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挡住了裴子阳疯狂的视线,淡淡开口,“反正你都准备绝食自杀了,电话那头是谁,还重要吗?”
说完,不顾裴子阳如何挣扎着想要摆脱双手的约束带,郑亦修拉着言冬的手腕,转身离开了病房。
“郑老师!”
走出没多远,言冬挣脱了郑亦修的手,有些气愤,“你不怕他过度激动,造成二次损伤吗?”
“他不会的。”
郑亦修明白,简简单单四个字无法说服言冬。
他回头看了一眼裴子阳病房的方向,耐心解释道:“他是因为救人受伤,就算接受不了事实,想自杀,也不会拖累到别人。”
至少,会在离开岩之后。
“更何况,他还知道了贺星然的消息。”
对于现在的裴子阳来说,贺星然的存在,大概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是心中燃烧着的希望,也是他不敢触碰的幻梦。
言冬还是不放心,她放轻脚步走回去,透过病房门上的窗户往里看。
裴子阳果然已经安静下来,阿婆正端着水杯,慢慢地给他喂水,他也不再拒绝。
此情此景,让言冬不由得感叹道:“郑老师,你好厉害。”
郑亦修轻轻摇了摇头,“我一点都不厉害。”
他只是感同身受。
那年,他从医院醒来时,得知母亲自杀,有人因救他而牺牲,突然之间,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人生变得毫无意义。
而支撑他的,是愧疚。
是因为火灾而欠下的债务。
是医院太平间里,贺星然伏在父亲遗体上发出的呜咽声。
过去七年,他的目标只有还债。
而往后的漫漫人生,他想,自己已经找到了新的人生追求。
言冬不知道郑亦修是如何想的,只是见他脸色变换着,联想到他过去的经历,猜测大约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一前一后,又去普外科看了那个脾破裂的病人。
而面对这个病人,言冬没有半点多余的关心,只剩下最基本的医德,维持着体面。
隐瞒重大病史,实在令人讨厌。
大概下午六点多,前线许多救援人员都完成任务,撤回来了,伤员们的伤势也和天气预报一样,越来越晴朗。
言冬帮着给救援队伍处理了伤口,到休息时,她才脱下白大褂挂在值班室,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些发芽的葵花籽。
而后,言冬敲响了郑亦修的门。
郑亦修开了门,看着她眼睑下的那片青色,有些心疼,“怎么不去休息?”
“还早呢!”言冬上前一步,主动拉着郑亦修睡衣的袖子,“郑老师,我们去种花吧!”
她仰着头看向他,眼里是浓浓的期待,声音也软软的,尾音上勾,像撒娇似的。
郑亦修没办法拒绝,“你等等,我换衣服。”
他关上门,脱下宽松的睡衣,重新套了件T恤。
和郑亦修做室友的感染科医生看着他一闪而过的腹肌,有些艳羡。
感染科医生睁着朦胧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感叹道:“老郑啊,就凭你这舍命陪姑娘的气魄,活该你有女朋友!”
他不行。
真的太困了,保命要紧!
言冬……
还不是女朋友。
郑亦修眸光闪了闪,终究是没有澄清。
他换好衣服,和言冬并肩走着,来到了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
种花的第一步,就遇到了难题。
拿什么种?
言冬看着医院被洪水荼毒过的绿化带,有些眼馋,“毕竟是植物,种在地里应该比花瓶好吧……”
“你就不怕被环卫阿姨当杂草拔了?”郑亦修打破了她的幻想。
也是哦。
言冬泄了气,“那怎么办?”
郑亦修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跟我来。”
言冬跟在郑亦修身后,看着越来越近的食堂,脚步一顿,攥紧了拿着葵花籽的手。
“郑老师,就这几粒瓜子,都发芽了,你还想下酒?”
不怪她思维太发散,老言喝酒时,什么花生瓜子杏仁松子……
只要是干果都行。
“想什么呢?”郑亦修指节微曲,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在这儿等我。”
没一会儿,郑亦修提着一个空荡荡的大塑料瓶子走了出来。
夜色朦胧间,言冬隐约看见那瓶子的包装上写着几个大字:XX食用油。
言冬恍然,原来是要拿这个当花瓶啊!
“走吧,咱们去挖土。”郑亦修说着,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腕。
第78章 举一反三
感觉到手腕上陌生的温度,言冬有些恍惚。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肢体接触变得如此频繁而自然。
看似亲密,却总归少了些什么。
言冬胳膊微微使力,想要挣脱手腕上的束缚。
郑亦修眸光微暗,还是松了手。
而当手腕离开郑亦修的掌控后,言冬肩膀微沉,带动前臂,指尖顺势落在了郑亦修掌心。
然后,女孩纤细柔软的手指勾住了他的,轻轻握住。
郑亦修浑身一僵,看向言冬的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言冬狡黠地朝他眨眨眼,话语中带着调侃,“郑老师,这样才算牵手哦。”
郑亦修眼里骤然染上笑意,他没说话,只是左手轻轻动了动,手指从言冬的指缝穿插而过,十指相扣。
举一反三,向来是他的强项。
夜里有着阵阵微风,比白日凉爽许多,可当两个人掌心相贴时,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温度,和手心里不自觉冒出的黏腻汗珠。
言冬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没出息。
刚刚头脑一热,撩拨郑亦修的时候,不是还挺勇的吗?
被他反撩这么一下,就紧张了?
老男人……
果然诡计多端。
岩县医院建在城中心,四周遍布钢筋水泥,只花坛里盛着土壤,混着洪流带来的泥沙,湿漉漉的。
郑亦修拇指微屈,指腹摩挲着言冬的手背,一直走到最后一个花坛时,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随后,他拿出随身带的小刀,绕着那个装食用油的超大塑料瓶划了一圈,又在底部戳上排水的孔洞。
塑料瓶的下半部分,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简陋的花瓶。
言冬顺手捡了一根枯枝,把花坛里板结的泥块搅散,然后直接伸出双手,将褐色的泥土捧进瓶子里。
瓶子底部还没铺满,花坛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坑。
言冬不敢动了,望向郑亦修,“郑老师,怎么办呀?”
郑亦修用小刀撬松另一边的泥块,笑道:“羊毛不能逮着一只薅。”
而后,两人像掀草皮似的,把每个花坛都薅了一层,总算填满瓶子,将已经发芽的瓜子埋了进去。
言冬拍拍手,长舒一口气,“大功告成!”
在家看母亲大人种花的时候,感觉可简单了,到自己动手时,才发觉其中的繁琐。
下一秒,言冬被郑亦修捉到了洗手池旁边。
他握着她的手,在水龙头下认真冲洗,连浅浅的指甲缝里,都仔细清理了一遍。
洗净泥土后,又挤上洗手液,里里外外消了个毒。
一大一小的两双手,在水流中交织着,莫名添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言冬脸颊有些发烫,洗手液的泡沫刚刚冲刷干净,她便迫不及待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拿纸巾擦干手后,顺便也擦了擦塑料瓶身上粘的泥。
装满泥土的塑料瓶有些重,言冬双手抱着,不一会儿就累了。
郑亦修伸出手,“给我吧。”
“不用。”言冬才不给呢。
一想到这是自己种的花,多有成就感呀!
郑亦修幽深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了一会儿,稍显遗憾。
站在房间门口,言冬朝郑亦修挥挥手,“郑老师,晚安。”
连声音都是欢喜的。
郑亦修同样笑着,轻声回答道:“晚安。”
言冬打开门时,张芸还没睡,见她抱着一盆土,实在是奇怪。
“你这个纪念品……有点独特。”
别人的都是带特产,或者装饰品之类的小玩意儿,言冬竟然准备带走一盆土。
“纪念品?”
言冬愣了愣,笑着向张芸解释道:“张老师,这不是纪念品,是我种的向日葵。”
向日葵?
“这样啊。”张芸点点头,她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
言冬把花盆放到窗台边,正准备洗漱,张芸叫住了她。
“有件事忘了跟你说。”张芸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今天下午科教科给我打电话,说你的转实习手续已经办理好了。”
言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什么手续?”
“转实习,你父母亲自去医院和学校办的。”张芸看向言冬,面露疑惑,“他们没告诉你?”
言冬如遭雷击,脑子里乱作一团。
张芸还在继续说着,“回医院以后,记得把实习报告带来,找我和于主任签字。”
“我知道了。”言冬麻木地点了点头,拿起手机,“张老师,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张芸叹了口气,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是言冬接二连三的出事,免不得让父母担心,想让她换个医院实习,可言冬显然是不愿意走的。
说实话,张芸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合心意的实习生了,她也舍不得言冬离开。
但手续已经办好,没有回旋的余地。
等言冬转走,她索性去牧区支援基层好了,带基层医生,总好过带那几个糟心的实习生。
言冬来到楼梯间,颤抖着手,拨通了何瑶的电话。
接通后,她反倒冷静了下来,“妈,你们帮我办转实习的时候,问过我的意见吗?”
“问你?你肯定不同意啊,我何必多此一举。”何瑶倒是理直气壮。
“妈!”
言冬第一次对父母的行为感到这么生气,“你每天接触的都是高中生,我以为你知道尊重孩子的意见!”
“尊重的前提,是这个意见合适并且有效!”何瑶叹了口气,不解道:“冬冬,不过是换个医院实习而已,你没必要和我闹。”
言冬气极,怒道:“什么叫换个医院而已?我不想走!”
“转实习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你要想顺利毕业的话,就听话,好好去下一个医院实习。”
何瑶说着,语气也不再强硬,“冬冬,那个医院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她留恋的……
不过是一个郑亦修罢了。
可言冬不敢开口。
何瑶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早恋。
即便言冬已经是个大学生,依然时不时地提点她,要以学业为重。
言冬沉默片刻,挣扎道:“妈,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冬冬,转实习只能办理一次。”
第79章 送命题
电话那头,何瑶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言冬,“我们给你联系的是叙州第一人民医院,你室友不是也在那儿吗?还能相互照应……”
言冬已经不想听了,她挂断电话,趴在窗台的栏杆上,透过窗户,看着天空中高悬的月亮。
皎洁的月亮周围,却笼着一圈迷蒙的云雾。
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第二天一早。
言冬吃过早饭,便跟在一群保安大叔身后,拿着一个轻型的喷雾机,麻木地做消杀。
郑亦修发放完了宣传册,走到言冬身边,开口道:“岩和外边的路通了。”
言冬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哦。”
郑亦修继续说着,“裴子阳需要转院,阿婆他们留在这儿,我请了一个护工照顾裴子阳,等他父母赶到,再让护工回来。”
言冬又应了一声,“嗯。”
她这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和昨晚判若两人。
郑亦修不再谈裴子阳,轻声问道:“没休息好?”
他能理解。
毕竟,他自己也是激动到凌晨两点,才终于有了困意,至于什么时候睡着的,就不得而知了。
言冬却闭口不谈昨晚,把话题又绕了回去,“我只是在想,裴子阳走了,是不是应该给星然姐打个电话。”
郑亦修自然也考虑到了,“我打过,关机。”
言冬关掉手里呜呜响的机器,心头一跳,“星然姐她……该不会走的水路吧?”
郑亦修一怔,贺星然是昨天下午打的电话,而陆路今天凌晨才通车,万一她太着急……
郑亦修捏了捏眉心,有些发愁。
片刻后,郑亦修下了决断,“我去找她。”
“我也去。”
郑亦修摇摇头,“别闹。”
言冬放下了喷雾机,道:“我们两个人,遇到岔路还能分头找。”
不等郑亦修开口,言冬又道:“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不会去危险的地方。”
幸而天气转好,他们也不算忙,郑亦修和高主任说明缘由,请了假,又找当地医生借了一辆电动车,朝他们来时的方向驶去。
郑亦修已经很久没骑车了,这会儿身后又载了个言冬,再担心贺星然,也不敢骑太快。
言冬抓着郑亦修T恤的下摆,脑子里胡思乱想了一通,生怕贺星然慌不择路,出什么意外。
想着想着,就问出了那个经典的送命题,“郑老师,如果我和星然姐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郑亦修轻笑一声,答道:“贺星然会游泳。”
“我也会游泳。”言冬小声道。
她换了个方式,继续问,“那如果是其他危险的情况呢?在洪水的冲击下,会游泳也不一定能自保……”
这个问题,让郑亦修沉默了。
电动车慢悠悠地向前,一直到正在施工修路的位置,郑亦修停下车,回过头来看她。
“言冬,你知道我会选什么。”
是啊。
他欠贺星然的,本来就是一条命,还给她,再正常不过了。
言冬下了车,什么也没说。
郑亦修定定地看向她,认真道:“言冬,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
欠贺星然的,他要还。
可如果代价是牺牲言冬,他也做不到。
他唯一能做的,是保护好她,不让她陷入险境。
言冬没回头。
她想要并不是答案。
她不过是……在给自己的懦弱找一个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