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智琳安排的半日游让郑嘉西和Eddie玩得很是尽兴。
他们用一下午的时间游览了郜云当地的制陶小镇,既能体验手工拉胚又能淘到价廉物美的纪念品,而且园区依山傍水,附近还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廊桥可供观赏,人文气息可谓满分。
晚饭自然没有Eddie玩笑说的左宗棠鸡,智琳推荐了一家极具特色的炭火打边炉,牛骨浓汤铺底,涮料食材全部来自本地,新鲜程度肉眼可见。
而饱餐过后的此刻,一行人坐在了城北新开的清吧里,用怡情小酌来迎接夜生活的到来。
“嘉西姐,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氤氲灯光,驻唱乐队,以及手里这杯远超及格线的长岛冰茶,郑嘉西挑不出不满意的地方。
她望向智琳:“你说,要是阿豪那小子知道我们跑这儿来喝酒,会不会气死?”
“可能会,这是降维打击。”智琳掩唇莞尔,“Eddie哥打个电话怎么这么久,我看他那杯子里的冰都快化完了。”
郑嘉西被“Eddie哥”这个称呼逗笑了:“不用管,他工作忙又有时差,一时半会儿估计好不了。”
两人碰杯之际,身后突然涌来一阵嘈杂人声,郑嘉西回头扫了一眼,不是冤家不聚头,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浮夸商务风男士不是曹汎还能是谁。
曹汎倒是没发现她,还偏偏挑了个邻桌的位置,郑嘉西和他背对着背,想忽略都难。
四五个男人,坐下就是嬉笑怒骂,也控制不好音量,曹汎做东请客,点了瓶店里卖得最贵的红酒,两万八千八,引来一片阿谀奉承的起哄声。
“你们先喝着,东西随意点,我去趟卫生间。”
曹汎一走,细细碎碎的交谈便接踵而至。
“前段时间不是说他爸那厂子资金周转困难吗,怎么花钱还是这么大手大脚。”
“谁知道呢,估计有别的路子呗。”
“他不是爱显摆吗,管那么多干嘛,要不是他今天非要当冤大头请客,我才懒得来。”
其中一位白衣男嘿嘿笑道:“要我说吧,他就是运气差点,他妈生了两个都是带把的,好在他弟弟年纪小,不然现在还有得争,像我这种才能安心躺平,我姐出嫁前我妈就说了,以后家里东西都归我,包括我姐收的彩礼,一分不少全给我留着。”
“卧槽,畜生当上瘾了吧你!”
“有本事让你妈也给你变个能换钱的姐妹出来啊。”
紧接着又是一片东倒西歪的笑声,郑嘉西忽然觉得口干,一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看得智琳瞠目结舌。
“嘉西姐,你慢点喝吧。”
郑嘉西朝她微笑,摇头安抚:“没事。”
曹汎折回后,那伙“塑料兄弟”就自动噤了声,毕竟吃人的嘴短,该捧的还得硬捧,从身家吹嘘到外貌,荒诞又滑稽,直到Eddie出现,那桌人的注意力终于慢慢飘了过来。
“那鬼佬来郜云干嘛,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还一带二,吃得消吗?”
“哟,瞧不上人家的体力?要不你去比一比?”
这时有人似乎认出了智琳,犹疑道:“那女的是不是原野电竞的前台啊?怪脸熟的。”
“不知道,我喜欢她边上那个穿皮裙的,嘿嘿,光看背影都够带劲。”
“你小子关注点又偏移了啊。”
“还说我呢,你提原野是什么意思?汎哥听了该闹心了。”
曹汎轻蔑一笑:“我闹什么心,因为陈森?”
白衣男出来打圆场:“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咱汎哥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再说了,那陈森混得也一般啊,颐州大学毕业的又怎么样?还不是灰溜溜地滚回郜云。”
“在大城市扎根哪有那么容易,没背景没靠山的,人家再不济有爹妈做退路,他有什么?”
“我靠,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白衣男转头问曹汎,“上学那会儿的传闻是真的?陈森是他家那个老太捡回来的?”
“我在老许办公室亲耳听到的啊。”曹汎嘴里叼了根烟,说话时烟灰一直抖落,“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人,明明什么都没有,还拽个二五八万的样子,真以为自己有多特别,到头来还不就那样。”
“死读书的那帮人就是这样的,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飞出去的资本,还是那老太有思路啊,随手捡一个,养好了不愁晚年,养坏了也不用心疼呗。”
“哈哈哈,你回去问问你妈,说不定你也是捡来的。”
“滚呐,我戳瞎你眼啊!”
……
如此对话持续了很久,他们用自以为是的幽默,把别人的苦难当作笑料,然后在公共场合肆无忌惮地诋毁着,并且毫不在意周遭的视线,丑陋笑容好似一个个深渊泥潭,能把人性翻搅到扭曲变形。
智琳早就听不下去了,她率先起身,没好气道:“嘉西姐,咱们换个地方吧,这里太倒胃口了。”
郑嘉西却不急不忙地看了眼时间,然后对根本不明白状况的Eddie说:“很晚了,帮我把智琳送回家吧。”
“那你呢?”Eddie问。
“我又叫了点酒,还想坐一会儿。”她晃晃手机,“在等一个重要电话。”
“那我送完她再来接你。”
“不用管我,我会联系代驾的。”
郑嘉西又望向智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很清醒,坚持要他们先走。
所谓的重要电话是借口,只为了把人支开,以防止她接下来的出格举动会牵连到他们。
郑嘉西不知自己的怒意因何沸腾,可能是从他们拿女性亲属说笑的那时起,可能是从他们开黄腔的那时起,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对陈森和陈阿婆进行了毫无底线的编排。
同时她也纳闷,明明是可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东西,自己怎么就沉不住气了。
没管那么多,也懒得权衡利弊,等酒送上来,郑嘉西朝服务生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直接去隔壁桌,紧接着她也拿起空酒杯,起身在曹汎那桌寻了个位置坐下。
无缘无故多了个陌生女人,一桌男的都没反应过来,而当那四瓶“顶级”红酒整齐划一地摆上桌时,他们更是目瞪口呆。
十多万的账单,郑嘉西当场刷卡付了。
曹汎终于认出她:“你是那天来接波仔的……”
“曹老板,又见面了。”郑嘉西挥挥手,让服务生把酒全部启开,“这么有缘,不如我请在座的各位喝个酒吧。”
“是你。”曹汎饶有兴味地歪嘴笑,“今天这么一打扮还真没认出来。”
剩下的人都傻眼了,回过神来纷纷抱怨曹汎藏着掖着,有个这么漂亮的富婆小姐姐也不早点介绍一下,场面话说完又继续在底下窃窃私语,眼神乱飞。
服务生分完酒就离开了,曹汎虽搞不清郑嘉西的意图,但免费送上门的东西他没道理拒绝,何况是这么贵的酒,每人一瓶说买就买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顿时对郑嘉西来了兴趣。
“干杯。”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玻璃薄壁轻撞的声响像某种开场信号,耐不住性子的人早已一饮而尽。
只有一个人例外。
郑嘉西举起杯子,在一道道疑惑的注视之下,她慢动作似的翻转手腕,将杯中液体一滴不剩地倒入脚边垃圾桶。
“卧槽……搞什么。”
“不好意思啊,实在是难以入口。”郑嘉西缓缓拎起手边的酒瓶,盯着上面的标签,“这家店调酒是调得不错,只可惜对红酒的品控太差,这个年份和产区撑死了也就千位数,老板今晚该偷着笑了。”
刚刚还在尬吹这酒的人有些难堪:“那你还买?”
郑嘉西很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没办法,来这儿不就是想当回冤大头嘛,不然在家喝多好。”
除了曹汎,剩下的人都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听到他们在背地里讥诮的内容了,而郑嘉西接下来的话更加令人匪夷所思:“既然没什么好喝的,不如一起来玩个游戏。”
“玩什么?”
她故意卖关子,把这些人的耐心和好奇心吊到临界点的时候,突然望向白衣男,又指了指他隔壁的男人。
“你敢泼他酒吗,泼一次我给你一万。”
这是郑嘉西深思熟虑后挑出来的最佳人选,白衣男张口闭口都是钱,她料定了他会心动,钻进钱眼的人当然要用钱当诱饵才会上钩,而隔壁那个男人每次看白衣男的眼神都带着些许鄙夷,在这两个人中间挑事,成功机率肯定不小。
一阵窒息的沉默过后,被指定泼酒的男人破口大骂:“脑子有病吧你!”
郑嘉西不怒反笑:“急什么,你也可以泼他啊,等价。”
不知道她哪来的恶趣味,可连同曹汎在内,其他几人都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瞬间起哄声四起。
郑嘉西耐心等待着,只要白衣男肯开头,再给点甜头,那么剩下的人就会像抢饵的鱼群一样前赴后继。
在人心涣散的前提下,唾手可得的利益就能把他们轻易冲垮。
果不其然,白衣男咬着牙心一横,迅速泼出了第一杯酒,当收款音效响起的刹那,场面就逐渐变得难以控制了,刚开始还是带着玩笑性质的嬉闹,到后来有人被泼恼了,气氛就一点点微妙起来。
郑嘉西继续在旁边拱火,她又说泼酒没意思,弹额头打嘴巴才好玩,眼见这帮人下手越来越没轻重,表情也越来越失控,甚至不用奖励就能一触即燃,她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唯一没加入的曹汎察觉出异样,这明显是一群大老爷们儿被一个女人当成了菜,他拧眉质问:“你故意的?”
之前喝的酒慢慢显现出威力,也让郑嘉西的神经和思维开始兴奋跳跃,她放肆的笑容和顶上的光源一样摇晃,有那么点不管不顾的疯劲:“曹老板,你会感谢我的。”
说罢她掏出挎包里的车钥匙往桌面上一掷,抬手慢慢指向曹汎,“谁能把他的脸打肿,打到我满意为止,门口那辆RS7就归谁。”
气氛已经烘托到极致,本就不牢固的关系变得更加摇摇欲坠,有人在深呼吸,仿若丝线吊重物,一点动静都会打破平衡,十分敏感。
曹汎头皮发紧,吼道:“谁他妈敢动一下试试!”
店里其他客人都望了过来,有酒吧安保正在往这边走,然而郑嘉西的笑声打破了这层脆弱外壳,她讽刺道:“你紧张什么?怕他们真的动手啊?”
曹汎有掐死她的冲动:“你他妈敢耍老子?”
“我是耍你吗?我是在帮助你认清现实。”面对恼羞成怒的曹汎,郑嘉西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惧,“连‘好’兄弟都靠不住,你也不过如此嘛,哪来自信对别人评头论足?”
“老子评谁了?”曹汎渐渐回过味来,“你认识陈森?你和他什么关系?我爱说什么说什么,轮得到你管?”
“嘴长在你身上,我想管也管不着,我只是感慨一下,原来两只脚走路的人也分品种。”
曹汎的脸更黑了。
“困住人的不一定是环境,也可能是眼界,像你们这种人,能看到的世界也就这么一丁点了。”郑嘉西站起身,唇边挂着讥讽弧度,眼神冷漠又轻慢,“瞧不起孤儿是吗?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的人虽然有爸妈,但他们的爸妈就跟死了一样,是这么说的吗?”
郑嘉西知道怎么踩人痛点,就像她知道用钱侮辱他们是最简单最高效的方法。
可这样做势必会激怒对方。
她脑袋有些发懵,反应也略显滞慢,眼看着曹汎那一掌就要劈下来,她明白这回很大概率是躲不掉了,下意识闭上眼的时候,预想中的痛感却迟迟没有袭来。
突兀的是曹汎的怪叫声。
郑嘉西感觉到身后来了人,一道阴影覆上来,淡淡的浴液清香很快就包围了她,耳边旋即响起干净低沉的男声,带着隐隐愠怒,警告意味更浓:“动手之前我劝你考虑清楚,想住院的话我给你约个床位。”
“操!你他妈先松手啊,要断了!”
曹汎痛得龇牙咧嘴,郑嘉西这才发现,那只原本会落到她身上的手正被陈森牢牢反扣住,扭得都变了形,看那力道确实是不留一丝余地。
酒吧安保怕出事,拨开围观人群极力劝阻:“打赢坐牢打输住院啊,两位冷静冷静。”
陈森对此置若罔闻,他的态度坚决,双眸也染上了一层寒霜,大有曹汎不服软他就绝不松手的架势。
酒桌上没有一个人出手帮忙,曹汎也清楚自己的斤两,当年打不过陈森,现在就更别提了。
僵持之际,他表情灰败,手腕的剧痛让他妥协:“操操操,我服了,都他妈是疯子!我惹不起行了吗,我以后见到你们都绕道走!”
时间以秒为单位,直到曹汎的忍耐力被逼到极限,额头冒出细汗时,陈森才终于放了人。
他转头拿上郑嘉西的包和车钥匙,又朝噤声的那几个人扫视了一圈,对曹汎冷声道:“记住你刚刚说的话。”
这不是郑嘉西第一次看陈森发火,但感觉确实很不一样。
男人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但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他牵住了,温热的力量来自掌心,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包裹着她。
走出酒吧大门,郑嘉西被带到了隔壁安全通道的楼梯间里。
两人面对着面,和以往不同,陈森的眼神和气场都带了绝对的压迫感,他直视着郑嘉西,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
这种场面有些陌生,郑嘉西也因为他的逼近往后撤了两步,直到脊背贴上冰冷墙壁,退无可退。
墙上有一扇半开的小气窗,此时此刻,外头居然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