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峥宜撇撇嘴,挪开了目光去了。
原本被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已因入雷区而尸骨无存的楚家兄弟如今闷不做声完好无损地回京,明眼人自然都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从前那些明里暗里贬损的拜高踩低之徒现下便都笑脸相迎,盘算着如何同这眼瞧着要一跃升天的临江王世子搭上关系。
楚峥越自然知道他们的心思。
眼瞧着已有人端着酒杯走来,楚峥宜收到了楚峥越递来的目光便点了点头,起身迎上去,挂着一张冷冰冰的冰块脸道:“诸位,好久不见。”
他周身本身就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场,如今从战场之中归来,那股子血性便更未曾压下,足以让大半意图前来讨好的人望而却步,余下的便只剩了零星几个,足以楚峥宜应付了。
桌上便只剩下了沈清漪和楚峥越两人。
沈清漪因为方才沈经年的那句“妹夫”便是颇感难为情,一时间不敢抬头同楚峥越说话,只低头一股脑地啃着桌上的糕饼红着脸不言语。
本是意图装作自己很忙的模样,哪知那天杀的糕饼皮酥内软,一口下去便噎了嗓子,半天也咽不下去,憋得沈清漪脸都红了,然而屋中众宾客,她也不敢动作太过放肆,便就这样僵住了。
她一边祈祷楚峥越别发觉自己的异样,一边努力地下咽意图将这口糕咽下去,却眼睁睁地看到楚峥越那天杀的混蛋起身离席而去。
沈清漪:“……”
完了,这家伙肯定是看到了觉得她这样子很蠢所以才会走的——
沈清漪这样想着便是愈加绝望,然而卡在嗓子眼里的食物却是不上不下,令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正在她即将抓狂犹豫着要不要离席时,楚峥越却又折返了回来,随手递了一杯水到她跟前。
沈清漪也顾不得旁的了,抓起那水杯便大口饮下,末了才深吸一口气,叹道:“唔——总算是能说话了。”
楚峥越挑眉,道:“在我跟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装模作样的,噎着了直说就是,难不成你们女孩子家都这般装模作样?”
沈清漪白了他一眼。
“你见过几个女人?好意思下这结论。”
楚峥越道:“就你一个。”
他牵住沈清漪的手腕,将她的手从杯子上拿下,起身道:“走,我从西辽带了许多当地特产回来,你先来挑,余下的再运入宫中就是了。”
沈清漪知晓西辽一向富足,因着是生在草原之中,各种牛羊制做而成装饰品甚多,便应下声来,雀跃地跟着楚峥越一同而去了。
第194章 沈清漪跟只偷了腥的猫一般
宾客已陆续离去,沈清漪与楚峥越一个是绥元帝所封的康和郡主,一个是大胜归来,风头无两的世子爷,同行一处旁人倒也不会太过起疑。
更何况现下沈清漪是众人眼中毋庸置疑的太子妃,即便真有人看到两人在一处,也会以为沈清漪是在为了太子未来铺路而同功臣妄图交好。
更主要的原因是,从前看不起楚峥越的如今都知道自己被耍了,只怕现在在这位功臣跟前躲起来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找他的晦气。
因此,两人才会如此大大方方打街而过,反倒是不会留下口舌是非来。
然而看到楚峥越口中的特产,沈清漪才是真正地愣了愣。
堆成山一般的金银珠宝,兽皮大氅,灵芝鹿茸……凡是世间所见过没见过之物应有尽有,大箱大箱的珍珠宝石因为数量实在太多盖子甚至都扣不上,便就这样大咧咧地敞着盖子,沈清漪胆战心惊地上前,还没等碰,里头沙子似的珠宝便“哗啦”一声又向外溢出了不少。
楚峥越及时地将她抱开才避免了被珠宝砸断脚的危险。
沈清漪目瞪口呆。
她悻悻地看向这满院子的金银山,道:“楚念遥,你当真只是去打了个西辽?我怎么觉得楚霸王火烧阿房宫时把你捎带上了?你只拿出这么些,是不是有些不够用啊?”
楚峥越淡淡扫了她一眼。
“这旁人还不知我的小字,你便这般自然地唤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妃娘娘与本世子有什么关系似的,太子妃娘娘又是得皇后的封赏,又是跟蜀王眉来眼去的,如今又同本世子这般行径,只怕,也着实是过于轻浮了一些。”
沈清漪啧了一声。
猜也猜得到他还在因为误解今日是她同蜀王成婚,又想到她身上还带着旁的男人所赠之物而吃醋闹别扭。
想到此,她便挽了挽唇角,口中道:“你的小字既然取得又如何唤不得?我小字是阿瑶你倒也叫的那般熟练,难不成你这堂而皇之的念摇,我便唤不得了?吃醋拈酸的,也不怕旁人笑话。”
说着,竟是伸手毫不犹豫一把扯落了脖子上的璎珞。
珍珠玛瑙所穿着镂空金锁在这一扯之下便断裂开来,双层的金线掐丝变了形,狼狈地躺在地上,在沈清漪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红痕。
楚峥越目睹不由略略怔愕,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暗了暗,那股子异样又迅速被压下。
他一个箭步上前,还未等沈清漪说话便翻过她的手左右细看,见白腻腻的肌肤并无其他擦伤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这是做什么?这璎珞极衬你,扯坏了也不怕心疼?”
他话中有话。
沈清漪哼了一声挣脱他,抬手将那残碎的璎珞用力一掷,丢得远远的,险些砸到一个路过的小厮。
沈清漪盯着小厮吓得一脸莫名地抬头看了看天,想到小厮可能是在以为天上下了珠宝雨忍不住掩唇轻笑,转过身来又抿正了唇,道:“什么心疼不心疼的,说是璎珞,我怎么瞧着世子爷好似在暗指我会心疼蜀王所赠之物似的?不过一个小小璎珞,我偏不信,世子爷这从始皇帝老家搬回来的这堆宝物之中竟没有比之蜀王赐物还要更好的。”
说着便迫不及待钻入了金银堆中,眉开眼笑地翻找了起来。
楚峥越看着她这小地鼠的模样忍不住抿唇一笑,却也不出声,任由她搜刮。
不过片刻,沈清漪便搜罗了满身珠宝,手中还抱着一支七宝步摇陶醉地用脸颊蹭着,落在楚峥越眼中莫名想到了骤然见了骨头的小狗,胡子简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然而他自然不敢将方才所想说出来。
这条刚从战场捡回来的小命他可还要呢。
沈清漪笑得眉眼弯弯,跟只偷了腥的猫似的转了一圈,金光闪闪道:“我好看么?”
在楚峥越眼里,沈清漪同平时并无甚不同,只是多了些珠翠,并无什么特别,面上却依旧点了点头,道:“好看。”
沈清漪兴冲冲:“有多好看?”
“芙蓉美人多逸态,琳琅珠玉似无华。”
这是在夸她容色绝艳,满身琳琅都在她跟前失了颜色。
沈清漪笑意不由又深了几分,正要继续问,楚峥越忽然唤来时闲,道:“去把所有的璎珞挑出来,全给本世子送到沈府。”
沈清漪一怔,道:“你送那么多来干嘛?”
楚峥越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边走边淡淡道:“没什么,瞧着你脖子上空荡荡的还被些不知过了几手的垃圾货色当宝物似的碰过,便觉得看着甚为心烦,今日开始一天换一个,若是哪日戴重复了,本世子再给你送去。”
沈清漪噗嗤一笑,本欲推辞,然而时闲早带了一众暗卫将她方才挑好的珠宝和装满了整整十口箱子扶入马车之中,浩浩荡荡地将沈清漪送回了沈府。
暮色已深。
宾客尽数散去,这场喜宴显然早已进入尾声,就连作为新郎的沈忆年和待客的沈太傅文氏都因亲自送宾客出门而离去,一片残局之中,唯剩下喝得酩酊大醉的楚峥阳和沈经年两人。
沈经年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楚峥阳仰面枕在他背上,醉醺醺拿起桌上的酒坛子想倒,可倒了半天却是一滴也不剩,只得扫兴地将酒坛子扔去一旁,直起了身子。
他本欲叫人,可环顾四周,却半个侍女也不见,不由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踉跄着起身自己寻醒酒汤去了。
哪知还没等推开门,门便自个儿开了,一个美人端了个漆木托盘,上头搁了两碗香汤,险些便同楚峥阳撞了个满怀。
冬日里头地面湿滑,那美人为了躲他便向后撤了半步,“哎呦”一声,却是向后一摔,眼瞧着便要仰倒了。
楚峥阳一见是个姑娘酒便醒了大半,他下意识伸手去托那姑娘的双臂,伸出时还不忘伸长了袖子防止唐突了她,待那姑娘站稳后便缩回手,笑道:“周姑娘可还安好?方才无意冒犯,当真是失礼了。”
第195章 最后一次,陪我同行
周梦芙定了惊魂,借着外头雪光一看,却是楚峥阳,连忙端着漆盘福身一拜,道:“梦芙见过楚三爷。”
因着周梦芙是沈家的人,又是未来大嫂子的闺中密友,楚峥阳对她自然是分外客气尊重,便收了那股子轻浮模样,亲自为周梦芙打了帘将她让进屋来,口中道:“周姑娘客气,你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我瞧着诸位小厮侍婢都不在此伺候,周姑娘为何屈尊前来?若是丢了东西让下人过来就是了,何必自己大雪天的走来呢。”
周梦芙忙道:“没有,我只是见沈二哥和三爷吃醉了酒,唯恐下人们招待不周,便去厨房熬了醒酒汤来,倒未曾想,反而惊扰了三爷。”
楚峥阳笑道:“哪里的话,周姑娘有心了。”
周梦芙见沈经年还未醒来,又见楚峥阳虽醒了,可步履踉跄,面带醉色,身形虚浮,便知他亦是醉得厉害,便掌了灯,借着灯光端了一碗醒酒汤来递到他跟前。
楚峥阳道谢后接过,一股脑地大口吞咽,正捧着碗时,趴在桌上的沈经年手指一动,已被灯光催得半睁开了朦胧醉眼。
那边楚峥阳大口饮罢,将碗递给了周梦芙,哪知一时未拿稳当,那剩下的碗底子便不偏不倚地泼在了楚峥阳的衣服上,楚峥阳猝不及防哎呦一声,周梦芙本欲唤来小厮,却想起屋中无人伺候,想了想,便从怀中掏出手帕递过去,楚峥阳道谢接过擦去胸前汤渍。
其实两人不过一来一回,若是平常也没什么,只是此刻落在沈经年眼中,只觉眼前两人郎才女貌,花前月下,柔情蜜意,你来我往的便如打情骂俏一般。
想到今生自己同周梦芙的刚刚相遇自己便结结实实挨了她一巴掌,而唯有两面之缘的楚峥阳便能轻易得了她所赠的帕子,再想到楚峥阳那句坦然的“我二人所爱皆是一人”这话,沈经年不由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枕在手臂上的头转了个方向,眼不见心为净地重新睡去了。
待醒酒汤下了肚,休息了片刻去西房放了水后,楚峥阳的酒便已醒了大半,虽说眼睛里还带着重影,但面上的醉意都消退了不少,走路也稳当了许多,他瞥了还熟睡的沈经年一眼,道:“时辰不早了,既然沈二哥还没醒,我便先走了,若是他醒了,还望周姑娘帮我知会他一声,别只当我是默不作声离开了就是。”
周梦芙应下声,待楚峥阳离去后,她觉脚底微凉,在看沈经年未曾披衣裳,扫眼看到了搭在凳子上的大氅,便随手背过身去取了,想着要为沈经年搭上。
哪知转身,却险些撞进沈经年的怀里。
她吓了一跳,不甚踩到了裙角,向后一摔,人便跌进了方才取大氅的椅子上。
沈经年显然还未褪去醉意,双目还带着些迷离,身子随着周梦芙的跌倒而顺势向前一倾,在周梦芙吓得缩了身子侧过头闭眼时,双手及时地握住了两侧的扶手,便将周梦芙整个圈入了怀中。
周梦芙见半晌没动静才睁开眼,虽是做好了准备,但发觉沈经年的脸距离自己那样近时,心却还是猛然一跳。
沈经年的双眼眷恋地在她的脸上流连了一番,眼底那抹怀恋掺杂着一股苦涩,却又在下一刻迅速归于平和。
“梦芙,听说明日休独倚会新上一出折子戏,我记得曾听阿瑶说你爱看,不知你可愿意赏脸,与我同去?”
他勉强直起身子,扶着桌角站立,看着周梦芙笑道:“只有明天,最后一次——你难不成也不愿意赏光?”
周梦芙咬了咬下唇,道:“梦芙自然愿意。”
沈经年一笑,依旧是那股子独有的潇洒不羁。
他端起碗来,将碗中的汤汁一饮而尽,末了一抹嘴,笑道:“多谢。”
接着便踉跄着离去。
留给周梦芙的,唯有满盛孤寂之色的背影。
而此刻,另一头。
楚峥阳拜别了沈太傅,冷风吹过,酒气被尽数卷走。
雪已停,被风卷起的雪粒子拍打在脸上,打得他周身发寒。
他却没有立刻上马车回临江王府。
小厮上前来,正要搀扶他上车,却被他扬手阻止。
“不用管三爷,三爷想去一位老朋友那好生坐上一坐,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小厮犹豫道:“可是……您要是路上出了些什么事,王爷必不会饶了小的们的。”
楚峥阳浑不在意地笑道:“怕什么?谁不认得我楚三爷,放心,回去吧,有事我顶着。”
他随手拍了拍那小厮的肩头,不等对方回话便迈步而去了。
小厮是临江王府派来的,这一见不由急了,连忙冲着身后的侍从一挥手,那侍从便赶忙跟上去了。
楚峥阳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却也不愿意理会,只自顾地走着,直到来到一座早已熄了灯的八角酒楼前。
那侍从一见了牌子上的三个字便是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反倒是放了心,便转身匆匆而去了。
因着冬日里寒气重,酒楼的门便早早就关了,静寂一片,只能听到风声在呼呼刮着。
楚峥阳上前敲了敲门板,接着向前一扑,转过身来背靠着听屋里的声响,敲了两三回,才有窸窣脚步声传来,屋里人道:“打佯了,谁这么没眼力见儿,大半夜的来此闹事?”
楚峥阳闭着眼睛道:“闹事的是你楚三爷。小贱蹄子,还不快给你三爷开门?”
守夜的小厮一听是他便哎呦一声,再不敢顶嘴,麻溜上前将门打开,赔着笑点头哈腰道:“三爷来了怎的不提前说一声,也好让小的们准备……快,给三爷上酒。”
楚峥阳毫不客气踹了他一脚,笑道:“酒就不必了,方才喝了好些,去叫你们老板娘过来,告诉她,楚三爷啊,想她了。”
小厮一听,却不像方才那样利索了,反而踌躇在原地,支吾道:“这……三爷,我们老板娘您是知道的,这,轻易不见外男,您……”
楚峥阳啧了一声,眼中寥落,口中却依旧笑道:“不见就不见,那还是上酒来吧,只可惜,没有美人陪着下酒,喝也是白喝啊。”
小厮犹豫了片刻,欸了一声,冲着旁人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拐了个弯,朝楼上快步走去了
酒很快便送上。
七十年的女儿红入口醇香绵柔,后劲却大,楚峥阳不要命似的饮了一大口,正要再喝,坛口却被一只涂着蔻丹,戴着白金背链的纤纤素手一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