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路上了吗?”
“在停车了。”
“我们在最右边那一桌。”郑嘉西略感无奈,对面的张简洋已经开始放声高歌了,调子是直奔着西伯利亚去的,“再不来,你这位兄弟可就要抱着路灯跳钢管舞了。”
陈森来得还算及时,但这会儿郑嘉西已经破罐破摔了,她将舍命陪“疯子”贯彻到底,干脆提起两只筷子敲着碗沿给张简洋打节拍。
从草蜢的《半点心》唱到《失恋》,连隔壁桌都被煽动,掀起了一场毫无缘由的狂欢。
“我兄……我兄弟来了!”
张简洋指着不远处的一道身影,恨不得双脚离地蹦到天上去。
烧烤店通往石滩的走道上搭了遮阳棚,陈森个子高,从台阶下来的时候感觉要触到棚顶,他微微低着头,再抬眸的时候就看见郑嘉西正冲着他笑。
张简洋正在兴头上,他用筷子撬开一瓶酒,“哐”地一声砸在桌面上,等陈森走过来了,指着人就喊:“喝!”
陈森不紧不慢地拉开郑嘉西身旁的椅子,坐下后又拿了她的酒杯,给自己一口气斟满。
“欸你干嘛,那是茉莉的杯子啊,让服务员再拿个新的。”
张简洋上手就要夺,却被陈森挡开:“没事,我用她的就行。”
“哦好吧……啊?!……”
张简洋的脑子糊涂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找不出是哪里不对,混乱之际,陈森的酒杯已经碰过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陈森仰头,一口喝光杯里的酒。
“就今天啊。”张简洋靠在椅背上傻笑。
陈森又倒满了酒,泡沫溢出来淌在杯壁上,郑嘉西很快给他递了张纸巾,而在无人察觉的桌底下,两人空出来的手早就牵在一起了。
“那边怎么样?”
陈森话里有话,他知道张简洋这段日子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
张简洋的身世说来也是坎坷,小学之前他是借宿在所谓的亲戚家里的,后来这位亲戚举家迁出郜云,却唯独抛弃了他,无依无靠的张简洋只能被送去福利院,这期间有不少条件不错的养家提出收养意向,可脾气执拗的他坚信总有一天亲生父母会来寻找自己。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寻家的念头早已在张简洋心底扎根,他的亲生父母依然杳无音讯,从一开始的单纯想家到后来变成一种执念,他也慢慢开始怀疑自己是被抛弃的,这种想法好似疯长的野草,一旦滋生就会无休止地蔓延开来。
心魔不除就得不到真正的安宁,哪怕结果是残忍的,他也想知道真相。
这些年来,只要一出现可能性极高的消息张简洋就会立刻行动,他踏遍大半个中国,做过无数次亲缘鉴定,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反复徘徊,跌倒了再爬起,这也是张简洋最习以为常的事。
前阵子他得知湖南那边有一户人家的情况高度吻合,于是想也没想就订下了机票,之所以没让陈森陪着去,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没底,怕无功而返再浪费了人家的时间。
按照以往经验,要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张简洋通常会默默地自我消化,或者一笑了之,像今天这样的举动着实有些反常。
此时此刻,陈森也难得悬起了心。
“那鬼地方不好,不怎么样!还是咱们郜云好,有酒有肉,有朋友!”
张简洋急急地吞了一口酒,动作看着十分豪放。
这酒局怕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后加的烤串也差不多吃完了,郑嘉西又给陈森叫了份炒面,提醒他先垫垫肚子再喝酒,却不料这点动作被张简洋死死揪住,他不服气道:“郑茉莉,你不够意思啊。”
“我怎么了?”
“你太……太偏心这小子了,别以为我忘了,上次也是,你只给他递矿泉水没给我!”
郑嘉西摸不着头脑:“哪次啊?”
“……忘了!反正有。”张简洋开始耍赖,“我不管,我也要吃炒面!”
“行行行,不就是炒面么,多大点事儿,让陈森给你分一点。”
郑嘉西想起身拿张简洋的碗,可是手还在桌底下被陈森牢牢握着,动弹不得。
她偏头疑惑地望了一眼,只听那人懒懒道:“不分,要吃自己再点一份。”
郑嘉西简直服了,她只好唤来服务员再次下单。
结果对面的张简洋却突然沉默了。
他出神地盯着手里的酒杯,脑袋伏得很低,没过一会儿肩膀就开始轻轻颤抖起来。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郑嘉西有些瞠目结舌:“……哭了?不是吧,因为一盘炒面?”
陈森没有立刻回答,他微拧着眉望向张简洋,心里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事。”他轻轻捏着郑嘉西的手心。
宣泄的口子只要打开就不成问题,张简洋的眼眶越来越红,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捂着脸,旁若无人地失声痛哭着,似乎要将满腔的委屈倾倒而尽,那场景非但不滑稽,看着居然还有些心酸。
还好这样的失态在这种环境里并不会显得突兀,郑嘉西和陈森也安静等着,等到他完全哭累了才把纸巾递过去。
张简洋狠狠擤了一把鼻涕,拿出手机打开一份电子版文件,东西送到陈森面前的时候郑嘉西也瞥了一眼,好像是什么DNA检验报告书。
她既惊讶又好奇,但还是主动提出了回避:“你们要谈事情的话,那我先……”
“不用,你坐。”张简洋招招手,他没把郑嘉西当外人,“也没什么,那是我和……亲子鉴定报告。”
他说不出口的那个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陈森快速翻到底,鉴定意见写得很清楚,生物学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为99.9999%。
“我找到了。”张简洋的声音再次覆上喑哑,“阿森,我找到家了。”
他似乎在崩溃的边缘游走,言语间听不出失而复得的欣喜,反倒像一团酝酿着强烈雷暴的积雨云,痛苦从心底钻出来直往脸上爬,连嘴角的肌肉都在颤抖。
“这么多年,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我想过自己可能是走丢的,可能是被拐卖的,再不济也可能是我爸妈没钱养不起孩子,为了让我活下去只能把我送走。”张简洋搓了搓脸,指间又全是泪,“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回家,连做梦都想回家,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你知道吗?不管我爸妈是健康还是残疾,是有钱还是没钱,我就想见他们一面,我就想问问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
“结果呢,事实是什么。”他哽咽着有些语无伦次,眼里全是灰败之色,“我居然是被我亲爸卖掉的,你们说好不好笑?”
张简洋的原生家庭经济条件不太好,他的父母早年北上找了个矿地务工,他就是在那期间出生的,但是得子的喜悦并没有在这个家庭持续太久,半年后,尚在襁褓中的张简洋被他的亲生父亲以五千元的价格卖给了矿上的工友,然后那位工友又转了一手,送到了郜云这户人的家里。
此事被张简洋的母亲发现并报了警,间接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张简洋还有个大他三岁的姐姐,几年前无故失踪,原来也是被他这个恶魔父亲贪财卖掉了,他母亲受不了刺激精神出现问题,隔年就跳了湖,他的父亲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而张简洋的姐姐至今下落不明。
即使不是当事人,这一字一句也足够锥心刺骨,郑嘉西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从来到郜云的那一刻起,她好像就在不断见证各种破碎人生,先是邵菁菁,又是张简洋,或许还会有个陈森。
究竟是世界太大还是她接触得不够多,原来平静的表面之下深藏了那么多痛苦的灵魂,人人都渴望被救赎,人人都在泥淖里挣扎。
幻想的世界土崩瓦解,平日的张简洋有多乐观,那么此刻的他就有多绝望。
陈森已经坐到了张简洋身边,兄弟间的安慰多半是无声的,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张简洋喝了几口又闹着要喝酒,一来一回,桌上空瓶又多了起来。
就在他们招手想要再来一箱啤酒的时候,郑嘉西终于坐不住了。
她起身拍了拍张简洋的肩膀:“跟我来。”
“去……哪儿?”张简洋说话都开始大舌头了。
“跟着来就是了。”
陈森瞧着还是很清醒的,他掀眸问道:“那我呢?”
郑嘉西看他一眼:“你老实坐着。”
陈森勾了下唇,非常配合地呆在原地,然后看着郑嘉西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张简洋往溪水边走去。
夜色下的近月溪有着另一副面孔,没了白日的温柔清澈,水流变得黑沉又湍急,似乎能包容万物,吞噬一切。
郑嘉西弯腰捡起一颗拳头大的石块,转身塞进了张简洋怀里。
她没头没尾地问:“垃圾桶满了该怎么办?”
“啊?”张简洋张着嘴像个傻子。
“要倒掉,把你脑子里那些没用的人和事像废物一样全部倒掉,懂吗?”郑嘉西点了点那块石头,“把它想象成你那个杀千刀的爸,砸到河里去!”
宣泄情绪有很多种办法,她惯用的是运动释放,但现在不可能拉着张简洋来个长跑,眼下最简洁最有效的,应该就是狠狠地大叫或者破坏。
张简洋的表情很懵,郑嘉西不知道他是没理解自己的话还是不好意思放开,于是她也拾起一块石头,扬手道:“来,这是我爸,让他陪你。”
“……哈?!”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郑嘉西用尽全力把石头砸进溪里,水花受惊似的高高溅起。
张简洋终于受到感染,他也举起怀里的石头用力甩了出去,郑嘉西让他大声骂出来,然后不间断地弯腰捡石,两人越扔越兴奋,越骂越开心,鞋子踩到水都没发觉。
放肆的笑声混合着骂声从溪水边传来,引得好几桌客人侧目。
陈森望着远处,眼里似乎也泛起层层涟漪。
第43章
喝醉酒的张简洋有些不易控制,陈森把人塞进后排安顿好,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副驾自然就成了郑嘉西的专属,她回头问:“代驾师傅还有多久到?”
陈森看了眼手机:“快了,已经在附近了。”
“你看他那样是不是想吐啊?”郑嘉西的目光定在了张简洋那张五官扭曲的脸上,“要不要找个塑料袋?”
“刚刚吐得那么狠,这会儿应该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了。”陈森转而问她,“你怎么样?”
“我都没喝多少,没事。”
郑嘉西清醒得很,反倒是陈森有些上脸,她手里还有半瓶水,刚想递出去让陈森喝几口的时候张简洋突然诈尸一样猛盯着窗外:“……看,快看!”
原来是代驾师傅来了,对方还挺新潮的,折叠电动车的两个轮子在黑夜里闪着彩色的光,瞩目又有些滑稽。
张简洋越来越兴奋,指着人家大喊:“……哪吒来接我了,哪吒踩着风火轮来接我了!”
陈森:“……”
郑嘉西:“……”
为了通风,车窗是半降下来的,他这一嗓子吼得代驾师傅也听到了,郑嘉西和陈森想捂他嘴都来不及,当场社死。
陈森下车帮师傅打开后备箱,无奈道:“喝多了,不好意思。”
干这行什么千奇百怪的醉汉没见过,师傅倒不介意,笑眯眯地说:“是挺像风火轮的,我女儿给我选的,说是醒目点比较安全。”
即使是喝醉了,张简洋的耳朵也还是灵的,他傻笑道:“嗯!生女儿好啊……暖暖的很贴心……”
“是这么个道理。”师傅给座椅套好罩子,上了驾驶室手机却突然响了,“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先接个电话?”
“您请便。”郑嘉西扣好安全带。
“谢谢啊。”师傅举起手机,“诶,怎么了……嗯嗯,接完这单就结束了,很快的……你想吃点什么吗,等会儿回家爸爸给你带宵夜,渠石弄的砂锅面行不行,加两个蛋?”
通话很短暂,挂断后师傅点开导航,确认完路线就立马出发了。
“抱歉啊,女儿的电话不得不接。”
郑嘉西顺口道:“您对女儿真好。”
“还行吧,自己的女儿自己疼嘛,就是爱撒娇。”师傅看她一眼,“说出来不怕笑话,跟你差不多年纪的,这几天休假在家,爸爸长爸爸短的喊得我头晕,巴不得她早点去上班。”
看似在抱怨,听着却是满足又欣慰的语气,郑嘉西没再说话,或者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最后只用了一个浅浅微笑来回应。
陈森坐在后排托着张简洋歪倒的身子,想抽空从后视镜看一眼郑嘉西的表情,可是她已经低下了头。
深夜的街道很空荡,十几分钟后到达郁林路,张简洋的家就在洗车店楼上,但此刻店铺打烊关了门,连个出来迎接的人都没有。
“他睡着了?”郑嘉西问。
陈森点头:“叫都叫不醒。”
“醉透了,那让他先睡一会儿吧。”
车子停在店门口,代驾师傅已经离开,后排的张简洋打起了呼噜,清醒的两个人无事可做,总不能这么干等着。
陈森打开一点天窗,屈指敲了敲副驾的椅背,压低声音道:“下车透透气?”
郁林路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旧居民楼,从街口一直延伸到街尾,楼底全是商铺,低层住户习惯在阳台上包一层不锈钢的防盗网,透过行道树浓密层叠的枝叶看,像连成片的铁笼子。
这个点只有做宵夜生意的餐饮店和便利店还开着,路边来了一只翻垃圾的流浪猫,眼神犀利,步伐谨慎,看样子应该饿了很久。
郑嘉西瞬间想到了身强体壮的赖庆芳,她站在路沿石上盯得出神,突然很想抽一口,可身上连盒烟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