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亦是表里如一,冷心冷面,前世的沈清漪便未曾见他笑过。
她记得这冷面公子是楚峥越的同胞二弟,名叫楚峥宜。
同他相比,那隔着个楚峥宜同楚峥越说着话的少年便看起来生动了许多。
不。
沈清漪在心中否定了自己。
应当说,是生动得有些过分了。
若说楚峥宜是冷心冷面,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此人便可以说是生怕旁人看不着他似的。
在这等场合,这少年的手却依旧惬意地摇着掌中折扇,笑意轻浮,举止轻佻得有些过分,甚至还似有似无地向四周抛着媚眼,惹得沈清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这个人,沈清漪亦是认得。
前世楚峥越一步步走上摄政王之位,以一己之力定八方,平匪盗,豢私兵,广纳怀才不遇的寒门及空有一身抱负却不被看好的世家子弟,水滴入海般一点点逐渐渗入朝堂,在不知不觉间将朝中原本根深蒂固的世家老臣们尽数取代。
而这暗中在其中奔走周旋,出力最多之人,便是眼前这形容轻浮的楚家三公子,楚峥阳。
此人为人油滑,巧舌如簧,虽不似两位兄长那般自幼习武,但沈清漪相信,此人即便身处绝境,必然也能仅凭一己之力翻身。
而她能得出此等结论,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前世一处山贼分外猖獗,楚峥宜曾受了长兄的命令带人前往剿匪,险些将山寨一锅端,只可惜那伙山贼早听到了风声,便顺着密道逃了大半。
也该着楚峥阳倒霉,正提着个折扇在街上溜达着呢,因着一张侧脸同楚峥宜生得太过相似,又都姓楚,那些山贼便认错了人,一麻袋兜头将他带走劫掠回了山寨之中。
等到楚峥越兄弟赶上山搭救的时候,却见楚峥阳提着个折扇,锦衣华服上连块衣角子都没脏,坐在虎皮椅上笑得那叫一个风轻云淡。
身后则是相互抱着头痛哭流涕的山贼,见了楚峥越一行人,更是哭着喊着要归顺楚家军,要抛头颅洒热血,为国征战效力。
于是一场剑拔弩张,便因为楚峥阳而演变成了家和万事兴。
即便是前世已登上后位的沈清漪闻得此事,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暗佩服楚峥阳的手段。
正盯着楚峥阳想着前世之事,耳边却忽然传来隐约的笑声。
沈清漪略略侧过头去,余光瞥见身后两个姑娘以团扇遮着唇,望着楚家三子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第10章 发难
左边的道:“皎皎你瞧,这楚家的三公子当真称得上一句温润如玉,清隽俊美,只可惜那副脂粉样子实在是有些讨人嫌。”
叫做皎皎的贵女道:“绮湘你别闹,这场上放眼望去,自然还是世子爷最英武俊美,即便是他的两个胞弟也不及他的风华,只是……”
皎皎说到此便噤了声。
绮湘笑着接了话道:“只是这位世子爷实在是个震惊全京城的废物,文不成武不就,骑射皆是下下等,性情又孤僻。
“听我哥哥说,此人还有个怕水的毛病,见着水都两股打颤,整个就是京城的一大笑柄,真是浪费了这一身出众皮囊。”
她说着又似是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似是在替楚峥越惋惜。
见两人不再多言,沈清漪便收回了目光。
她流盼场中,果真在楚峥越兄弟附近看到了梁王赵宪、国舅爷孟逸。
看到赵宪的刹那,她的眼中便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冷意。
她前世为报恩而嫁予赵宪并将其捧上帝位,多年在前朝后宫的翻腾筹谋间,她早已发觉了赵宪是个彻底的小人,只是木已成舟,她也唯有这样一直一叶障目地坐着她的后位。
赵宪顺利登基后却依然未改其小人本性,在后宫纳了无数妃嫔,每日夜夜笙歌不问朝政不说,更是听从奸妃挑唆,将沈太傅一家削权流放,导致沈家死伤大半。
沈清漪本下了决心意图同赵宪和离,可这个时候偏偏怀了孩子,沈太傅夫妇终归又在流放的途中留下了一条命,沈清漪便也唯有咽下百般苦楚忍气吞声。
谁知中秋月圆,沈清漪在吃下宠妃柳贵妃送来的杏花酥忽觉腹痛难忍,请了太医来一瞧,这才知自己毒入五脏,如今发觉为时已晚,却是药石无医,连带着腹中的孩子也受了连累断了命脉。
沈清漪小产后肝肠寸断,赵宪却还在与柳贵妃寻欢作乐,她拿着那碟杏花酥夜半跪于柳贵妃的宫门前鸣冤。
谁知却连赵宪的面儿都没见着,只听他在屋里出声吩咐道:“沈清漪那贱妇死不足惜!既然未曾毒死,便传朕口谕,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沈清漪至今忘不了自己被在众目睽睽之下拖行宫街,撕心裂肺地抠抓着满地砖石,嘶吼着“皇上”的模样。
若非当日楚峥越进宫议政时不忘与冷宫探望,让她亲眼看到那枚她绣了“漪”字的香囊,她恐怕致死也被蒙在鼓中,抱着被救命恩人亲手所杀的怨念含恨而终。
今生今世,她必不再同赵宪那个城狐社鼠之辈有所瓜葛,再不负楚峥越的一片真心。
那赵宪身旁的孟逸则是与他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友,乃是明瑶皇后的亲生幼弟,仗着个国舅爷的名号欺男霸女,与梁王赵宪是一丘之貉,在淮京之中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偏生这明瑶皇后护短得很,京中便无人敢对他如何,真被他欺负头上也都装聋作哑,自认倒霉地任他横行。
这孟逸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是个眼高于顶的货色,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仗着父亲是开国八公之一,对临江王楚璋更是不屑,偏偏又对功勋在身,手握兵权的楚璋无法,于是便将一腔不满尽数发泄在了楚峥越身上。
而前世便是在这场宴上,这孟逸喝醉了酒,当众起了身,借着酒劲儿指着楚峥越大骂其老子是英雄,却生出了个草包废物,其后的各种污言秽语简直是不堪入耳。
他指着楚峥越,借着酒劲儿高声道:“这楚家上下,细算族谱,竟也唯揪得出临江王一个有用之人,峥宜与峥阳两个小子虽说年岁尚小也未有什么功勋,但一武一文,说出去倒还不算丢人。
“只有你楚峥越一个,简直就是草包中的草包!每日里就是东游西逛游手好闲,却又自认清高不肯与京中子弟为伍,实际上背地里头,也——也不知道你都在做什么勾当!只怕临江王府要毁在你这废物的手中!呸,在座之人,唯你一个废物!”
如此云云。
这番话不止难听到了极点,更是惹得众人厌恶不已,偏一个个又不敢得罪皇后与护国公孟家,一时间便是全场缄言。
楚峥宜与楚峥阳此刻不过两个小儿,虽有公子之名,但终归镇不住场,便也不好说什么,即便是临江王也是哑口无言。
而绥元帝虽设宴招待,但这等场合亦是恨不能楚峥越反驳两句,借机敲打楚家,因而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了孟逸两句也就罢了。
前世的沈清漪年轻气盛,一向不喜这些拜高踩低之徒,又见楚峥越握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眼中闪过杀气,便知他必然隐忍不发,一时间便起了身来,落落大方地举杯笑道:“今日王爷凯旋,我等小女子虽身处闺阁,可面上也有光,世子爷必然与有荣焉。不知王爷与世子爷可否赏脸,饮下我这闺阁女子所敬的酒?”
她这一番话,众人的目光登时落在了她的身上。
孟逸一见自己才当众大骂楚峥越便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起身敬酒,不由不悦,抬眼盯着那起身的女子看了半天,却因为醉眼晕花看不清那女子的长相,拼命揉了半天也是枉然,索性便不看了,拍开一旁被沈清漪的容色惊艳而企图阻挠他的赵宪的手,指着沈清漪怒道:“敬酒?这等废物,死不足惜,你还给他敬酒?”
却听那清亮女声不卑不亢,从容应答道:“国舅爷行事这般嚣张,天不怕,地不怕,是因永昌兴盛,帝王英明。由此可见,能够将世子爷兄弟三人养成这样的金相玉振,便知临江王教养得好。”
她环顾四周,望向在座的每一个人,说出的话愈加铿锵有力。
“正因帝王英明,临江王骁勇,在座之人才得享太平,但骁勇善战乃是动荡之地的美德,战,是为永昌百姓不必流离失所,而非丰功伟绩。
“世子爷能够因游手好闲惹得国舅爷都看不惯,可见永昌之昌盛,连武将之子亦不必征战沙场,可待世子爷当家时,必然天下太平,既然天下太平,那么又何须世子爷青出于蓝?”
沈清漪的一番话引得全场寂静,孟逸登时语塞,哑口无言,再无话可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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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北方有佳人
亦是因为她这般铿锵之言,绥元帝当即便亲自抚掌,笑赞她“绣面芙蓉一笑开”、“巾帼不让须眉”,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君子。
而当时的沈清漪说罢,更是下意识地望向了楚峥越的方向。
楚峥越原本紧扣在杯壁上的手已然松动,一双眼亦是回望着她。
二人的目光触及一处,又不约而同地瞬间分开。
她很难说自己有没有刹那间的心动。
沈清漪想。
回过神来,场上座位排列皆如前世一般无二,而前世的始作俑者,孟逸那杀千刀的王八蛋眼下则是满是一副人模狗样的模样跟一旁的赵宪等人谈笑自如着。
帝后还没到场,上酒的宫侍想来还在路上忙活着,算着时辰,应当还有一会儿才到。
沈清漪的一双眼瞟向楚峥越。
楚峥越依旧与两个弟弟在说着什么,未曾注意到她的目光。
沈清漪搭在膝上的手握紧,暗下决心。
即便今生楚峥越对她还无甚情谊,可救命之恩却是实打实,她不能不报。
与其让孟逸羞辱楚峥越她再出口解围,倒不如从一开始便阻止孟逸的发难,如此才不至让楚峥越再孤立无援,沦为众人的笑柄。
但,如何做?
她有些头疼地挠了挠额角,下意识地四处乱看,手肘忽然触碰到了一个人。
她转头,正同今日一同前来赴宴的二哥沈经年的目光对到了一处。
沈经年不明所以地同她对视着,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表情中便带了些询问。
沈清漪贼贼一笑。
她眯起眼,冲着哥哥勾了勾手指。
“哥,求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沈经年看着她这一看就不怀好意的表情不由心惊胆战地咽了咽口水。
“干嘛?”
他警惕。
沈清漪附在他耳边这这那那地说了一番,闻言,沈经年那警惕表情便随着她的话而舒展下来,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意,接着便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起身离去了。
帝后的尊驾还未到,此刻大殿中的气氛便是分外轻松,众人都各自说着话,便无人发觉不知不觉消失的沈经年。
沈清漪嘴角勾着笑,静坐原处。
永昌并不十分忌讳公开场合男女的关系,沈清漪的身侧除了沈太傅和沈经年之外大多是未出阁的女子。
贵女们基本皆是与家中姐妹或闺中密友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唯有一个沈清漪坐得端端正正,修长雪白的脖颈与清丽的下颌形成了一条极为优美的弧度,如一只浮游水上的天鹅,颇有鹤立鸡群之态。
正与哥哥们说笑的楚峥阳说笑间只觉余光处扫见一抹亮色,待定睛朝着北处细看,打眼见了天鹅似的美人,不由以扇身敲着手掌笑赞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从前不知此话何意,今日却恍然大悟,总算是见着了。”
楚峥越淡淡扫了三弟一眼,道:“花花公子一个,装什么文人墨客?一见个姑娘家你就走不动路,在你眼中,只怕世间各个都是绝世佳人。”
楚峥阳煞有介事地摇了摇扇子否定了他的话,笑道:“非也非也,自今日起,旁人我只怕是再轻易称赞不得了。”
这楚峥阳一直是个花花肠子,虽说在女子跟前是巧舌如簧,但在兄弟们面前一向是个不会轻易夸赞女儿家的性子,今日这一言楚峥越与楚峥宜便知他并非玩笑话儿,便下意识地起了好奇,纷纷抬头望去。
谁知不必细找,兄弟二人打眼就看到了一个身穿玉色宫装的姑娘端坐脂粉堆中。
那姑娘十三四的年岁,生的杏面桃腮,颔首如娇花照水,抬头似香荷摇曳,美目流盼,一身仙气,美得格格不入。
果真是个一眼就能看到的美人。
楚峥宜一向是个不近女色的性子,只扫了一眼便避过头去,无甚反应,楚峥越则是盯着沈清漪微微一抿唇。
他的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两人花树下的对望。
是她……
他稍稍压制住脑中的回忆,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去。
而那边,沈清漪察觉到了似是有一抹目光在盯着自己,不由有些莫名地转过头,却是一无所获。
不多时,便见一个个端着酒壶的宫女宦官鱼贯而入。
孟逸等人当众狎亵婢子是常事,又是皇亲国戚,一来二去的,便再无宫女肯为他及其狐朋狗友们敬酒,因而走到孟逸身边的,便是一个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宦官。
那宦官一言不发地为孟逸赵宪等一众交好的纨绔子弟敬了酒。
其中一个在那宦官凑近时便不耐地挥了挥手,一把夺下酒壶,口中道:“下去吧下去吧,老子瞧见阉人,吃饭的心情都丢了。”
那宦官也不恼怒,低声道了一声“喏”,便转身离去了。
他转头的刹那,垂在耳边的帽扣便轻微晃了晃,一张侧脸便正正落在了楚峥越的眼中。
唇红齿白,侧脸优越,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顽劣笑意——这张脸,他竟隐约觉得有几分面熟。
可他不常在宫中走动,又为何会觉得一个宦官眼熟?
他皱眉想了想,忽然明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清漪的身上。
沈清漪正侧着身子为母亲文氏斟着,某个角度来看,同方才那宦官果真是颇有几分相似。
他若有所思,目光在沈清漪身边一转,果真见她身边放着一杯酒,似是为谁所斟。
楚峥越的心中便明了。
方才那假太监,应当便是沈清漪的兄长。
只是不知,好好的贵公子,大费周章地扮作太监只为给孟逸等人斟酒又是做什么?
他心中生了疑,便不动声色地饮着酒,一边默默观察着沈清漪的方向。
不多时,便见一个衣着装扮独特的公子悄没声儿地溜回了沈清漪的身侧坐下。
楚峥越细看过去,只见那公子身着一袭银衫红袍,生得容如刀削,右耳上挂着一条长及胸前的流苏耳挂,一头墨发也用彩色长绳扎束成一条条细细的鞭子再合成一股,瞧着分外讲究。
虽花哨,但因为五官深邃,轮廓利落,瞧着虽比寻常爱美的女子还要打扮得更俏丽三分,却丝毫不显女气,一看便知是个形容独特的男子,同周遭之人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与方才的宦官装束更是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