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森知道这不是什么安慰的空话,人生前半段的苦是靠她自己熬过来的,那么眼前这场大雾也必须由她自己穿越才算解脱,如果要依靠别人才能走出阴霾,那就不是他认识的郑嘉西了。
只是人想要保持绝对的理智实在太难了,陈森不得不感叹,这女人的心是真他妈硬,下午那一走连头都不带回的。
他伸手又要去找烟盒,一摸才发现空空如也。
陈森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眼抬手压了压眉骨,千思万绪只能化在心里默念。
郑嘉西,别让我等太久。
第62章
陈阿婆的手术有些复杂,可能涉及到人工关节的置换,为保险起见,陈森还是带着她转去了颐州的三甲医院。
住院期间宋祈然找了个时间过来探望,陈阿婆喜出望外,寒暄过后,他和陈森去了医院楼下的咖啡店。
午休时间,等待出餐的人群有点拥挤,两人干脆退到角落站着。
“护工找好了吗?”宋祈然问。
“嗯,找了个二十四小时陪护,这个阿姨挺认真负责的。”
有时候陈森不得不承认,他就算把阿婆照顾得再仔细,很多事情还是无法代劳,比如洗澡擦身或者上厕所这样的小事。
“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什么时候跟你客气过?”陈森笑了笑。
两个男人并肩而立,哪怕是再偏僻的位置,周围也总是飘来好奇目光,陈森觉得是宋祈然这身正儿八经的西装打扮惹的祸。
“等会儿还要回公司?”
“下午还有个会。”咖啡好了,宋祈然接过来道了声谢,把那杯冰美式递给陈森,“这周六空出来,和我一起去趟路海。”
陈森套好杯托,头也不抬地问:“去路海干什么?”
“智创开发者论坛。”
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顶级互联网论坛,两年举办一次,今年的嘉宾很重磅,据说会有图灵奖得主出席做演讲,机会实在难得。
“邀请函已经准备好了,路海这么近,可以当天去当天回,不耽误你照顾阿婆。”
宋祈然似乎完全不给他拒绝机会,陈森扬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
“这次来颐州就你自己?你那女朋友呢?”
陈森喝了口咖啡,冰镇过的苦味从舌根滑到喉咙,他缓了一下才淡声道:“她有点私事需要处理。”
宋祈然也是随口一问,话题还没深入他的助理就来电催行程了,半刻都停留不了。
“先走了。”他拍拍陈森的肩膀,“周六别忘记。”
“知道了。”
看着好友离开,陈森又转头问服务员加了点冰块,今天的咖啡实在是苦得有些奇怪。
颐州的夏季同样炎热,但是太阳晒得没有郜云那么直白,到了傍晚总要下一场瓢泼大雨,趁着天气还没变脸,回住院部之前陈森绕路去了一趟医疗用品店。
抬高垫是帮隔壁床的大爷买的,他和陈阿婆住同个病房,子女都不在身边,只有个亲戚会隔两天赶过来看他一趟。
“诶哟,真的是麻烦你了小伙子。”
“不麻烦。”陈森把东西拿出来给大爷看,“是这种吗?”
“对对,你帮我收进柜子里吧,过两天做完手术我再用。”
“行。”
大爷看着这道高挺身影,不禁感慨:“年轻人,真是难得哟。”
隔帘的另一边,陈阿婆正和王奶奶通着电话,见陈森回来了,她简单说几句便放下了手机。
“阿姨呢?”陈森问的是护工阿姨。
“打饭去了。”陈阿婆冲他招招手,“过来坐,阿婆跟你说会儿话。”
陈森眉梢一挑:“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拉了张椅子坐下。
“中午来的那个小宋,就是原来和你一起工作的那个大学同学吧?”
“对。”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呢?”陈阿婆不关注这方面的新闻,自然不清楚宋祈然的身份。
陈森思量了一下,答道:“和原来差不多。”
“哦那很好的,小宋这孩子人不错,跟我聊了挺久的,对你也很关心,这样的朋友要好好相处。”
陈阿婆有些欲言又止,陈森也不着急,耐心等她接下来的话。
“阿森,我觉得你还是留在颐州比较好。”
“阿婆。”
“你不要着急反驳我。”陈阿婆的语气平静又坚定,“你当初选择回郜云我就不赞成,阿婆没什么本事,从小到大让你跟着我也受了不少苦,好在你自己争气,再难的路也走过来了,好不容易闯出一片天地,又被我这个老太婆绊住脚步,你说我看着怎么能不难受?”
陈森回到郜云的那一天,陈阿婆差点没把他认出来。
印象中这孩子没那么瘦过,脸变尖了,连眼窝都微微凹陷,还好个子够高,不然像要被风刮倒。
我回来了,这是陈森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陈阿婆听说了他双亲的遭遇,流着泪拥住他,只能不停地拍背说,回家,回家。
这一幕并不陌生,陈森小时候在睡梦里哭喊着要回家的时候,陈阿婆也是这么安慰他的。
相依为命过的人有默契,他们能读懂彼此的心思。
陈阿婆知道,就算陈森的父母健在,这孩子也绝对不肯抛下自己,而陈森也知道,阿婆巴不得他能展翅高飞,她说过的,孩子长大了就要走,你总有一天也要走,离开郜云这个小城,去找自己想要的未来。
想要的未来是什么呢?陈森好像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换做以前的他,赚钱就是他最渴望的事,有了钱才能照顾阿婆,才能回报那些帮助过他的人,到后来他确实有了钱,羽翼也足够丰满,终于成为了别人眼里坚实的依靠。
但是他自己呢,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似乎没有一个确切答案。
“阿森,亲人之间可以相互依托,也要相互成全,咱俩能当一世亲人是天大的缘分,但这绝对不能成为你的负担。”陈阿婆握住他的手,眸光微动,“你从小想得就多,心思也重,之前那个养老院的事情你不同意我很清楚原因,你怕我受苦,怕这样做就是不孝,何必担忧那么多呢,有你姨婆陪着我也不孤单,如果住得不好我就告诉你,总有解决办法的,而不是这样一天又一天地把你困着。”
这次的摔倒也是警示,除非眼不眨地守着,但事实就是没有人能做到如此周全。
陈森低着头半晌没出声,他的目光落在陈阿婆那双枯枝一样苍老的手上,就是这双孱弱的手,用尽全力托举他长大,给了他一个平凡但是可靠的家。
现在要他松开这双手,谈何容易。
陈阿婆见他沉默,又下了一剂猛药:“还有嘉西,你是想去找她的对不对?”
陈森终于抬眸,眉间微蹙,眼底那潭纹丝不动的湖水也掀起一丝波澜。
但那点旁人难以察觉的心绪很快被他收起。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在这里。”
“阿森。”陈阿婆很轻地拍了下他的手背,“多为自己想想。”
那个傍晚陈阿婆推心置腹地对陈森说了很多话,直到护工阿姨端着饭盒回来她才停下。
外头的天果然变了,阴沉的浓云卷成一团,暴雨突至,有闷雷乍响。
陈森起身关窗,瞥见楼下有人没带伞,在风雨里狼狈奔跑,他盯着潮湿的地面走了神,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很多与郑嘉西有关的画面。
“有时候脚步太沉重,对周围人也是一种压力。”
这是她对他说过的话,只可惜当时的陈森不太能理解,两人还因此吵了一架。
算算日子,她已经离开一个星期了。
一个星期有多漫长,陈森觉得,大概是时间被细化成毫秒来计算。
就像眼前这片缠绵的雨幕,仿佛没有尽头。
……
来到纽约之后,郑嘉西摆烂了整整一个月。
总以为换个环境会不一样,结果却恰恰相反,这一个月她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可经常吃了又吐,有时睡不着有时睡不醒,人也没有精神,老是记不住事情,大脑会像生锈一样停止思考。
周桉来见过她一次,两人约在布鲁克林大桥公园碰面,郑嘉西只身一人坐在河边长椅上,背影看着沉默又僵硬。
“嘉西。”
周桉连唤好几声郑嘉西才反应过来,她的笑容有点干:“桉姐。”
挺爱漂亮的一个人,现在也不打扮了,双眼看着没什么神采,周桉强忍着担忧和心疼,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
“嘉西,你有多久没出门了?”周桉看到她膝盖上的乌青,“这是怎么弄的?”
郑嘉西低头,她还真没注意这些大大小小的淤痕,可能是磕到桌沿或者墙角了,她也不清楚。
后面的交谈都是截断式的,郑嘉西没什么倾诉的欲望,太久不与人沟通,语言表达能力会直线下降。
情况比周桉想的还要糟糕,她试着提议:“要不要来洛杉矶住一段时间?”
对方的家事也是一团乱麻,郑嘉西不愿意打扰,轻轻摇了摇头。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高楼大厦披上了流光溢彩的外衣,河边也是人来人往,有孩童追逐嬉戏,有情侣伴着黄昏拥吻,都是真实又动容的人间暖意。
郑嘉西却觉得自己的体温在逐渐流失,她好像变成了一滩泥水,淌到地上,淌到河里。
“桉姐。”她的情绪没有支点,开始毫无征兆地流泪,“我不太舒服。”
郑嘉西已经出现躯体化症状了,周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心理问题了,她要求郑嘉西即刻入院接受全面检查。
她果然病了。
医生配了药,药有适应期,刚开始极其痛苦,食欲下降,嗜睡呕吐,郑嘉西一度想放弃,这个过程十分艰难,要把这滩淤泥扶起来,慢慢堆砌,慢慢塑形,至少能保持一个直立的姿态。
适应完药物方案后,她又重启了心理治疗。
因为友情这层关系,周桉已经不再适合做郑嘉西的咨询师,她转介了一家纽约的心理诊所,咨费略高,但足够专业。
和心理咨询师一周一次的见面变成了郑嘉西唯一的出门动力,从心慌抗拒到慢慢接受,她开始尝试恢复与外界的沟通。
在精力允许的情况下她开始增加一些健身项目,除此之外她还参加了一些听起来就很荒诞的聚会,比如集体冥想和讲鬼故事大会。
聚会内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汇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千奇百怪的人生,偶尔让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庞大的社交群体,当一回生命的旁观者,郑嘉西觉得这是一种能让自我感受变得渺小的方式。
她就是在讲鬼故事大会上认识上官老太太的。
这样的活动当然是年轻人居多,上官太太的出现让很多人拍手称赞,郑嘉西也对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刮目相看,她讲的鬼故事尤其出彩,不仅有画面感,还将中式恐怖发挥到了极致,连续拿下好几场冠军,都是中国人,一来二去,见面的次数多了,两人也互相打起了招呼。
最让她肃然起敬的一次,是上官太太在街头遭遇流浪汉辱骂时撑着拐杖十分淡定地竖起了一个中指,外加一句经典国骂。
七旬老太,朋克行为,郑嘉西觉得她的精神状态十分美丽。
某次聚会结束后,一老一少在街角的咖啡吧里聊起了天。
“所以您已经移民十多年了,现在是跟女儿住在一起吗?”
“对,我女儿都四十多了。”上官太太突然露出一种惆怅却又幸福的表情,“她是不婚主义,我是独身,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郑嘉西不知道这样问算不算失礼:“所以,您先生……”
“死啦。”对于上官太太来说,这并不是一件不可言说的事,“我们十五岁认识的,二十岁结的婚,一路走到中年他却变心了,我发现他出轨后就果断离了婚,宁可什么都不要也要带我女儿走,我女儿很争气,出国之后把我接了过来。”
她又笑着指了指自己:“我也很争气,零基础开始学的英语。”
“收到他去世消息的时候我其实挺惊讶的。”上官太太说的是她前夫,“孤独死知道吗?他心脏病发作一个人死在房子里,被人发现的时候都臭了,样子不太好看,本以为离了婚他的日子能过得风生水起,没想到啊,也就这样。”
提起有关于人生的话题,上官太太的感悟很深刻却也很简单。
她说爱情亲情都一样,好的时候往死里好,恨的时候也往死里恨就行了。
“给你看点开心的东西。”
上官太太打开了她的相册,满屋子都是她养的猫,每一只都取了名字,最老的那只英短叫Jimmy,已经十三岁了。
看到猫郑嘉西就想起陈森的朋友圈。
这人最近的更新频率特别高,主角也是一只猫,但不是赖庆芳,郑嘉西观察了好久,终于确定猫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