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转过头去，在战场上搜寻着苏婳的身影，只是放眼望去，身边却只有那些又哭又笑的兄弟们。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这时，他的后方忽然传来了嗷呜嗷呜和酿唔酿唔的声音，他猛地回身看去，透过那些相拥而泣的士兵们，还有一抹倩影倚着刀朝着他慢慢笑了起来。
尽管她的身上和脸上满是污渍，可李玄知却依然觉得她笑得是那么明亮干净，春水涟漪，他的心仿佛就在那一刻瞬间软了下去。
他也忍不住朝她咧嘴笑了起来。
就在他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北城门之外忽然响起了林胡骑兵发起进攻的号角，马蹄烈烈，震动得整个大地都颤抖了起来。
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剧烈一变。
李玄知收回脚步，猛地转身朝着自己的那柄刀跑去，边跑嘴中边嘶吼道，“都往南跑！跑！”
说罢，他用尽最后几分力气拔出自己的刀，翻身上了马往苏婳那边打马而去，再次高声喊道，“南边有一片树林，可以打攻防，跑啊！”
北城门早已被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给彻底毁坏了，如今那些大军压境的林胡骑兵们仿若入无人之境一般，争先恐后地往玄武城中涌了进来。
有些没力气来不及跑的将士们终究还是睁着眼睛死在了林胡人的方口长刀之下。
鲜血溅起，头颅高悬，激得那些林胡骑兵们更加兴奋，嗷嗷嚎叫着拍马朝李玄知他们狂奔而来。
等李玄知带上苏婳跑到南边的那处树林时，他身边所剩人数也不过就只有一万人了。
只是那些追着而来的林胡骑兵还紧紧缀在后头，李玄知也来不及为战友哀悼，只能带着剩下的人且战且退，往树林深处跑去。
往里又奔了一小段路后，李玄知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另一支军队，黑衣黑甲，手臂上还有帝都禁军的标识。
这里怎么会出现帝都禁军……
李玄知微微一愣，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的一个念头，脑子嗡得一下，浑身的血液瞬间都凉了下去！
他猛地扯住缰绳，朝着前面的人大吼道，“停下！都停下！不要再往前去了！”
拍马行在最前面的小将军听到了李玄知的声音，微微愣了愣，当他反应过来想要扯住缰绳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轻微的铃铛声。
第195章 腹背受敌
一时之间，玄铁弩箭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密密压压地朝着那个小将军而去。
不过转瞬，小将军就如一个刺猬一般随着胯下的那匹战马一起轰然倒地，身子蹭过地面，弄花了地上的那道线。
那些弩箭随着小将军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双目圆睁直勾勾地看着天空，嘴巴微微地动了动，鲜血从他嘴中疯狂涌出。
直到他眼里的最后一丝光消失的时候，李玄知蓦地睁大了眼睛，目眦欲裂道，“不……不——！”
就在李玄知下意识要往前打马而去时，坐在他身前的苏婳猛地一把扯紧了缰绳，旺福和茶宝焦躁地停在他们的马前，不让他们再往前一步。
林中一片死寂。
这时，帝都禁军的中央忽然裂开了一条缝，一个黑甲黑面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悠悠从中走了出来。
大概是他的出场太过突兀，以致于林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李玄知才看了一眼，神情忽地微微一愣。
马蹄在小将军身边慢慢停了下来，马上的人目光扫视了一圈后将目光放到了李玄知身上，李玄知对上那人眼睛后，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青白。
随后苏婳就看到他伸手扯下了覆面的黑巾，冲着李玄知微微一笑，平和道，“淮王殿下，好久不见。”
李玄知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这时，苏婳忽然听到身侧的月见咬着牙低低骂了一声畜生，她才刚回头看去，却见月见忽然提着大刀催马朝着那人而去，声音满是恨意道，“祁年，你这个畜生！你给老娘去死！”
李玄知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眼见着对面的弩箭又重新架了起来，苏婳也来不及去拉她的马，只能高声道，“旺福，茶宝，拦住她！”
话音刚落，旺福和茶宝就从原地跃起朝着月见和她胯下的马而去，最终在那马的前腿快要迈过那条线时，合力将月见从马上扑到了地上。
那匹马没能及时停住马蹄，就在它前腿迈过那条线的一刹那，帝都禁军之中再次万箭齐发！
马儿的身形猛地一滞，随后哀哀嘶鸣了一声，阖着眼重重倒在了地上。
祁年看着被扎成筛子的马，哈哈大笑起来，在这片寂静的树林中显得格外诡异。
“为什么？”李玄知看着笑得张狂的祁年，低低出声道，“祁年，为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重，可祁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慢慢收了笑，定定看向李玄知。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跟着你除了每日畏畏缩缩的过日子，还能得到什么？”半晌，祁年忽地扬唇一笑，满是讥讽，“南陆和月见愿意蠢得一直跟在你后面，我可不愿意。”
“更何况，如今我也不是孤儿了，我既然有家可回，我为什么还要跟在你屁股后面？”
不等李玄知说话，祁年从怀中掏出一张明黄色布帛高举过头顶，高声道，“如今林胡入侵，北境大军节节败退，我大陈危矣，故令淮王临危受命，整顿北境大军，痛击林胡敌兵，再现当年辉煌！”
说着，祁年微微朝着地上那根线努了努嘴，看着李玄知平和一笑道，“另外太子也吩咐了，以此线为界，过线者，生死不论。”
林中倏忽再次寂静了下来，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了。
许久，李玄知忽然仰天长啸起来，啸声悲怆，引得林中的马匹都跟着嘶鸣了起来。
原本那些嬉皮笑脸的帝都禁军们都瞬间变了脸色，身子挤到一处，腿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祁年胯下的马打了个响鼻往后退了一步，祁年扯紧缰绳止住马身，脸上却依旧微微笑看着李玄知。
跟着李玄知一路奔到此处的北境将士们看了看死在那里的小将军，又看了看李玄知，一个接一个咬住牙，慢慢红了眼。
此时，林胡骑兵的马蹄声已经遥遥传来，李玄知最后抬头看了似笑非笑的祁年一眼，扯住缰绳拉马回身，长刀再次出鞘，在空中划过一个清亮弧度。
他定定看着不远处的铁骑朝着他们奔驰而来，尘烟滚滚，他挥刀遥遥一指，沉声道，“能与诸位兄弟并肩作战至今，是我李玄知的荣幸。”
“若有来生，我李玄知还是希望能与你们再做一次兄弟！”
话音尚未落下，苏婳忽然听到李玄知在耳边轻轻笑了一声，低低道，“就是可惜不能亲自在簪子上刻字送你了……这次别犯傻了，好好活下去，乖。”
说罢，还不等苏婳反应，李玄知忽然将苏婳推下马去，随后他拿起刀鞘狠狠抽了马屁股一下朝着林胡骑兵单枪匹马地冲了过去！
剩下的将士们也跟着嘶吼着提刀往回冲了出去，吼声震天，满是悲愤！
苏婳喊叫李玄知的声音也淹没在众将士的吼声之中，就在她被人撞得踉跄的时候，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上一提，甩到了马背后头。
“抓紧我！”
苏婳整个人被颠来颠去，在最后一刻才猛地圈住身前之人的腰稳住了身子，入眼满是凝结的黑色血痂。
是月见。
苏婳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月见的马忽然就调转马头，朝着林中的一条暗道疾奔而去。
“坐稳了，我们现在必须要去搬救兵！不然他们都会死的！”
苏婳抿了抿唇角，半晌，她回头朝他们看去——
尘烟滚滚，看不清人影，隐约之间只能看到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挥舞着手中的长刀与那些马背上的敌人厮杀，或是被敌人用长刀穿过胸膛挑起，或是他们手中的长刀狠狠捅进了敌人的身上。
蓦地，她收回了目光，微微收手抱紧了月见。
月见似乎感受到了苏婳的动作，她没有回头，只是咬着牙更快地催着马匹往前赶去，口中低低道，“我们越快将援军请来，他们就能活下来更多的人。”
月见的语气很平静，可苏婳还是听到了努力压抑的痛苦和悲怆，还有满腔的怒火。
苏婳闭了闭眼，最终睁开眼轻轻嗯了一声。
是的，她们要快……必须要快！
只有越快请到援军，王爷才能活下来，那些将士们才能活着回家去！
她们一定要快！
第196章 援军
这一仗，从晨起杀到昏落，杀得那些林胡人都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对抗的只是一些被他们破城之后仓皇逃窜的残兵。
明明只有寥寥万余残兵，可却依旧将他们整整五万的林胡骑兵打得嗷嗷叫，耍得团团转。
当皎洁月色终于透过疏密错落的枝叶缝隙落到黑色大地上时，秃鹫在这片树林的头顶凄凄叫着低空盘旋，仿佛是嗅到了腐败尸体的味道。
此时，李玄知也终于砍断了自己手里的最后一件兵器，他随手一扔，探手就想要去摸自己身侧的箭囊，只是手落到了底也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他下意识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功夫，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头顶袭来一阵凉意，他抬起弓箭迎去，借力打力一般往后又撤了两步。
只是长久的作战彻底耗尽了他的力气，不过才往后退了两步，他的小腿肚忽然抽起筋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刀尖映衬着天上的皎洁清辉狠狠朝李玄知劈了下来，弓背略略抵挡了一会儿便应声碎裂，弓弦倏忽断裂狠狠抽在了李玄知的脸上。
痛楚感没有马上传来，他唯一能清楚感觉到的只有那刀尖离他越来越近。
这一刻他的脑子里似乎冒出了很多东西，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见了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眉眼。
春水潋滟，暖意融融，明媚而温暖。
就在刀尖快要落到他的眉心时，他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慢慢闭上了眼。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大火从北边冲天而起，宛若一只振翅而起的火凤凰！
快要落下的刀尖忽地顿了顿，举刀之人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朝北边看去，也就是这一呼一吸之间，李玄知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紧了那根弓弦弹身而起，绕过敌人的喉咙用腿抵住他后背，用力收紧。
敌人很快就挣扎了起来，可是李玄知任凭那刀砸在他的肩上都没有松手，死死攥紧那根弓弦直到敌人彻底失去了呼吸。
李玄知喘着粗气慢慢松开了手，身子微微晃了晃，栽在了地上，而那林胡骑兵顺着他泄去的力道也慢慢滚向了地面。
火光冲霄而起，顺着北风烧得越来越旺，亮堂得似乎能驱除这片大地上的所有阴霾和黑暗。
这时，一颗明亮的绿色火点在半空中炸开，绚烂如烟花，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林胡人忽然开始如潮水一般往后撤去，尽管他们用林胡语大声叫嚷着，可李玄知还是听懂了一些。
有人趁着他们大举进攻的时候，一把火烧掉了他们营地里的辎重和粮草，他们要赶紧回去。
李玄知微微一愣。
有人烧了他们的辎重和粮草……所以，是有援军来增援他们了吗？
……可这个时候，又是哪里来的援军？
这个想法才刚冒出，火光之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颀长身影，停顿片刻，那个颀长身影朝着他慢慢走了过来，身影的两侧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小身影。
李玄知愣愣看了半晌，直到那个身影越走越近，他蓦地睁大了眼睛。
“你……”
那个身影走到了他的身边慢慢蹲了下来，伸手将他抱起来后看了半晌，忽地红着眼展颜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一如刚刚他所见到的那样——
春水潋滟，暖意融融，明媚而温暖。
“还好……还好，我赶上了。”
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炸开的绿色烟花不仅让林胡骑兵们仓皇逃窜，同时也让原本悠然自得等在林中的祁年忽然变了脸色。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炸开的绿色火点应当是西北槐里军营联络用，而这个绿色火点出现在这里岂不是就意味着……
想到这儿，祁年嚯地一下站起身，对着旁人厉声吩咐道，“传通信兵来见我！”
说罢，祁年取过一支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当通信兵抱着信鸽应传到他面前的时候，祁年正好落下最后一笔。
他将纸条装入竹筒递到通信兵面前，肃声道，“八百里加急加密，务必在明日晨钟敲响之时送到老爷子的桌子上，若是没有送到或是丢了……”
通信兵看着祁年完全不同于平时的严肃表情，他正了正脸色，认真道，“那下属就提头来见！”
看着通信兵抱着信鸽快马往南边而去，祁年微微抿了抿唇，沉吟片刻，忽然眯眼朝空中出声道，“如今李玄知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树冠中落到了地上，行了一礼沉声道，“淮王妃与槐里军营的其他将士将林中战场上还活着的残兵和死者都带回玄武城里了，同时还关上了城门。”
“另外，淮王殿下如今伤势严重，他怕是……”
这时，祁年忽然侧目看了他一眼，皱眉打断道，“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说的，槐里军营那儿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暗卫噎了噎，垂眸略略停顿片刻，又开口道，“槐里军营本部仅余五万兵力驻守，这次陈老将军只带了大约十万兵力增援。”
“现下大概分出两万兵力去追击林胡人，城中仅剩下那些伤病残将和大概八万的兵力。”
“还剩八万呐……”祁年皱紧眉头，眸中忽地闪过一丝阴霾，喃喃道，“这倒是一个不小的助力啊。”
若他的手中还是当年那些北境军的将士，如今这个局面倒也不算难解，只需带兵绕后突袭守备薄弱的槐里军营，就可以逼得陈老将军不得不带兵回去救援。
没了陈老将军相助，如今的李玄知又能成什么气候，不过是条苟延残喘的老狗罢了。
可是他现在手中的这群帝都禁军们，不过也是群只知酒足饭饱的纨绔子弟罢了，别说八百里不眠不休奔袭这种事了，就是之前带着他们行了一段夜路就已经怨声载道得很了。
沉吟半晌，他又转头问亲兵道，“我们手里如今还剩多少弩箭？”
亲兵低头细想了片刻，回道，“大约还有万支余，后续的辎重补给也还在路上。”
“好，一会儿你朝各营下令，一会儿再往前十里列阵，弩箭手时刻准备着。”祁年摆了摆手，吩咐道，“另外，去取我的弓箭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
第197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苏婳就着微弱的烛光替一个伤兵拔出了深深扎在他股骨处的一支带着倒刺的长箭，箭头上还残留着零星血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