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此同时,岩以北的方向。
弯弯绕绕的山路上,一辆橄榄绿的出租车正小心翼翼地行驶着。
“如来佛祖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你们一定要保我平安啊!”
山路太绕,贺星然晕得厉害,她揉了揉太阳穴,道:“师傅,你别念了,跟个紧箍咒似的。”
“姑娘,我后悔了啊!”
出租车师傅盯着前方,目不转睛,“任你开价再高,我当时就不该接这个单,这几天的岩多危险呐,别人都是往外跑,你还非要去……”
贺星然是昨晚到的市里,岩这边一通车,她就立马高价叫了辆出租,往岩的方向来。
出租车刚拐过一个弯,便迎面遇上了一辆救护车。
山路窄而险,两车小心翼翼地错了车,出租车师傅又感叹起来,“看吧看吧,我就说危险吧!咱们后面指定是又出什么事故了。”
对于师傅出色的想象力,贺星然不敢苟同,“救护车没拉警笛,大概率只是运送物资。”
“这样啊……”出租车师傅半信半疑,“千万别出事儿,我待会儿还得回去呢!”
贺星然轻轻阖上眼,“师傅,我再加五百,请您别说话了行吗?”
“好嘞。”
这一路,师傅十分信守承诺,没有再说一个字。
贺星然下了车,直接进医院找到高主任。
骨科和康复科算是老搭档了,高主任自然认识贺星然,却没想到她和裴子阳也是旧识。
如今贺星然问起,高主任摇摇头,道:“你来晚一步,他已经转院了。”
贺星然抿了抿唇,忽然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那个人,说不定早都不记得她了。
她深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裴子阳的病情,您了解吗?”
高主任眼里带了几分遗憾,“我只能说,在他转院之前,下肢的感觉和运动功能依然没有恢复。”
就算裴子阳真是脊髓休克,休克的时间过长,也会影响预后。
贺星然攥紧了拳头,不愿接受。
高主任叹息着,又道:“郑亦修他们以为你走水路,怕你出意外,特地出门找你去了。”
贺星然漠然地点点头,“麻烦您给他打个电话,我手机没电了。”
好在她有随身带现金的习惯,否则,连车费都没办法付。
郑亦修和言冬沿着河道两岸,一边走,一边喊着贺星然的名字。
被修路的工人当成神经病两个小时后,郑亦修接到了高主任的电话,告诉他们贺星然已经到医院了。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再次骑上小电驴回医院。
郑亦修和言冬赶回医院时,贺星然正借了县医院医生的工号,仔细查看裴子阳的病历。
她看着办公室外风尘仆仆的两人,关了电脑,朝郑亦修开口道――
“郑亦修,我们谈谈吧。”
第80章 终见裴子阳
“郑亦修。”贺星然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淡淡开口道:“当年我爸救的那个人,是你吧。”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句。
“是。”
郑亦修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换做以前,言冬没有搬进贺星然家时,他或许能够做到滴水不漏,直到贺星然主动去找寻当年的记录。
但现在,因为言冬,他和贺星然的接触比过去几年的总和还要频繁,不经意间,总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
而父亲的言传身教,让贺星然对线索尤为敏感。
“我看过裴子阳的CT和手术记录,如果你当时止血再快一点,神经减压就能再快一点,说不定……”
贺星然顿了顿,眸中染上悲哀的色彩,“郑亦修,你看,你其实根本帮不了我。”
郑亦修垂下眼眸,无力道:“抱歉,我尽力了。”
不论手术台那个人是不是贺星然所珍视的人,他都已经做到了能力之内的极限。
的确,在这件事上,他帮不了她。
“呵!”
贺星然别过头去,不再看他,“郑亦修,过去你为我做的那些,我向你道谢。”
“但今后,请你不要再为了弥补自己那可怜的愧疚,去做一些根本没有意义的事。”
“言冬大度,她没有吃醋胡闹!”
“我爸选择救你,也是他心中的责任使然!”
“可我不一样,我没那么高尚,只要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我爸是因你而死。”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补偿我,就请你离我越远越好。”
“我和你,就当做是两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
言冬站在楼梯口,看花园里那两人谈了好一会儿。
然后,贺星然先转身往回走。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郑亦修才迈开步子,走向了言冬。
见两个人表情都不太好,言冬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件事,星然姐知道了?”
除了这个,言冬想不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需要单独谈。
“嗯。”
郑亦修点点头,“她知道了。”
言冬往贺星然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担心道:“星然姐她……应该没事吧?”
郑亦修脸色微沉,只说了四个字,“她很坚强。”
“那你呢?”
你若是同样坚强,又何必日复一日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让自己深陷愧疚的囚笼。
女孩目光盈盈,满眼都是心疼。
郑亦修伸出双手,将言冬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不安的心跳仿佛有了归宿。
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他会试着,慢慢把过去放下,去接受新的生活。
言冬犹豫许久,终于抬起双臂,回抱住他。
她呢喃道:“会好的。”
-
贺星然手机电量充满后,立刻又找了个艺高人胆大的师傅返回市里,再坐高铁回连华。
当她再一次见到裴子阳三个字时,是两天后,在康复科住院系统的待会诊名单里。
郑英手上的病人刚好处理完,她洗了手,打印了待会诊名单,准备过去看看。
贺星然走到她面前,开口道:“人有点多,我帮你分担一下吧。”
“好啊。”郑英欣然答应。
正好她也不想多接触病人。
当初选专业的时候,学长学姐们使劲儿忽悠,说康复科医患纠纷少,病人都打不过你。
谁料工作以后才知道,病人的确打不过治疗师,但家属可以。
最致命的是,医师顶多查房的时候和病人见一面,而治疗师从早到晚,都和病人待在一起。
郑英只希望医院的假肢矫形科能尽快筹建起来,这样,她就可以去陪石膏了……
眼下,贺星然愿意帮她去会诊,郑英高兴地不得了。
郑英把名单递给贺星然,问道:“你想去看哪个科的?”
贺星然随手把后半截那几个名字撕下来,“就骨科吧。”
骨科一共四个病人,贺星然先看过其他三个,才慢慢走向了靠近医生办公室的那个。
贺星然再次看了看手里的名单。
11床,裴子阳。
她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却始终不敢伸出手,推开那扇半掩的门。
就在贺星然犹豫不决时,病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一个中年模样的女人提着水瓶走出来。
女人看见贺星然,下意识问道:“医生,有事吗?”
“我来看病人。”
贺星然说完,越过女人,大步走了进去。
裴子阳的病床就在进门第一个。
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头发凌乱,嘴唇惨白,死气沉沉。
床沿边挂着几根管子。
其中两根,是手术留下的引流管,而另一根,是排泄用的尿管,这代表着裴子阳暂时失去了自主排泄的能力。
贺星然无力地闭了闭眼,病历上再详细的文字,也比不上眼前裴子阳这般狼狈的模样来得真切。
中年女人并未出门,她轻轻放下水瓶,沉默地站在贺星然身后。
她想,这个医生应该是来看儿子的。
贺星然的静默,让女人误解了,“医生,我儿子的情况,是不是……”
不太好。
这三个字,裴太太不敢当着儿子的面说出口。
“还好。”贺星然收敛起情绪,平静道:“和病历上写的差不多。”
她声音淡淡的,冷静到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裴太太忽然心安了许多。
只要儿子的病情不比现在更差,就已经是幸运了。
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时,裴子阳以为是在梦中,他紧闭双眼,想再次探寻,却怎么也找不到。
直到一只手掀开了他半边被子,“我要对你进行查体,请你配合一下。”
闻言,裴子阳猛地睁开眼,蓦然撞进贺星然清冷的眸子里。
她还是很瘦,肤色白了很多,连气质都变得温柔。
而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双眼睛。
不顾裴子阳的眼神有多炽热,贺星然只是滑动着棉签,例行公事一般询问,“这里有感觉吗?”
裴子阳不答。
检查的部位一路向上,到膝盖上方时,遇见尿管的阻碍,贺星然也只是顺手拨开。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刺激到了裴子阳敏感的神经。
“停下!”
贺星然不语,没有理会。
她极度冷静的神情,在裴子阳眼里,堪比羞辱。
他双目发红,几近哽咽地嘶吼,“贺星然,我让你停下!”
第81章 言冬已经走了
贺星然终于停下动作,看向羞恼万分的裴子阳,“如果你不愿意做全套查体,那我只需要检查两个地方。”
不等裴太太开口询问,贺星然解释道:“脊髓休克结束的标志,是肛门反射、球海绵体反射或者足底跖反射的出现,但你的足底跖反射不存在。”
她要检查哪里,不言而喻。
裴子阳终于恼怒至极,一张脸涨得通红,“贺星然,你给我滚!”
当他这句话说出口时,贺星然捏紧了手中的棉签,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帮裴子阳盖好被子。
而这个动作,却让裴子阳以为她要强行检查。
一个不算柔软的枕头,就这样砸在了贺星然纤细的手臂上。
“我让你滚啊!”
不仅是贺星然,连裴太太都愣了两秒,赶紧上前将枕头拿开,“医生,你没事吧?”
贺星然摇摇头,轻笑了一声,“裴子阳,你真懦弱。”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病床上的裴子阳忽然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捂住双眼,滚烫的泪却止不住从指缝间溢出。
裴太太看着病床上终于有了生气的儿子,又看了看贺星然离开的方向。
贺星然……
这个名字,她好像听过。
-
岩县。
贺星然走后的两天,连医附院支援队的工作也越来越轻松。
高主任适时提出了离开。
他们拉着印有连医附院标志的旗帜,在岩县医院门口拍完合照,就被县医院的领导送上了车。
这一次,郑亦修不再坐前排,而是走到后排,主动坐在了言冬身边。
同行的医生们打量一眼,只是笑笑,默契地没说话。
刚开始,言冬还有些紧张。
但随着山路十八弯,以及车辆行驶过程中轻微的颠簸,言冬渐渐有了睡意。
言冬眼皮耷啊耷,随着汽车转弯的弧度,头一歪,砸向了车窗玻璃。
好在郑亦修眼疾手快,及时伸出手,挡在言冬和玻璃之间,然后轻轻用力,让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睡梦中的言冬,活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猫。
郑亦修心里软得不行,勾起唇角,温暖的手掌拖着言冬侧脸,微微低头,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刚长出来没多久的胡茬太硬,扎得言冬有些痒,她不自觉地哼了两声,向后蹭着躲开。
郑亦修低低笑了两声,没再逗她。
言冬醒来时,大巴车已经驶上了平直的高速路。
她像个弹簧似的坐直身子,下意识摸了摸唇角,心中暗自庆幸。
还好,自己没有睡觉流口水的习惯。
言冬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小动作,却被郑亦修尽收眼底。
他捂唇轻咳一声,笑道:“我不介意的。”
言冬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谁管你介不介意。”
她不敢看郑亦修,转过头去,目光始终朝着窗外,一直到高速路上出现了“连华”二字,言冬心头一跳。
她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言冬用余光偷偷瞥了郑亦修好几眼,才试探着开口,“那个,郑老师,我有一个朋友……”
“嗯?”郑亦修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言冬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下去,“因为一些突发状况,她不得不和喜欢的人异地,你说,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郑亦修想了想,如实回答道:“别人的感情,我没办法揣测。”
“哦。”
言冬失望地低下头,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郑亦修刚想再问,忽然反应过来,在这之前,言冬一直想考取云林医科大的研究生。
这样一来,他们俩不就是异地了吗?
对于言冬居安思危的心态,郑亦修认为值得肯定,但这最快也是明年六月之后的事了。
从长计议,还来得及。
大巴车下了高速,司机师傅根据小区位置,把他们一一送到了家门口。
郑亦修是和言冬一起下车的,他背着包,手里抱着那盆向日葵,把言冬送到了单元楼下。
“我就不上去了,万一碰见贺星然……”
她不想见他,他自然也不会去触霉头。
言冬明白郑亦修的担心,她接过向日葵,和郑亦修认真道了别,“郑老师,再见。”
郑亦修忽然感觉,“再见”二字从言冬口中说出时,带着一丝珍重的意味。
他没多想,只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帮言冬重新找个住处。
否则,长此以往,必然免不了和贺星然打交道。
郑亦修回到家,首先做的事就是洗漱,他认认真真地,刮掉了积累好几天的胡子。
然后,他才打开一个房产软件,开始查看房源。
仔仔细细地筛选了一个多小时,郑亦修总算挑出三处勉强满意的房源,和中介联系好,明天下班之后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