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内侍们还在点算着各人捕来的猎物,为求无人舞弊,众人便需等候点算完毕,因而一时间还不能离开。
沈清漪狼狈地用手遮着头顶,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试图解释。
“哥,真的不是楚世子无礼与我,是我们被困在林中却只找到一把伞,地上又湿滑,楚世子怕我跌倒,这才——”
“闭嘴,你别替那等孟浪之人开脱!”
沈经年不耐地打断她,待到了歇脚之处他才松开手,又唤人拿了保暖的袍子与白巾帕来亲自为妹妹擦头发,末了没好气地将巾帕往桌上一扔,扬着眉毛道:“那楚峥越的三弟弟便是个流连花街柳巷的猥琐之徒,他这个哥哥能是什么好饼?即便地面湿滑,又何须那般轻浮举止,搂搂抱抱,若被旁人看到,成何体统?你眼瞧着便要到了议亲的岁数,若同这临江王扯上关系……”
他噤了声,余下的话便化作一声叹息。
沈清漪知道哥哥在担忧什么。
第44章 仅凭容貌,想来配得上
如今虽立了太子,但蜀王赵旭同太子的势力分庭抗礼,绥元帝日渐式微,这夺嫡之争只怕还有得闹。
临江王一家虽说手握兵权战功赫赫,但在如今并不知楚峥越手段的众人眼中都知道将来临江王的兵权必然是要被收回的,这楚世子将来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承袭王,担不起什么重担。
沈家一向是明哲保身,不参与皇位之争的行列,若同楚家扯上关系,待楚家削权之时,只怕连带着沈家都要被连累。
因而在如今的沈经年眼中看来,这自然是一个得不偿失的选择。
但沈清漪是在皇权之下走过一遭的人,自然知晓君王猜疑,并非远离纷争便可全身而退的。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帝王之心,永远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只要被发觉一点苗头,即便手握重兵也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沈太傅不过一个小小文臣,即便左右逢源,如今的确看不出什么,但沈清漪却知道,未来父亲门下的寒门子弟们会因楚峥越的上位而逐渐在朝堂上大有作为,替代掉原本的世家子弟,而这张编织网的尽头,便是曾因善念广收寒门子弟为门徒的沈太傅。
因此只要楚峥越未来依旧是摄政王,寒门子弟依旧会如前世那般步入朝堂,那么无论登基的人是谁,沈太傅必然都会遭受帝王猜忌。
沈家被流放,是未来注定的结局。
能够保住沈家的,唯有无论皇帝是谁都能凌驾于皇权之上,在朝中只手遮天的楚峥越。
或者……
如楚峥越一般,成为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掌权者!
但,谈何容易?
沈清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两者择其一,自然是倚靠上楚峥越的庇佑更为容易。
一来楚峥越本事通天,文韬武略皆过人,区区一个文臣世家,并不足以威胁到他的地位,自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二来即便她当真为了沈家而做到于楚峥越分庭抗礼的话,便会成为二虎相争的局面,两败俱伤之下,只怕反倒会被未来登上帝位的新帝借机渔翁得利。
她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这样没脑子的事。
可眼下想要说服沈家倚靠楚峥越这个如今看来没出息的世子爷,其困难程度简直堪比让赵宪登基。
但仔细想来,前世她连辅佐赵宪这蠢货登基都做得到,难道还怕此事做不成么?
想到此,她便打定了主意,装出一副顽劣模样道:“罢了罢了,大不了妹妹终身不嫁也就是了,省的哥哥再为我的亲事担忧。”
沈经年啧了一声。
“这是赌气话!”
“谁赌气啦?我认真的。”
沈清漪笑嘻嘻地搂住哥哥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倚靠在他的肩头。
“阿瑶倒不介意一辈子留在府邸,永远陪着诸位哥哥弟妹,还有祖母,母亲,父亲……”
沈经年转头看着倚在肩头认真扳着手指,模样天真娇憨的妹妹,面上一抹宠溺的笑意转瞬即逝,下一刻,他便故意板着脸,弹了沈清漪的额头一把。
“湿淋淋的就往我身上靠,衣裳都被你溻湿了。”
沈清漪眉间一颤,气恼地直起身子。
“沈经年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哥嘛!讨厌死啦你!”
兄妹俩的打闹落在一旁落了座的楚峥宜眼中。
他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小厮奉上来驱寒的香茶。
不知为何,想起方才沈清漪所言,再看着她与哥哥肆意打闹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
这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兄长,却转头就跟旁的男子打闹,虽说是兄长,可搂搂抱抱也太不懂男女之忌了。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嫁给自己哥哥为妻?
“呦,这不是世子爷嘛,怎么落了一脸的伤,怕不是被野牛顶的吧,说出来,咱们也好乐呵乐呵不是!”
才刚刚驱散脑中的想法,孟逸刻意抬高的放肆大笑便传入了耳中。
楚峥宜与沈氏兄妹一齐抬眼,正见嘴角带着淤青的楚峥越冒雨而回。
沈经年的眼睑微垂,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临江王府的草包世子。
虽说浑身湿透,嘴角也带着他方才所打出的淤青,可一见他挺拔的背,魁梧的宽肩,四指宽的玉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再配之那俊美的容颜,竟不见丝毫狼狈。
沈经年细细端详着。
平心而论,楚峥越的皮相是一等一的。
他的面庞好似每月十五日的圆月,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清晰如斯,整个人清隽俊逸,浑然天成。
单论容貌,天底下,只怕也再无人能与他争锋一二。
仅凭于此,他自然是配得上自己妹妹的。
只可惜……
那边眼见着孟逸等人阴阳怪气地出言嘲讽,楚峥越坐下后便低下头去,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颈,道:“本想多猎两只猎物,却不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险些迷了路……看来今日的魁首我是争不得了。”
听了这话,那群以嘲讽他为乐的纨绔子弟们自然是未曾怀疑,一个个乐不可支,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言嘲讽,楚峥越皆是一言不发,似是深觉自己已丢尽了脸面。
沈清漪定定地望着他,思绪,不自觉回到了前世。
前世,楚峥越便是扛着一路扛着这些嘲讽谩骂度过了十年风光,直到那日她嫁入梁王府,他才不声不响地亲自带兵上前线,秋风扫落叶般地将周围蠢蠢欲动的番邦外国逐个踏平。
直到那时绥元帝这才惊觉,这一向被他所轻视的世子爷是何等可怖的存在。
然而却已经晚了。
绥元帝发觉他的不臣之心,可百万大军如今已尽在楚峥越手中,更何况满朝早在不知不觉中遍布楚峥越的人。
楚峥越的野心已昭然若揭。
绥元帝被迫当众称赞楚峥越的战神身份,更赐予了高官厚禄以求安抚,这才未曾让这天下改姓“楚”。
因着绥元帝手腕雷霆,楚峥越倒也给他几分薄面,未曾如何,谁知待绥元帝驾崩第二天,太子赵宪登基当日,楚峥越便身穿黄袍,亲率十五万私兵直攻皇城,将个龙椅还没坐热乎的赵宪险些吓得尿了裤子。
若非谦宜皇后沈清漪及时下令封爵行厚赏以求安抚,只怕当时这永昌便要改朝换代了。
却不想,当夜楚峥越便住进了宫中。
登基大典一团乱麻,赵宪那个废物经楚峥越一事干脆吓得麻了爪,冕旒都带歪了,坐在龙椅上的模样活像个可笑的呆头鹅,若非有沈清漪收拾残局,勉强维持住了体面,只怕这位新帝便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而就在当夜,她疲惫不堪地褪下繁琐凤袍,卸去妆容,摘下满头发饰之时,楚峥越却支开众人,只身迈入了她的寝殿之中。
第45章 君子义以为上
暮色已深,那时她才吩咐了人来打水沐浴,因而她身上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香妃色寝衣,长发如瀑倾泻于腰间。
楚峥越轻功卓绝,因而入门也是悄无声息,沈清漪对镜梳理如云鬓发,并未察觉他的迫近,直到镜子中倒映出了他的暗红提花绣金线蟒袍,她才吓得尖叫一声,本能地起了身来,却被这位年轻的摄政王一把抓住手腕,整个人便被逼得坐在了梳妆台上。
桌上的脂粉香膏噼里啪啦地打了满地,各种香气混合一处,呛得人鼻子发酸。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楚峥越,声音因为惊惧而发颤。
“临江王,你大胆!竟敢深夜来本宫的寝殿!”
楚峥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接着,忽然俯下身来,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肩头。
骤然而来的剧痛铺天盖地地袭来,沈清漪却为了颜面而只能死咬牙关而不敢出声。
明明是痛的,可不知为何,此刻的画面却有种令人难以言喻的暧昧。
察觉到她浑身战栗,楚峥越才松开她的肩膀,却未曾退开。
沈清漪手忙脚乱地穿好被因为楚峥越的啃噬而滑落的衣领,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颤声斥道:“楚峥越,你太放肆了!你立刻给本宫滚出去,否则,本宫喊人了!”
挨了她一巴掌,楚峥越却丝毫不介意,反而握住了她的手,更逼近了两分,嘴角噙着求而不得的笑意,柔声道:“娘娘喊啊,我与娘娘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在屋中,不知宫人见此一幕,会如何做想?”
“你!”
沈清漪不由气结,却知道他说的不错。
外男夜半踏入皇后寝殿的大门,楚峥越权倾朝野,不会有人对他如何。
可她,却要背上通奸外男的骂名……
她暗暗咬牙,低声道:“临江王,你扮猪吃虎,替换朝臣,豢养私兵,你隐忍多年,究竟是想做什么?难不成真的只是谋求摄政王之尊不成么?若你真的介怀当初世人对你的嘲讽,本宫愿意以皇后之尊亲自昭告天下,从前侮辱你的孟逸等人,本宫愿意下令斩杀,替王爷出一口恶气。”
她自以为已足够真诚,却不料,只换来楚峥越的一声嗤笑。
性感的薄唇凑近她的耳畔,男子低哑的声音在妩媚夜色之下格外撩人。
“娘娘以为,微臣在乎从前的那些谩骂之言不成?”
沈清漪反驳:“若不在乎,你又为何要除掉京中大半的世家!”
楚峥越低低一笑,轻声道:“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尚且赏识赐辱屠户,微臣自认可同韩信比肩,小小蝼蚁,断没有让为王者屈尊屠之的道理。
“这身为百兽之王,又何惧落魄平阳?”
那日他是何时离去的,怎么离去的,沈清漪已经忘了。
但他那一句“身为百兽之王,又何惧落魄平阳?”却令她久久不忘。
他隐藏锋芒多年,甚至不惜亲自上阵激起谣言,只为在众人眼中留下草包之名,为的,便是能够在他背后所为之事上撇清干系。
沈清漪虽知晓他的背后运筹,可脑中盘旋的,却永远是那个宴席上,紧握酒盏,神情无助的少年。
那一刻的他,孤立无援,那样意气风发,腹有惊世之才的少年又怎会真的不在乎被那般羞辱?
即便楚峥越依旧保持着草包之名,她,也绝不会再允许旁人轻视了他!
想到此,她便自顾倒了杯茶站起身来。
沈经年见她如此不由皱眉,连忙出口询问:“喂,你上哪去!”
沈清漪不理会他,只是端着那杯茶自顾地来到了楚峥越的跟前。
以孟逸为首之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言嘲讽着楚峥越,楚峥越依旧是一言不发,对那些挖苦之言如耳过清风,神色如常地欣赏着雨幕。
却忽然有一抹蓝影阻挡了他的视线。
楚峥越神色无异,眼神却略略带了些惊讶来。
沈清漪捧着茶递到他手中,眉眼弯弯,透着笑意,道:“方才偶遇发狂野鹿,幸得有世子爷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便以茶代酒,谢世子爷救命之恩。”
这沈清漪的美貌在众公子王孙私下里也是引起过不小骚动的,如今见美人忽然敬茶给那传闻中一无是处的草包,众人心中登时便不平衡了起来。
孟逸与赵宪自**好,自知晓了赵宪对沈清漪的心意后便一心惦念着沈清漪是未来的梁王妃,见沈清漪献茶,言语之间对楚峥越还颇有赞叹之意,不由心生不悦。
他故意大声道:“沈姑娘,你是不是被雨浇傻啦?人人都知道楚世子连弓都拿不稳,你却说他救你?这事可比登天还稀罕!”
立马有旁人出声接茬儿道:“可不是!只怕是那鹿自己发狂滑了脚摔死了,让楚世子捡了个便宜吧?沈姑娘,你可别认贼为恩,白白道了谢!”
沈清漪笑了。
她仰起头来,环顾众人,从容地朗声应答道:“孔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可见君子之名,并非看其技艺是否过人,而是看其是否有勇有义,即便当真技艺不如旁人,可这份勇气便想来便已超脱旁人,在小女子心中,世子爷今日之举,便可称得上‘侠义’二字。”
有人嘀咕道:“这就称得上侠义?我今儿都不知捕了几头鹿了,岂不更侠义?”
他话音刚落,那正巧负责记录的小厮带着蓑笠从雨中跑了回来。
小厮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口中兴冲冲地嚷道:“今日的捕猎数量出来了,袁姑娘共猎得老虎一只,野猪三头,狐狸四只,野兔八只,野鸡十二只,共计二十八只,为今日魁首!最后一名为李公子,共猎得野鸡一只,总计共一只!”
李公子正是方才出声嘀咕的公子,小厮的话一出,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李兄,你不是说你不知捕了几头鹿了嘛,怎的只有一只野鸡?”
李公子大窘。
他的表情好似被人打了一耳光,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这一下,众人的话头便从楚峥越的身上挪移到了这位李公子的身上。
沈清漪同楚峥越相视一笑,接着将手中的茶盏塞入了楚峥越的手中后便转身回了沈经年的身畔。
楚峥越捏着那茶盏,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手中的茶盏。
杯沿上清晰地印着一个小小的口脂印。
凝视了半晌,他不动声色地压在了那小小的唇印上,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尽数饮入腹中。
第46章 出事了
这一幕被身侧的楚峥宜尽数看入眼中。
他眉尖微扬,凤目中盛满不屑,撑着脸颊轻叱一声。
“果真登徒子。”
楚峥越:“……”
张了张嘴,却是无从辩解,也只得轻咳一声,默默放下杯盏。
而那边,沈清漪见目的达成,已欢欢喜喜地回了座位。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白玉茶盏倒了一杯茶便要往口中送。
沈经年的话凉飕飕地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