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了他三四年。
她不单独见他,不与他闲谈游戏,更不收他在“表兄妹”范围之外的礼物。
因他是表哥,是太太在娘家唯一的亲侄子,太太很看重他,她还不好把关系闹得太僵。
她怕太太不喜欢,怕让太太在娘家为难,也不愿意理国伯夫人和徐老夫人说些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维持一条界限。
他为她的客气疏离露出“伤心难过”的神色时,她心里更是只有“抓狂”这一种感觉!
――管不了的熊孩子真是烦死了!
幸好,一两年后,他长大了些,可能是人懂事了,也可能是人到少年自尊受挫,总之,他不再想尽办法缠着她了,真是着实让她轻松了许多。
更幸好,两府的长辈都没人认为是她“勾引”的温从阳,连徐老夫人都没有!
轻松日子过了两年,便是嫡母暗示她会嫁回温家,和温从阳结亲。
她还以为温从阳会因为她这几年的疏离心灰意冷,哪知他还是热情得像一团火。
他的兴奋都写在眼睛里了……
究竟还没过明路,他们又真的到了该避讳男女大防的年纪,她和温从阳见面反而没有年幼时频繁。
这也给了她思考和缓和的时间。
虽然没有人考虑过她喜不喜欢这门婚事,喜不喜欢温从阳,但综合看来,这门婚事实际上很不错了。
太太希望她嫁过去。
太太期许她能与温从阳“夫妻和美”。
“夫为妻纲”,这是她未来的夫……“君”,是她人生后几十年生活的伴侣,是她将来还能否安稳生活的关键人物。
她认真摸索着和温从阳的相处方式,努力发掘他的闪光点,直到现在,她已经能从这段关系中感到舒适。
纪明遥不知道在安庆堂发生了什么,会让太太如此疲惫又小心地问她对温从阳怎么看。
斟酌再三,她回答:“是会与我定亲的表哥。”
听到这个回答,温夫人顿觉轻松,心头却又涌起愧疚。
――明遥果然只是遵从她的话,才与从阳相处吗?
怕明遥是在她面前不好意思、或是被她吓着了没说实话,温夫人细瞧她的神色,正对上她坦荡澄澈的双眼。
没有怨恨。
没有不甘。
更没有遮饰和隐瞒。
一股比方才强烈得多的愧悔席卷了温夫人胸腔。她将纪明遥紧紧搂到怀里,忍了一整个上午的泪水潸然落下:“明遥!”
她不及屏退服侍的人,已不禁大声哭道:“是我对不住你!”
不但纪明遥愣住,屋里丫头婆子也全傻了。
太太还在抱着她哭……纪明遥忙先看跟太太去安庆堂的几个丫鬟婆子,发现太太最信重的镜月和冯嬷嬷都对她眼神躲闪,眼中还有……怜悯吗?
她忽觉后背发寒,又忙看其他人,都和她一样不明所以。
太太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肩头,更砸得纪明遥心中发颤。
她示意只让冯嬷嬷、镜月和碧月留下,试探着回抱了温夫人,开口:“太太……没有对不住我。”
她不知道温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不敢妄加安慰,只能遵从本心,说着与她自己相关的话:“若没有太太,不是太太给我姨娘伸冤,只怕直接害了她的人今日还活得好好的,只怕,连我都活不成――”
“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温夫人一手捂住纪明遥的嘴,一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太太……”纪明遥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温夫人还在不住抽噎,纪明遥的眼前也模糊起来。
她又想起了她的“姨娘”,那个在这一世生下她的女人,她的第二位生身母亲。
她姓沈。
“姨娘”死的时候,纪明遥才四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进灵堂,也不好进临终之人所在的屋子。
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所以她不顾一切哭着闹着,拼命踢打所有拦她的人,硬是求得太太松口,闯了进去。
她也一直都记得,“姨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断断续续说:“二姐儿……我、我要活不成了……”
她们是亲母女,血脉相连,“姨娘”却只能敬称她为“姐儿”“姑娘”。
“姨娘”看着她,努力地笑,用尽力气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
姨娘身下的血似乎流不尽。
纪明遥当然答应了“姨娘”。
这么多年,她也都是这么做的。
有时候,她恍惚也会觉得,太太就像她的第三位母亲。
纪明遥再次回抱住了温夫人。
在明遥怀里,温慧竟然感觉到了心安。发泄地哭完,她起身擦泪,才恍然发现,这个当年她心怀愧疚养下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清风寒木、亭亭独立的模样。
回想起来,她对明遥,竟然从养她是愧疚,到现在,还是愧疚。
洗过脸,抿好鬓发,温慧大概平复好心绪,也有了如何应对安庆堂的主意。
她揽着明遥的肩膀,亲自送她出院子,承诺道:“你只管安心。”
她笑着说:“不管怎样,我必不会让你吃亏的。”
……
纪明遥才一迈进自己房中,屋内所有丫鬟嬷嬷便全“呼喇喇”围了上来。
最后一个跟从的丫鬟进来,碧月伸手一捞就关上了房门。
纪明遥已经转过多宝阁。她擦了手,便在东侧间临窗榻上常坐的位置上坐下。看一屋子人都紧张担心地望着她,她轻松笑了笑,接过白鹭手上的茶,问:“还有几刻钟吃午饭?”
“还有两刻多点!”花影立刻回说。
“那快叫厨上给我添一个清炒豌豆苗,一个炸鹌鹑,给太太添一个荠菜炒香干、一个菠菜豆腐汤,再加一个槐花炒蛋。”纪明遥笑着吩咐。
“哎!”花影立刻就去了,脚步飞快。
今日没跟二姑娘出门的其他人身上也松了松:
姑娘还念着添菜,还给太太也添了,想来虽然太太从安庆堂出来的时候面色冷得像要杀人――从沈姨娘和三姑娘姨娘的事过后,多少年没见太太这般生气了――但应该对姑娘……没甚不好的吧?
向来只有老太太为难姑娘,太太是这府上最心疼姑娘的。
可姑娘,又是为什么好像哭过?
碧月先对众人摇头,又分别对某几个人眼神暗示。
姑娘自己还糊涂着,还宽慰她们,她们服侍的人,不该再让姑娘为难了。
用实际行动安抚了一院子的人,纪明遥吃得略撑。在院子里数着转了二十圈,大概消食后,她躺回床上倒头就睡。
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她绝不会为任何事少吃一口饭,少睡一刻觉。
何况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卧房之外,东侧间的窗子微微开着,窗前白瓷瓶里养着一支繁盛梨花。
不知何时,阴云行至。风声渐大,霍然将窗户吹得大开。
白瓷瓶剧烈晃动了数下,被丫鬟险险扶住,娇嫩柔弱的梨花花瓣却禁不得这样的风吹,委落了满地。
……
站在梨花树下,李如蕙呆望了许久。
直到身后捧着花瓶的婆子催促,她才低头。看着自己鞋上锈的桃花,她不觉挪动脚步,走到了桃花树旁。
“姑娘,”婆子赔笑提醒,“大爷要的是梨花呀。”
“……那几树梨花都没有好的。”李如蕙从另一个婆子手上拿过剪子,踮脚剪断两支桃花。
两个婆子互相看了看,都没再作声。
大爷对下人向来宽和,如蕙姑娘又比别人不一样,是大爷最贴心的人……就算她故意不听大爷的吩咐,大爷也不会计较,她们何必多话。反是得罪了她,她哪天和她爹娘抱怨两句,对她们才没好处呢。
插好花枝,李如蕙亲手捧着细颈瓶回去。
见到大爷前,她先抿起笑,柔声说道:“梨花我没瞧见很好的,先折了桃花,等明日我再去看看。”
温从阳自然没有责备她,只是遗憾:“可惜了,不知遥妹妹把花摆在哪……”
站起来走了走,他又有了主意:“既然咱们家的桃花好,我何不送两支过去?”
他说走就走,李如蕙只好放下花瓶急急跟上,偏一个没注意,下台阶时崴了脚。
听见痛呼,温从阳忙停步回身。
见如蕙姐姐歪在阶上,抱着腿一脸痛苦,他又忙蹲下捏她的骨头,皱眉说:“似是没伤着骨头……还是快请个太医来看吧!”①(请看作话注释)
一声吩咐下去,自有婆子忙去传话,还有许多人七手八脚要扶李如蕙起来。
看这些人扶得不像样,又对上了如蕙姐姐含泪的眼睛……温从阳一个心软,亲手把人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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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小说中就有写过勋贵给仆人请太医哦。
第9章 退亲?
倚在温从阳肩头,抬眼便是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喉结,隔着单薄的春袍感受到他炽热的温度,想到他有力的臂膀正环在她身上……李如蕙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从大爷七岁开始服侍,多年来贴身伺候,替大爷洗澡穿衣都是寻常。大爷身上哪里她都见过,哪一处磕了碰了,大爷渐渐地不再爱和太太、老太太提起,都是她记在心上去回话。
大爷……一年比一年长大了,肩膀宽阔,身上各处也因苦练骑射越发紧实,她有时服侍大爷都觉得耳热脸红……她又怕大爷看见,又怕大爷真的没察觉……娘说得不错,她毕竟年岁大了……
大爷才十七。
她比大爷大了足足六岁。
大爷喜欢的是年岁相当的姑太太家的二小姐。
比那位姑娘,她大了……八岁。
从十二三岁开始,大爷眼里就只看得到纪二姑娘了。因纪二姑娘变得客气疏离,大爷伤心得夜里睡不着觉,偷偷哭过七八次。他不好意思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也躲着奶嬷嬷们,都是她在旁宽慰他的心。
可大爷不知道她的伤心。
若没有纪二姑娘这个人,是不是大爷就能看见别人……或许就能看见她了呢?
从台阶到屋里的路太短了。
温从阳把李如蕙放在榻上时,李如蕙愣了有一瞬,才把手从他肩颈上收回来。
温从阳没大在意,只以为是她疼得失了神。他忙叫人拧凉帕子来,先给李如蕙敷上镇痛。
但他虽没发觉,一屋子丫头嬷嬷却早已眼神乱飞――
大爷平常再和气,也是主子爷们,今儿就这么把如蕙抱进来了……难道,大奶奶进门之前,如蕙的那样想头,真的要成了?
……
理国伯与何夫人只有温从阳和温从淑兄妹两个,上一辈,理国侯与张老夫人,也只有理国伯和温夫人两个孩子。
理国侯业已去了八载,温夫人也已出闺十八年。理国伯的堂兄弟们更早在上一辈便随各自父亲分了出去。偌大的理国公府只住着张老夫人和理国伯一家五口,房舍自然宽裕得很。
温从阳便是自己独住一所靠近正堂的两进院子,前院“书房”是小厮男仆伺候,后院便都是丫头婆子。又因他是爷们,前后院之间的门禁并不严。
李如蕙摔着的地方是后院正房前的台阶。后院正中的甬路直通院门,院门又大开着,是以温从阳把她抱进了屋子,外院许多小厮男仆也都看见了。
理国公府人少,热闹就不多,大爷的亲事正是近几年来最大的事,且如蕙姑娘的心思,下人里看出来的人不少,大爷平日又偏对她最亲近……这事很快传遍了半个府上。
众人虽不敢明着议论,却都伸着脖子等消息。
大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抱都抱了,离亲嘴收用还远吗?
如蕙姑娘的老子娘又在太太跟前儿最得脸,她真和大爷作了一处,再求得老太太点头,哪怕老爷不高兴,得个名分也不难呐!
但温从阳并没想到那么多。
待太医请来了,他忙亲自去院门接进来。李如蕙已挪进东稍间大床帐幔里,只露出扭伤的脚腕请太医看诊。
寻常跌伤,没伤筋动骨,太医开了药便告辞了。
如蕙姐姐已无事,养几日便能好。看窗外天色尚早,雨也还没下,温从阳便要再去花园里剪桃花。
只看他站起来,李如蕙便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大爷的体温似乎还留在她腰背,却这就又要去为纪二姑娘忙东忙西了。
她……再不主动些,她的心事,何年何月才能叫大爷知晓?
“大爷……”李如蕙假做不知他正要出去,望着他笑道,“突然想起来,最多再有一二年,我便与大爷不在一处了。”
温从阳满腔兴奋被这话泼得一冷。
他暂且顾不上桃花了,忙坐到床边问:“这话可怎么说?!”
“我的大爷,你忘了,你是爷们,我只是个丫头……”
在温从阳没注意到时,李如蕙早用眼神把屋里另外两个丫头“请”了出去。
她低声笑道:“咱们府上历来宽和待下,从没有过磋磨人的事,就算我、我也舍不得大爷,没个说法,也没有一直留我的理呀。”
“我也总要有个归处的。”她酸涩地说,眼中又含着期待。
――只要大爷张口,说让她留下!
温从阳的确不舍得她。
长了这么大,身边服侍的人来来去去换过多少,只有几位嬷嬷和如蕙姐姐一直都在。如蕙姐姐又格外不同,她不会动不动苦口婆心地劝他上进,也不在他面前掐尖诉苦说功劳,只是默默做好一切。
所以,从三年前起,连娘都越过嬷嬷们,放心地把他院子里的事全交给了如蕙姐姐。
是他忘了,如蕙姐姐不能陪他一辈子――
温从阳垂着脑袋,叹说:“姐姐放心,我明儿就去和太太求恩典,必不让姐姐受委屈。”
细细分辨了这话并没有留她的意思,李如蕙忙说:“太太已经发下恩典了,说都让大爷做主呢!大爷……想怎么样都好。”
她声音里的哀婉缠绵让温从阳猛然抬起头。
李如蕙咬着下唇,脸蛋通红,泪眼涟涟。
这是她从未现在温从阳面前的娇媚可怜姿态。
温从阳……毕竟是已经开了窍的男子,瞬时就看明白、也想明白了!
想明白后,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遥妹妹能愿意吗?
原来想让如蕙姐姐长长久久地留下不是没有办法,他本便舍不得如蕙姐姐走,现下更不忍心让她出去了,可、可是――
李如蕙心头慌慌,看温从阳的脸色从恍然大悟转为欣喜,又变得为难。
她当然知道大爷是因谁在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