淑人是活菩萨’,我听多了,就像刻在心里一样。得改、得改!”
几人等着饼,便又说起等明夫人到,叫家里女眷去拜望的话。
便有第三人想到:“这明夫人,到底身份不同,不是寻常内宅女眷――”
他问:“你我等人,是否也该亲去拜望?”
众人正犹豫不决,忽听一阵马蹄声起。
在西北高阔的天空下,笔直长路的尽头,一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乘着一匹白马飞跃而来。
她虽戴着帷帽遮挡烈日,却拨起面前轻纱,露出了大半容颜。她满身都是欢心雀跃,连见到的路人都含笑致意。
这笑容看呆了几个官员。
“崔珏――崔明瑾!”
还未至衙门,她便大声呼唤:“我来了!我到了!”
几人忙又转向衙门。
朝廷钦差、陕甘巡抚、他们的顶头上司,崔大人,抱着一束荷花大步跨来。
明夫人一跃下马,站得很稳。
但崔大人显然一惊,随即更快奔向她。
分别一百零六天,终于又见到了夫人。
崔珏想唤,“夫人”。
但将夫人和菡萏一同揽入怀中,他唤出的是:“明遥!”
他笑:“明遥、明遥、明遥。”
她是明遥。
独占他心中的、独一无二的明遥。
“我竟然真的骑过来了,就用了二十六天!”明遥激动,“等歇够了我一定要你看看我现在多厉害――我们出去打猎吧!”
“好,城北、城西各有一处山林,你想先去哪处?”
对几个下属颔首示意,崔珏护住明遥回衙:“城北景色更好,溪流环绕,城西树木更密……”
他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只要明遥愿意,他会同她一起游遍所有世间盛景。
即便今后仍有短暂分别,但最终,直到这一生的尽头,他们依旧会携手相依。
阳光追逐着他们。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