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二十分钟过去,裴子阳终于醒了。
张芸照例问了些问题,随后,高主任走上前来,下达指令,“来,试着动一动腿。”
裴子阳显然是听见了,可他的腿一动不动。
高主任不动声色,又道:“好,再勾一勾脚背。”
还是没反应。
言冬攥紧手心,连呼吸都放缓了。
高主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避开裴子阳的目光,伸出手指在他脚背上掐了一下。
而裴子阳只是看着张芸,对此毫无察觉。
高主任示意张芸继续转移他的注意力,拿起一根棉签,用木头的那端顺着下肢往上戳。
裴子阳和张芸一问一答,对高主任的一系列行为没有感到丝毫奇怪。
准确来说,他根本没有感觉。
言冬无奈地闭上眼,贺星然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直到高主任掀开了盖在男人身上的被子,他才伸手拽着被子一角,目露不解。
“别慌,我检查一下。”
高主任说着,棉签调转了一头,探向他的骶区。
裴子阳也察觉出不对来了,他明明看见医生的手在动,可自己却没有半点感觉!
他眼里的恐慌取代了迷茫,“医生,你在做什么检查,我怎么感觉不到?”
高主任淡定地将棉签扔进黄色垃圾桶,抹了手消,“没什么,只是看看尿管有没有脱落,先回病房吧。”
言冬在张芸耳边小声说了句,当张芸和麻醉护士送裴子阳出去时,她叫住了高主任。
“高主任,裴子阳这种情况,还能恢复吗?”
“说不准。”高主任叹了口气,没再掩饰情绪,“损伤平面以下,感觉和运动功能完全丧失,只有两种可能――”
“脊髓休克,完全性脊髓损伤。”言冬补充道。
高主任微微颔首,“所以,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前者。”
说完,他又对言冬道:“你不用担心,等他家属到了,我会去谈的。”
言冬不置可否,就算是脊髓休克,休克期结束后,也有可能表现出完全性损伤。
到时候,迎接裴子阳的,将是两个残酷的字眼,截瘫。
如果是个陌生人,言冬顶多感叹一下人生无常。
她也帮不了什么。
可这个人,对贺星然似乎很重要。
言冬垮着一张脸走出来时,张芸一行人还在等电梯。
裴子阳躺在推车上,旁边站着那一老一少,正有说有笑。
“裴老师,我把小兔子送给你。”
小孩儿踮着脚,将一只狗尾巴草编成的兔子放在他枕头边。
裴子阳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看向婆婆,“阿婆,我手机还在吗?”
“在的。”
婆婆一边把手机递给他,一边说着,“你手机没电了,护士娃娃心好,借了我充电器……”
“谢谢阿婆。”
裴子阳拿着手机,也不打电话,只是按亮了屏幕,盯着上面的锁屏壁纸发呆。
他背对着言冬,举起手机时,屏幕上的照片便落在言冬眼里。
那是……
“星然姐?”
若不是曾经见过贺星然高中时的照片,言冬也不能一眼认出。
裴子阳似乎听见了那两个字,没等他回头,电梯到了。
他和推车一起,被张芸与护士推进了电梯里。
“担心他?”
言冬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转过身,郑亦修伸手递给她一只兔子,和小朋友手里的一模一样。
言冬拿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不禁笑道:“郑老师,你怎么抢人家小朋友的玩具?”
“没有抢。”
郑亦修摊开左手,他白净的手心里还躺着一只草绿色的兔子,“是我编的。”
言冬不敢置信,“你还会这个?”
“会一点。”
手术结束后,郑亦修回去休息了一会儿,六点多时,就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
他出门时,正好看见那对婆孙。
小孩儿哭着要去找裴老师,郑亦修顺手编了只兔子把他哄住,然后带着他们到了手术室外。
这对婆孙等的是裴子阳,而他,等的是言冬。
郑亦修将属于自己的那只兔子放进口袋里,如水的目光落在言冬身上。
然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你担心他?”
她看向那个男人的眼神,超出了对一名普通患者的界线。
言冬轻轻“嗯”了一声,郑亦修眸色骤深。
他刚要开口,言冬抬头望向他,眼里满是无措,“郑老师,我现在要怎么办啊……”
言冬捏着小兔子的尾巴,急得不行,“裴子阳这种情况,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和星然姐说。”
郑亦修一愣,他不明白,这个裴子阳怎么又和贺星然扯上了关系。
等言冬解释完,他思索了半响,才道:“如实说吧,你瞒不了她的。”
在郑亦修的注视下,言冬鼓起勇气拨通了贺星然的电话。
待言冬阐述完毕,听筒里,贺星然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言冬赶紧补充道:“他的脊髓只是受到压迫,没有横断伤,脊髓休克的可能性更大。”
贺星然还是不说话。
“星然姐,你……”
“我没事。”贺星然深吸了一口气,“言冬,你跟了一晚上手术,先好好休息吧。”
她已经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但声线依然有些陡。
言冬挂断电话,感到一阵无力。
“郑老师,为什么这世上要有那么多疑难杂症呢?”
尤其是瘫痪。
它不像癌症那般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却能够一点一点击垮人的尊严和意志。
郑亦修沉默片刻,轻轻将言冬额前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他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言冬,这是天灾,不是你的错。”
第76章 颜狗的倔强
昨晚的那场暴雨,非但没有带来凉爽,反而让岩像个蒸笼似的,把人裹挟其中。
从外科楼一路走到临时宿舍,言冬已是大汗淋漓,对裴子阳的担心也被热浪彻底遮掩。
郑亦修将言冬送到房间门口,道别时,只见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她白皙的额头滚到下颌,路过那道细长的伤口,沿着脖颈没入衣领。
便又嘱咐了一句,“洗漱的时候,注意伤口不要碰水,洗好之后,用碘伏消毒。”
“嗯。”言冬应着,抬头看向郑亦修,“郑老师,你好像很关心我的脸,怕我毁容?”
当然怕。
怕她是个爱美的小姑娘,接受不了脸上留疤。
郑亦修见她没放在心上,难免带上了说教的语气,“你现在不注意,万一瘢痕增生了,后悔也来不及。”
“大不了留个疤,我无所谓的。”言冬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什么,“难道,郑老师你很在意?”
郑亦修微怔,明白她的试探。
“言冬。”
他认真地叫她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来不在意外貌。”
听见这话,言冬迷蒙的眸子霎时明亮起来,宛若盛着细碎的星光。
她笑了笑,拉长了语调,“可是……我是颜狗啊,对自己没什么,但对别人要求很高的。”
言冬看着郑亦修的脸,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意有所指。
郑亦修不明所以,还想问明白些,言冬已经转身进了门。
当他回到宿舍,捧了一把冷水浇在脸上,才注意到自己憔悴的面容,以及唇边一圈青黑色的胡茬。
这形象……
着实算不得好。
郑亦修心存侥幸地在包里翻了好一会儿,很遗憾,他的记忆力没问题,剃须刀的确没带来。
他摸着粗糙的下巴,微微叹了口气,放弃刮胡子的想法,只是简单洗漱了一下,休息片刻,又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言冬实在困得难受,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醒来时张芸已经不在宿舍了,微信给她留了条消息,让她自由安排。
言冬刚醒,脑袋还有些懵,坐着想了一会儿,认为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看看裴子阳。
她穿上白大褂,走到骨科护士站,问了裴子阳的病床号。
护士把床号告诉了她,感叹道:“你们连华的医生真负责,已经是第三个来看病人的了。”
言冬一愣,三个?
除了张老师,另外一个医生,应该是高主任吧?
而当言冬转过弯,朝十一病室走去时,病房门口,郑亦修刚好推门而入。
原来是他。
言冬加快步伐,跟在郑亦修身后进了病房。
“郑老师。”言冬喊道。
郑亦修回头看见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也柔和下来。
裴子阳的病床在最里面靠窗那边,阿婆带着小孙子守在一旁,见郑亦修和言冬走进来,立马起身迎接。
“医生,你们来看裴老师啊?”
阿婆老了,眼神不太好,却记得是他们救了裴老师的命。
言冬连忙上前,扶着阿婆坐下,“婆婆,我们就是来看看,您坐着就行。”
这一扶,言冬便看见了阿婆手里紧紧攥着的白色纸条。
单子上盖着医院的鲜章,是缴费通知单。
言冬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他的家属还没到吗?”
阿婆看了看病床上的裴子阳,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
自从发现自己的腿没有知觉以后,裴子阳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连手指头都不动一下,更别提联系家属。
言冬想了想,捏住了缴费通知单的一角,“婆婆,给我吧。”
阿婆不肯放手,“这怎么使得!裴老师是为了我们……”
言冬嘴角带起温柔的笑容,解释道:“您放心,我朋友认识他,不是白给的。”
阿婆将信将疑地放开手,那张缴费通知单刚到言冬手里,又被郑亦修拿走。
“我来吧。”
面对言冬疑惑的目光,郑亦修微微一叹,“你知道,我欠她的,如今能还多少,就算多少。”
这个“她”,是指贺星然。
郑亦修出门后,言冬尝试着和病床上的裴子阳沟通,了解病情。
而裴子阳分明清醒着,却不愿意睁眼,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话。
言冬无奈时,一只手扯了扯她白大褂的衣角。
是那个被裴子阳救下的小朋友。
小朋友发育得不是很好,有些瘦,但眼神明亮,像夏日明媚阳光下刚成熟的葡萄。
言冬蹲下身子,柔声道:“怎么啦,小朋友?”
“奶奶说,要谢谢姐姐和叔叔。”
小朋友小手伸进衣兜,然后把右手伸在言冬面前,摊开掌心,“这是裴老师给我们的,送给姐姐。”
他小小的掌心中,静静躺着十来粒饱满的葵花籽。
对小朋友来说,这是他所拥有的最珍贵的零食了。
然而,也许是经过雨水的反复浸泡,以及衣兜闷热环境的催发,那些葵花籽大多冒出了白色的芽点,根本不能吃。
“真是不好意思啊,孩子第一次见这东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阿婆悻笑着,就要拉回小朋友的手。
言冬却伸手将那些瓜子接了过来,认真道了声“谢谢”。
小朋友早熟,听了阿婆的话,也担心起来,“姐姐,这个……能吃吗?”
“发芽了,不能吃了。”
听见这话,小朋友整个人瞬间耷拉下来。
言冬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问道:“你知道葵花籽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小朋友眼里泛起求知的光芒。
“把这一粒瓜子种下,它就会长出一颗很高很高、很漂亮的向日葵,向日葵结出的种子,就是葵花籽。”
言冬说着,唇边荡起笑意,“所以我要谢谢你,送了我好多颗种子,能结出好多好多葵花籽呢!”
“不用谢。”
小朋友终于不再感觉自己送了一个没用的礼物,害羞地低下头去。
郑亦修缴费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温馨的一幕。
窗外西斜的阳光已经有些泛黄,透过玻璃窗落在女孩脸上,整个人似染上一层金边。
那是……
他的太阳。
言冬听见脚步声,一回头,便看见了怔神的郑亦修。
“郑老师?”
第77章 新的人生追求
“郑老师。”
言冬又喊了一声,问道:“交完费了吗?”
郑亦修微微颔首,“欠的都补上了,还预存了一些,应该够用到出院。”
他一边回答着言冬的话,一边将医院的收据给了阿婆。
然后,也不管裴子阳配合不配合,直接掀开他的被子和衣裳,检查了一下伤口和引流管的情况。
“恢复得还行。”郑亦修客观评价道。
裴子阳眼皮动了动,还是没睁眼。
言冬虽然学过医患沟通的课程,但面对裴子阳这种情况,还是无从下手。
郑亦修将被子给他盖回去,泠然道:“不管你怎么想,能不能接受现实,我都建议你尽快联系家属,或者花钱请个护工也行。”
“现在是阿婆在照顾你,但等到岩对外的交通恢复,阿婆他们不可能跟着你转院。”
裴子阳的眼皮又抖了抖。
言冬担心郑亦修的话有些过激,她看了看裴子阳,又看了看阿婆和小朋友,正准备说些什么,她的电话铃声响了。
依旧是贺星然。
“喂?”
接通以后,贺星然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言冬,你们在哪个医院?”
言冬答非所问,“这边路还没通,你过不来的。”
“你只需要告诉我在哪里。”贺星然语气坚定,大有不问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言冬硬着头皮,回了她三个字。
“县医院。”
即使她不说,贺星然也能联系到其他人,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星然姐,你不要冲动!”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耳边“滴”地一声,电话已经被挂断。
躺在床上宛如死尸的裴子阳也突然睁开了眼,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着言冬。
他张开干裂的唇,声音沙哑,“和你打电话的……”
“是谁?!”
言冬捏紧手机,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不该脱口而出那个称呼的。
郑亦修迈出一步,站在言冬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