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又生动。
陈森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他敛好目光,扯起一张纸巾递过去:“擦擦,嘴巴左边有颗芝麻。”
“……”
还好不是牙齿沾口红或者牙缝卡菜叶这样的糗事,郑嘉西略尴尬地别过脸去,擦完嘴继续安静吃饭。
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的互动,几口热汤下肚,长辈们早就聊开了。
“老杨招的这个厨子手艺不错,比之前的好。”赖阿伯咬了一口煎酿藕盒,“人都叫到这边来了,他那个饭店今天不营业?”
“那么肯定咯,这边都忙不过来了,好在他那个媳妇顶事,封棺的时候波仔他爸差点哭晕过去,扶都扶不住的,我是不忍心看,一看就想起我们家老头子,当年也是走得很突然。”
王奶奶说话间就搁下了筷子,她拾起纸巾压着眼角,陈阿婆见状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抚慰。
赖阿伯宽解道:“人嘛,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的,一具躯壳罢了,都有那么一天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们也一把年纪了,都是过了今天不晓得明天还能不能睁眼的人,但是那个场面哦,真看到了还是受不了。”王奶奶扬起手比划,“炉子烧得那么旺,人往里一推,像烧垃圾一样的啦,走了的人是没感觉,痛的都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赖阿伯自嘲:“那还是像我这样的好,一个人一辈子,走了不需要人家替我哭,也没有摊上不肖子孙的风险。”
“那毕竟是少数,孝子贤孙多得很。”王奶奶情绪跑得很快,她又指了指陈阿婆,“她家阿森还不够好啊?大城市的前途放着不要,劝都劝不住,赚了钱就回来给阿婆养老叻,还买了那么大的房子,这孩子没白养,老陈我就说你命好。”
陈阿婆笑笑:“我家阿森不用说,咱们街上的孩子都不差,你家女儿多听话……”
有儿女的人纷纷加入话题,赖阿伯自知插不上话了,于是识趣地闭上嘴,端着杯子自斟自饮起来。
围桌聊天,郑嘉西这个听众也入迷,手里夹菜的动作都变慢了,而她隔壁的陈森也不知是消息回得太专心还是对这场面习以为常,全程都没什么反应。
直到他放下手机,开始观察身旁的女人。
之前在临江仙也是,郑嘉西貌似特别喜欢听长辈聊天,她多数时候保持缄默,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像在走神,但眸光里的波动不会骗人。
陈森觉得她不是为了八卦,而是单纯享受这种氛围,是一种身临其境的沉浸式体验。
“怎么了?”郑嘉西发现陈森又在看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有东西?”
“没有。”
“那你看我干嘛?”
“他们聊天这么有意思吗,都迷进去了。”
郑嘉西坐正了身子,漫不经心道:“还行吧。”
陈森莫名又问:“你知不知道狐獴这种动物?”
郑嘉西满头雾水:“知道啊。”
“你刚刚的样子跟它们盯梢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
脑海里有画面了,郑嘉西斜了斜嘴角,终于扯出今天第一个笑容。
……
杨家的葬礼结束,古樟街又恢复了平静。
郑嘉西想起自己很久没去的那家拳馆,打拳和跑步游泳这些运动不一样,摆烂太久的话复健起来不容易,于是这晚她收拾好装备,又去找了之前那位教练。
“我看你干脆在我们这里办个卡好了,这一趟趟的单独付费也不划算。”教练怕她误会,又解释,“我不是推销卖课啊,季卡就行,每次都打八五折,你也能来得勤快些。”
郑嘉西卸下手带擦了擦汗,玩笑道:“就只是八五折?那还不够吸引人。”
教练摸不准她的意思:“那年卡?折扣力度大还能送次数。”
郑嘉西觉得教练一点点试探的模样很逗,她想起自己“原野首富”的身份,故意道:“我之前办的卡可都是买一送一的。”
“在哪儿办的卡?”教练突然浮出得意表情,“我们这儿大门口走出去,左手边还有一家羽毛球馆看见了吧?郜云唯一的专业级场地,你只要有拳馆的卡,羽毛球馆也能随便使用,我们一个老板的。”
郑嘉西没仔细观察过,但每次来这条街确实都能看到很多背着球拍的人。
“你们老板生意做得挺大啊。”
“那可不,你玩游戏吗,我们老板还有家电竞馆的。”
“电竞馆?”郑嘉西挺感兴趣,“在哪儿?”
“荆乐路知道吗,我地图上给你搜搜。”教练说着掏出了手机。
郑嘉西心里咯噔一下,手心发热,居然冒出一点细汗。
“你说的那家电竞馆,不会叫做原野吧?”
教练眼睛都亮了:“你知道啊!”
“陈森。”郑嘉西默念着这个名字,好整以暇地看着教练,“别忘了,你还找他给我当过陪练,当时说什么来着,第一批会员?”
真能瞎扯淡啊,郑嘉西有点明白这些员工为什么这么佩服陈森了,老板居然还能这样使唤着用。
教练笑:“那可不是第一批嘛,怎么说,你也办一个?”
回到临江仙的时间还早,一楼的小酒吧开着,有几个住客在捧场,阿豪研究着他那些新型鸡尾酒,见郑嘉西回来了,立刻问她要不要尝一尝。
那颜色瞧着就很古怪,蓝不蓝绿不绿的,像格格巫熬的药水,郑嘉西婉拒了,她回房间冲了个澡,提着小壶下了楼。
外廊的座位简直成了她的专属,茶盘这些都不带挪位的,郑嘉西洗好第一道茶,想起智琳给她的那些高山茶叶也快见底了,她觉得当口粮茶不错,可以找邵菁菁再买一些。
脑子里想着事情,自然没注意身后来了人,还是阿豪喊的那句“森哥”让郑嘉西回过神。
陈森好像也是洗过澡的,套着一件深色卫衣,头发湿湿的没吹干,手里拎了个袋子。
“你的衣服。”
郑嘉西接过袋子,打开朝里看了一眼:“我以为找不到了,这还洗过的啊?”
“嗯,你看看还有没有印子。”
外廊的灯有点暗,郑嘉西抖开衣服站到光亮处细看,布料平整完好,见不到任何污渍痕迹,洗得特别干净。
“厉害,这你洗的?”
陈森神色如常,淡淡地看着她:“我阿婆洗的。”
“这手艺可以申遗了。”郑嘉西开着玩笑,心里却很满足,“替我谢谢阿婆,要是到了我手上,它的下场估计就是被丢进垃圾桶。”
她收好衣服,指了指空椅子:“坐,喝点茶。”
“大晚上喝茶不怕睡不着?”陈森话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坐了下来。
桌椅贴得太近,对他来说稍显逼仄,郑嘉西觉得他那双长腿快无处安放了,动手挪了挪桌子才在对面坐下。
“红茶,少喝点没事。”
茶器对郑嘉西来说就像有趣的玩具,她收集了不少,也乐意分享,她给陈森挑了个汝窑天青釉的茶盏,用热水烫过一遍。
“这个杯子可以吗?”
陈森没那么讲究:“可以。”
跑道上有不少携伴散步的人,絮絮的话语声由远及近又飘走,有人认出陈森,站在廊下挥手打招呼。
“你人缘不错。”郑嘉西举着茶盏吹了吹热气。
陈森不可置否:“还行吧,毕竟在这里长大,认识的人多。”
“难怪陈老板的生意能做得这么大。”
陈森抬眸,眼里有疑惑。
郑嘉西不紧不慢地解锁手机,点开电子卡包的页面之后找到了那张拳馆会员卡。
她举着手机对陈森亮出屏幕:“陈老板,幕后金主在此。”
陈森看清楚了,他有片刻被戳穿的惊讶,但也只是挑了下眉:“谁忽悠你的?办这么多卡,来给我送钱的?”
说自己的员工忽悠人可还行,郑嘉西笑:“姐姐有钱,支持一点不算什么。”
姐姐?
陈森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没记错的话,她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比自己小了整两岁。
不常笑的人一笑起来连五官都柔和了许多,郑嘉西收起有些放肆的视线,灌了口茶润润嗓:“说真的,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和泛亚的宋总是什么关系?”
郑嘉西不是无缘无故问的,薛一汀先前跟她提起的那个繁重任务终于有了消息,他们公司的新项目居然跟泛亚有牵扯。
“宋祈然?”陈森愣了一下,他转了转手里的杯子,目光变得锐利,“你认识他?”
但转念一想,杂志新闻随便一翻都有报道的人物,不认识才奇怪。
他换了个问法:“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郑嘉西把自己在颐州Club门口见到的那幕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陈森也不着急回应,垂首听着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热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沸腾的动静就算隔着壶盖也是十足清晰。
郑嘉西很有耐心地等,陈森终于望了过来。
“你是好奇我,还是好奇他?”
第32章
这是什么逻辑?
热水壶的指示灯跳了,郑嘉西拎起把手添了一道水,不疾不徐地问:“有区别吗?”
陈森就回了一个字,有。
是什么区别他又不解释清楚,一来二去像在打哑谜,郑嘉西可不吃这套:“我只是好奇你们之间的关系而已,不想告诉我也没事。”
说罢她拿起了手机,喃喃道:“陈森,颐州大学计算机系,高度怀疑和宋祈然是同届校友,这点资料够了,查个人也不难。”
她的语气听上去满不在意,透着一股“你能奈我何”的自信,陈森轻勾了下嘴角,突然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玩游戏的?”
“游戏?”郑嘉西粗略回忆了一下,“高中就开始接触了,正儿八经地玩要再晚一些,你问这个干嘛?”
“听说过OCGame吗?”
“当然,大名鼎鼎的第三方游戏对战平台,知名程度在当年也是无出其右的。”郑嘉西回忆起薛一汀给自己做的科普,心里冒出一个猜想,“怎么,OCGame跟你有关系?”
“那是我和宋祈然在大学做的第一个项目。”
“所以你是OCGame的创始人之一?”
本以为他们只是关系比较好的普通校友,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联系,郑嘉西的好奇心更重了:“当年你们也还是学生,怎么想到做这个的?”
陈森喝了一口茶,缓声问:“玩过《驱逐者》吗?”
郑嘉西应道:“玩过,难度挺高的,不太好上手。”
《驱逐者》是经典的TPS游戏,也就是第三人称射击类游戏,发行将近十年,吸引了数千万玩家,到现在依然受追捧,每年都会在国内外举办大型赛事。
“对战平台的概念其实早就有了,而且发展得比较成熟,《驱逐者》刚进入中国市场的时候电子竞技的氛围已经很浓厚了,但是他们的开发商对官方匹配的环境维护很摆烂,FPS和TPS类的游戏外挂向来猖獗,作弊软件层出不穷,这就迫使很多高端玩家出走,他们更愿意选择第三方平台。”
提起往事,陈森的思路依旧清晰,而且反应要比郑嘉西想象中淡然。
“可是传统对战平台的弊端也很明显,抛开游戏版权不说,外挂的打击力度虽然得到了加强,但玩家的匹配机制太弱,好的区服经常爆满,作为一个需要组队的游戏,如果新手玩家总是遇上高水平玩家,那么双方的游戏体验都不会太好,所以我们想开发一个不仅拥有出色的反作弊系统,同时拥有完善的评分体系,以及合理匹配机制的专业赛事对战平台。”
郑嘉西顺着他的话继续:“于是OCGame诞生了,并且拿下了《驱逐者》的独家运营权。”
陈森点头:“对。”
拥有超前的意识还不够,超强的执行力和技术实力更是关键,陈森越是这么风轻云淡地将昔日辉煌一笔带过,郑嘉西越能想象他们当时的艰难,所谓成功,往往需要经历扒皮抽筋的痛苦。
她忍不住追问:“那你们为什么要把OCGame卖掉?”
陈森挑眉:“这你都知道?”
郑嘉西笑了笑,毫不掩饰道:“做过功课的。”
她是有备而来,陈森也不绕弯子:“对战平台如果没有自行开发的游戏,那么始终都是第三方服务,发展有局限性,而且电子竞技的时代,盈利模式也在发生变化,游戏商自建平台.独立运营,根本没必要给别人分一杯羹,这是条下坡路,所以在最高价时卖掉OCGame是最好的选择。”
陈森的分析是对的,时代的巨浪汹涌侵袭,近年来已经有好几批老平台销声匿迹了,新起之秀也掀不出太大的水花。
郑嘉西听完只有一个感受,完美的决策往往需要比别人多考虑一步,而跨出这一步有多难,几乎等同于预见未来,还需要把控风险,不给后悔留任何余地。
她也终于意识到,陈森拥有这种能力,什么网吧老板拳馆老板都是虚的,如果他想要更大的舞台,那么郜云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根本困不住他。
除非他不想要。
之后的故事变成了两个分支,宋祈然创办了泛亚,成就了如今的互联网神话,而陈森甘愿隐身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过着最普通平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