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谜面如此简单,又恰巧合她的心意,她便将手中的十文钱递给小贩,仰头踮脚伸手去够那莲花灯,莲花灯对于她的个子来说,挂的有些高了,她够的有些艰难,程砚秋身形高大,便去帮她。
只是他一伸手,恰巧秋月慈经过了一番努力,终于也够到了那灯笼,程砚秋的手,便落在了那纤细的手掌上,肌肤接触之时,便像在中间燃起了星火,蓦然将两人都烫了一下,程砚秋连忙收回手,假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将手背在身后。
秋月慈侧头看他,唇边笑出梨涡,翦水秋瞳倒映出万千星辰,“先生旁观良久,适才伸出援手,莫不是故意?”
秋月慈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促狭的微笑,不经意间又调戏了程砚秋一把。
程砚秋轻咳一声,歉然道,“并非此意,是程某唐突了,明月姑娘勿怪。”
秋月慈掩嘴轻笑,一手执起莲花灯,歪头看着他巧笑倩兮,“先生是正人君子,我却有小人之心,可见我到底有多想让先生来唐突我了。”
程砚秋一怔,似乎是没有料到,秋月慈话语竟这般直白。
两人正好走到了龙泉湖的边上,湖边不远处,已经有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女在湖畔放着花灯祈求好姻缘了,秋月慈似是忍耐了许久,今日终于解脱的感觉,大胆的拉住了程砚秋的手,“先生,我们也去放花灯吧,等放完了花灯,我有话对你说。”
程砚秋怔怔的被她牵着走,湖边有提供纸笔供人写心愿的摊贩,秋月慈自然的放开了他的手,要了一只笔兴致勃勃的在灯壁的另一面题诗。
程砚秋空握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感觉刚刚手中的温香柔荑,仿佛是在做梦一般,有些不敢置信,竟觉得有些荒唐,却隐隐又觉得,并不反感。
这时,一个黑斗篷的教众神色焦急,脚步匆匆,穿过人群走到程砚秋身边耳语了几句,程砚秋顿时面色大变,凝重了起来。
他急匆匆的走到秋月慈身边,后者似乎心有所感,笔尖的墨滴落在灯壁上,洇湿了灯纱,留下了一团糟糕的墨点,秋月慈蹙眉,眼睁睁的看着灯壁上白首与共的首字,模糊的看不出字迹。
“怎么了?”秋月慈不解的问道,莹润的眸子满是探询的意味。
程砚秋沉默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将这种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告诉秋月慈,更不知,该不该由他说出口。
良久,秋月慈意识到了什么,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右手放下握着的笔,左手提着被描坏的莲花灯两步走到程砚秋的面前,扯着他的衣袖焦急道,“你说话啊。”
程砚秋最终还是把这件事全盘托出,秋月慈踉跄了一下脚步,手中莲花灯无力的掉落在地,澄黄的烛火歪倒,明亮的火舌肆意的肆虐灯纱,将灯壁上未干的墨迹全都吞噬殆尽。
“阿清他们,全都……?”
秋月慈感觉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艰涩的说不出话来,她颤抖着声音,“那我母亲……?”
“无一生还。”
这四个字,程砚秋在处理教中事务时见过很多次,可从来没有一次,让他感觉这四个字如此沉重,如此说不出口。
他年少成名,在江湖上历经风风雨雨十几年,见过的生离死别不计其数,他从未有过怜悯不忍之情,可是此刻,他竟不忍看到秋月慈如此哀伤痛苦的模样。
他拍了拍秋月慈瘦弱的肩膀,张了张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无力的吐出两字,“节哀。”
秋月慈身上洁白素净的纱裙仿佛带上了不同的意味,像是丧服,她哽咽着,莹润的眸子里万千星辰都模糊成一片,一时之间,竟觉得天地之间满是孤寂。
她一时的恻隐和心软,竟害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她不知是该怨自己,还是该怨阿清,或是别的什么人,眼中星辰点点,皆化作一道清光,在脸颊上划出一道弧度,闭上眼睫,天地倒悬,四处昏暗,浑身发冷,秋月慈喃喃的念道,“阿嫦,你好狠的心……”
程砚秋连忙接住秋月慈昏厥过去软倒的身子,温香软玉在怀,他却慌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犹豫了半晌,还是将秋月慈打横抱起,将她送回了玉楼。
谢嫦这件事实在让程砚秋好一阵头痛,一夜未眠,忙的焦头烂额,先是连夜散布谢嫦叛教出逃的消息,又发出通缉令,然后清查教内关于谢嫦的一切事物,她的房间很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好像早就知道此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只在床头留下了几页薄薄的纸片,上面稚嫩工整的笔迹记录着藏书阁地下三层收录的神功,化乾坤。
程砚秋握着这几张纸,面色阴沉,将纸捏成团攥在手里,半晌,手松开,有些泛黄的灰色粉末絮絮落下。
他对谢嫦的印象还停留在绸缎庄门口坐在门槛上谈笑的小姑娘,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情爱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大的作为?
没想到就算是一心情爱的小姑娘,爱恨情仇埋在心底也会憋出大事情,是他小瞧了谢嫦了。
最让他头疼的,还是谢嫦带走了武幸,他心中又气愤又担忧,不知武幸是为何才会跟着谢嫦做下这种事,那个孩子,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思来想去半天,程砚秋最终还是拍板,他要亲自去追击谢嫦,不单单是因为武幸,还因为袭击朝廷命官,诛杀皇亲国戚满门这种事,绝不能是阴月教授命所为。
谢嫦所作所为,皆是她自身所想,与圣教毫无干系。
只是之前谢嫦在东阳附近用蛊术诛杀了那么多江湖人,让圣教的威名更上一层,天下人闻风丧胆,他那时对此乐见其成,此刻却要捏着鼻子收下这烂摊子,解了谢嫦跟圣教的联系,哪有这么容易?
恐怕别人即便相信阴月教没有那么头脑发昏的公然跟朝廷作对,也会强行按下这个名头,打着反贼邪教的旗号,群起而攻之。
程砚秋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十年来圣教在他的经营下,阴月教与外界关系已然缓和,可惜现在,一朝破灭。若论一对一,程砚秋纵横江湖还从来没有怕过谁,只是现在他身后还有一整个阴月教,数万人的身家性命,最最顶要紧的,还是他那好强敏感的亲妹子,牙牙学语的小外甥,懒散爱玩的教主兼妹婿。
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打点好行装,他吩咐了宋宁也,天亮就出发。
临行前,程砚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玉楼看了看秋月慈的情况。
身影瘦弱的女子身着单薄的纱衣,长长的发丝披散着,如瀑布般流淌在地上,微风吹起如雾般的白纱,将青丝吹散到脑后的方向,露出发丝下清丽的面容。
秋月慈双眼无神的坐在那,怔怔的看着桌案上一局未下完的棋,泛白的嘴唇起了皮,却也不喝一口茶润润喉,只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
程砚秋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你可有什么话需要我带?或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做,都可告诉我。”
秋月慈似是有些反应迟钝,过了半晌才摇了摇头,柔婉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事要做,我对她别无所求,她是死是活,都别告诉我,就当,我从没认识过这个人吧。”
她抬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程砚秋这才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节长长的麻布,她将麻布缓缓的绕在头上打了个结,淡淡的道,“先生去忙吧,恕明月,不能相送了。”
秋月慈喜清雅,玉楼中原本亮丽的装饰就不多,此刻全都卸下,便显得冷冰冰的毫无人气,也许化虚门的消息比他的消息来的晚了一点,却也让秋月慈确认了事情的真实性,满堂的琴都被撤下,空荡荡的只剩下四周飘荡的白纱,和中间这只容得下一人独坐的小小案几。
她没有布置灵堂和牌位,却不影响她浑身的肃穆,为人子女,披麻戴孝,理当如是。
程砚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也许此刻,不打扰,才是最好的安慰方式。
先是花费半月的时间赶到了常阳,此时境况与两年前十分不同,化虚门对他暗地里的警惕已经明晃晃的摆在了明面上,几乎已经是撕破脸皮,刀剑相向,若不是程砚秋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阴月教人,名声也没有那么坏,恐怕连常阳的城门都进不去。
程砚秋并不需要真正的手刃谢嫦,他只需要做出个姿态来,撇清圣教与谢嫦的关系,这才是重中之重。
以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寻找武幸。
通过探听来的消息,程砚秋知道在谢嫦屠戮常阳伯府满门之时,两人还是在一起的,谢嫦甚至兴起在客栈杀了人跑出去,还是武幸付给老板的饭钱。
只是在常阳伯府惨案发生后,两人便没有再同行了,程砚秋不禁怀疑,若武幸不是跟谢嫦同流合污,那就很有可能已经遭遇毒手。
事件的分叉点就在常阳伯府,可常阳伯府主家下人门客一共一百三十六口,尸体整整齐齐的摆在常阳伯府的灵堂里,一人不多一人不少,这其中并没有武幸。
若是两人分开了,那武幸为何不回阴月教?
若是没有分开,为何那些追踪的江湖人,追到的谢嫦,都只是孤身一人?
程砚秋皱着眉头思索,对于事态的发展觉得有些不可预料。
第117章 未曾得见
程砚秋与杨清竹会见了几次,勉强算是缓和了一些关系,便听闻谢嫦一路向西,在寿春出现的消息。
丹阳玄真观与常阳化虚门本就同属于亲近朝廷的门派,与PY太阿门更是亲如一家,三家门派早在两年之前就一同发出了通缉谢嫦的指令,此时听闻谢嫦的消息,自然积极,当机立断,玄真观的李延筠就表示要亲自前去。
不仅要亲自前去,他还邀请程砚秋一起,正大光明的让程砚秋在身边,他总不能徇私吧?
虽然程砚秋没有徇私的意思,他对谢嫦又没有什么情谊,谢嫦加入圣教才不过两年,要么在圣教中宅在房间里,要么就出去找那些江湖人杀,两人相见次数屈指可数,真要说相处,圣教里与谢嫦相处时日最多的,应该就是武幸了。
但也不妨碍,程砚秋轻轻点头同意了李延筠的要求,毕竟找到谢嫦后,他还要追问武幸的下落。
见状李延筠满意的颔首,拂尘一甩搭在手肘处,对杨清竹微一作揖,便率领身后一群小道士准备离开,不料却被太阿门的门主傅成朔拦住。
李延筠皱眉,“傅门主可还有交代?”
傅成朔摇头苦笑道,“前日里修罗扇何书客投奔于我,我知他曾做过不少恶行,还杀害了李观主门下一名弟子,此子虽顽劣,却有悔改之心,我着他与观主跟前负荆请罪,观主虽宽宏大量饶恕了他,可一条人命不是那么容易抵消的,此次便让他戴罪立功,跟在李观主身边鞍前马后,做个马前卒吧!”
原来何书客竟是去了太阿门,程砚秋有些意外,不过也好,知错就改,回头是岸,仍然是江湖上的俊秀之才,他本就是夏阳人士,家离PY极近,此时归附太阿门,也算是回归正道了。
李延筠沉吟片刻,他虽不喜何书客的为人,可上天有好生之德,许一线生机,也是他给何书客一个机会,遂点了点头应下了。
傅成朔脸上笑意加深,连忙唤来殿外的何书客进来给李延筠作揖行礼。
绛紫色锦袍的青年人走进来,腰间插着一把玄铁扇,扇坠上灰白色的毛毛随着走动在衣摆上摇晃,他恭敬的拱手对李延筠道,“李观主。”
李延筠冷着脸颔首,傅成朔老怀欣慰的拍着何书客的肩,笑道,“你可要珍惜李观主给你的这次机会才是。”
何书客连忙肃立,圆脸有些消瘦,桃花眼中的风流不正经早已荡然无存,“是,晚辈定不辜负门主和李观主的厚爱!”
事不宜迟,李延筠随即便带着何书客和他门下的小道士们出发,程砚秋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常阳。
等他们追到寿春,又传来消息人在汝阴,马不停蹄的到了汝阴,众人已经是极为疲惫不堪,唯有何书客,似乎有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他将修罗扇在手中把玩,来回翻转,沉重的玄铁在他手中显得极为轻巧。
宽阔的官道上,路边一家茶摊正烧着锅炉,似乎是在做午饭,热气汩汩的冒出来,熏的烧柴的老叟满头大汗。
闻着贴饼子的香气,队伍中不知是谁响起了肚子咕噜的声音,李延筠考虑了一下,便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来,他回头对程砚秋说,“休憩一下吧。”
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了,可正午的阳光还是那么炽烈,众人下马在茶摊坐下,要了些茶水润喉,啃起了干粮。
茶水粗劣,程砚秋喝了一口便皱了眉头,放下了茶碗,宋宁也连忙取下马背上的水壶,程砚秋摆手制止他,“不必。”
宋宁也便止住了动作,听话的坐在了程砚秋旁边,等着他的吩咐。
程砚秋有些心烦意乱,挥手让宋宁也自便,宋宁也迟疑了一下,转头看见那烧锅的老叟,面上带上温润的笑意,走过去问道,“老人家,这两日可曾见过一白发带着兜帽的女子经过?”
那老叟面上皱纹沟壑纵横,一双浑浊的眼珠盯着锅炉中的柴火,思索了一下,迟钝的回道,“似乎是见过,好像是今晨……”
不远处原本心不在焉摇着扇子的何书客耳尖的听到了这句模糊不清的言语,连忙三两步走过来,急切的问道,“可还记得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老叟不以为意道,“嗐,这条官道除了那深山老林,也就只通往晋阳了,这地方荒凉,再往前也没什么别的城镇了。”
得到准确的消息,何书客回头看向李延筠,李延筠微一点头,便站了起来,身旁的小道士也都拿起了剑,不再休息。
李延筠上了马,见程砚秋还是稳坐那里没有任何动作,皱眉道,“那贫道便先走一步了。”
程砚秋含笑颔首,示意他先请。
李延筠驾了一声,马蹄扬起飒飒灰尘,何书客合了扇子,拱手对程砚秋笑道,“先生,回见。”
旋身上了一匹神骏的黑马,迫不及待的跟了上去。
程砚秋挑眉,觉得何书客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可能是长大了吧。
见碍事的人都走了后,宋宁也继续问那老叟,“老伯再想想,那女子可还有同行的人?”
低头回忆了一番,老叟不确定的道,“她是独自一人来的,只是后来又来了个小姑娘似乎跟她认识,两人还说了几句话,然后那女子先行,那小姑娘隔了不到一刻钟也走了,也不知是不是同行。”
没想到真的能问出武幸的消息,宋宁也有些惊喜,连忙再问,“那小姑娘何许年岁?什么打扮?”
“记不清了。”老叟答道,“只约莫看着像是不到十岁吧,额头上一块白玉看着价值不菲,颇为富贵,让我有些记忆。”
这定是武幸没错了,宋宁也道过谢,掏出一块银子权当茶水费给那老叟,令那老叟有些受宠若惊的连连感谢。
宋宁也眸子里染出愉悦的笑意,程砚秋也有些高兴,得知武幸安好无事,便是个好消息了。
程砚秋看向宋宁也,后者便立时懂了他的意思,独自一人轻装快马去追李延筠一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