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跟你出家人,我在花果山当万妖之王,天天喝酒吃肉,茹毛饮血又怎么,你哪位,管得了我?”
孙悟空真正动气的时候,语气反而会越发平和,跟他相处这么久,猪八戒知道他的脾性,果断上前赔笑认错,试图浇灭他的火气。
“哥哥不要说这些见外话,之前同你开的玩笑,别放在心上。”猪八戒搓着手,眼神诚恳,“我哪里知道,师父竟会真的相信我那些胡话,我若能未卜先知,那日绝不会多嘴触你的霉头啊,哥哥。”
孙悟空轻嗤一声:“你这呆子。”
这称呼一出,代表孙悟空认下了两人的确是旧识。猪八戒察言观色的工夫一流,发觉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立马将一出师兄弟情深的戏码演得更起劲:
“我和师父都知道错了,千不该万不该误解了你,大师兄,你回来吧,师父想你想得夜不能寐,我念你念得食不下咽啊。”
“那日贬书都写好了,口口声声师徒情分已尽,你说秃驴想我回去,当我是个傻的?”
劝解不成,猪八戒果断换了种说法。
“师兄,我跟你实话说了吧,那天师父不过借坡下驴,顺着我的话将你逐走,其实是想让你回花果山过好日子。”猪八戒说得声情并茂,“你嫌他拉偏架,袒护我而不肯帮你,也不跟你说软话,其实师父最偏心的就是你了,我说要回高老庄当女婿,他从不肯放我走!”
孙悟空讥讽道:“咱俩能一样?你回高老庄那是去干坏事,秃驴能放你走才怪。得了,直说吧,来这里干嘛?”
无论孙悟空怎么问,猪八戒都咬死不松口,只说是唐僧想他了,要请他回去一叙。
然而孙悟空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跟扎了根似的坐在石崖上一动不动,还嚷嚷着让叶梨花和哪吒在这里多住几月。
猪八戒心道不好,再过几月,师父该成肉臊子了。他眼一闭心一横,坦白道:“师父你听我说,妖怪被大师兄抓走了!”
语序七颠八倒,但孙悟空立马明白过来猪八戒的意思,揪着他的领子斥问:
“当真?哪个妖怪,你不早说?”
猪八戒低声喃喃:“还不是小白龙出的主意,让我别一来就急着告知实情,否则你肯定会觉得自己被当个工具猴,不会前来助战的。”
孙悟空面无表情,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看似轻巧的一拍,直接把便宜师弟拍得人仰猪翻,力度之大令猪八戒卸力翻滚了足足三圈才坐了起来,幸好他皮糙肉厚,连个擦伤也无,屏气凝气瞅着孙悟空的脸色,不敢说话。
“呆子,还愣着干什么,带路!”
最终叶梨花和哪吒的这顿晚饭也没有吃成。不仅没有吃成,还被一并薅去了碗子山波月洞。
孙悟空郑重其事道:“哪吒兄弟,来都来了,不妨一起去凑个热闹。”
其实是因为不知对面深浅,想着多一份战力多一份保障。哪吒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有拒绝。
听猪八戒说,那是个神通广大的大妖,唤作黄袍怪,强占了宝象国三公主不说,还冒充贤婿跑到国王殿上,诬陷唐僧是猛虎成精,顺势将十三年前掳走公主百花羞的罪责也一并推给了唐僧。
真正的妖怪化作人形在殿中饮酒作乐,无辜僧人却被变作猛虎锁在铁笼里。章猪八戒沙悟净加上小白龙几个轮番上阵,都不是黄袍怪的对手。实属无奈,这才想到了来花果山搬救兵。
到了波月洞,师兄弟两个一番算计,决定先由猪八戒去宝象国中,把黄袍怪引回洞府,再由孙悟空将它收伏,免得打起架来波及了城中百姓。
哪吒则待在叶梨花身边寸步不离,眼看孙悟空能自己解决,也就出工不出力,在妖怪洞府中坐着喝起茶来。
洞外飞沙走石,正打得热火朝天,里面岁月静好,茶香四溢。
百花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着热热闹闹来救她的一群人,脸上神情很复杂。
哪吒抬眼:“公主别拘束,坐。”
好一个反客为主。
见百花羞迟迟没有动弹,叶梨花干脆扶着她坐下,安慰道:“他们都是好人,本领又大,一定能灭了妖怪,救你回去的。”
同为女性,温温柔柔的叶梨花确实更容易让百花羞卸下心防。她求救般地抓住叶梨花衣袖,“姑娘,你可知,我那两个孩子……”
在被拐走的十三年中,她与黄袍怪诞下两个孩子,他们先前被猪八戒作为诱饵去引黄袍怪出城,如今黄袍怪几个就在洞外打斗,百花羞不知她的孩子们下落如何。
叶梨花试探道:“你希望他们平安吗?”
百花羞迟疑片刻,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是希望的。”
可这是她与妖怪所生的孩子,更何况还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一直以来,她对这两个孩子的态度,其实是惊惧大过宠爱。
洞外打斗声渐渐平息,孙悟空一脚踏倒石门,走了进来,四处张望。
“那妖怪逃跑的本领也了得,敌我不过,此时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他收了金箍棒,自言道,“看他不似凡间精怪,不如我去天上看看,是不是哪家神仙又走失了什么坐骑。”
他转身欲走,百花羞鼓起勇气,忽然叫住他道:“长老止步!”
孙悟空:“三公主?你不必忧心,旁边那两位即刻便能送你回宝象国去,让你与父亲团聚。”
“我多嘴问一句,我的两个孩子……”
孙悟空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人应该往前看,另择良婿也好,独身一人也罢,今后忘了波月洞和黄袍怪吧,这十三年的监禁,你受苦了,公主。”
说完他就驾起筋斗云上了天,百花羞失魂落魄地伸出手,不知想抓住些什么。
黄袍怪逃之夭夭,沙僧和猪八戒聚了头,飞往宝象国捞师父去了。而叶梨花和哪吒稍慢一步,留在洞中,预备着随时送公主回去。
叶梨花贴心道:“若公主你身体不适,歇一晚再走也可。”
“我被困在洞中的这些年,一直想着逃出去,从来没有停止过厌恶他,还有他的孩子。”百花羞掩面而泣,“可事到临头,我竟然还挂念起了那两个妖崽,他们跟黄袍怪是同样的凶残,我不该……不,或许这只是为人母之常情。”
察觉到公主思绪似乎正陷入混乱,叶梨花有些不知所措,向哪吒使眼色。
哪吒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我、也、不、会、哄、人。”
叶梨花硬着头皮:“公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叫什么话!人家正在伤心,她居然默认两个孩子已经“去”了。叶梨花感到不妥,试图补救:“我的意思是新生活只会更好。”
哪吒附和道:“梨花说得对,那妖怪父子三个有什么可值得留恋,这波月洞就该一把火烧个干净。”
不知是听进去了他们干巴巴的安慰话,还是自己想通了,百花羞擦了擦眼泪,声线平平道:
“不必休息,姑娘,送我回宝象国吧,我是因为高兴才哭的,那两个孩子本就不该出生,哪怕他们安然无恙,我今后也断不可能再继续抚养他们。”
连金银细软也没有收拾,公主理了理衣裳,走到洞外。她俯身向叶梨花和哪吒行了个礼:“麻烦你们了,我脚力单薄,宝象国路途遥远,需请你们送我一程。”
“当然当然,早就说好了的事。”
叶梨花正要来背她,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明晃晃一把蘸钢刀从草里窜出,朝着叶梨花要害攻去,力道又快又猛,明显是奔着取她性命来的。
叶梨花急速后退侧身,那刀也跟着她偏转过来,下一瞬,火尖枪与其交刃,抵住了攻势。
蘸钢刀不能再进分毫,武器主人被哪吒用长枪一并从草里挑了出来,摔落在地。
“还以为逃到多远的地方,原来埋伏在这里伺机偷袭。你以为,只有孙悟空能收拾你?”哪吒现了六臂法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黄袍怪。
他操纵着千万般法宝兵器,如流星雨点将黄袍怪层层包围。
黄袍怪在先前与孙悟空的战斗中就已经负伤,此刻又鲁莽轻敌,简单交手过后便自知不敌。被笼困在法宝织成的罗网中,他干脆扔了蘸钢刀,果断双膝下跪。
“我只想带走我的夫人,请您放我一条生路!”
“你放屁,刚才我明明看到你想杀叶梨花……等会儿,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虽然长着青面红须这种明显的妖怪特征,可哪吒方才一瞥,莫名觉得这副五官有点眼熟。
黄袍怪下意识躲避起他的眼神,把头埋得更低。
这更是心里有鬼的表现。
哪吒枪尖抵在他的喉头,强行将他下巴抬起。
“嘶,你这牛头夜叉,越看越眼熟。”哪吒仔细观察着他的脸,思索道,“究竟在哪里见过。”
他问叶梨花:“你对这张脸有印象吗?”
“完全没有。”
黄袍怪趁哪吒分心,试图借土遁逃跑,却被斩妖剑钉住手掌,动弹不得。
“这个逃跑的姿态更眼熟了。”哪吒围着他转了一圈,“当年孙悟空闹天宫时,有一位星宿也是这样,打到半截就跑,事后还遭同僚嘲笑许久。”
黄袍怪因疼痛而冷汗淋漓,颤巍巍咬紧了牙。
“啊。”哪吒恍然大悟,“想起来你像谁了。”
黄袍怪露出个惨淡的苦笑:“哪吒太子。”
“四木禽星之一的――”哪吒语气中含了一丝不确定,“奎木狼?”
黄袍怪脸上有一闪而逝的羞愧。
“三太子,请行个方便。”
哪吒移开视线,冷冷道:“行不了,将宝象国公主掳走作妻,你脑袋被驴踢了?”
“事出有因,非我本愿。”
“管你什么因。”送去地府下两趟油锅,再到斩妖台受几道滚雷就老实了。
“你们不明白。”奎木狼看向百花羞,“我下界是……想要与她再续前缘,仅此而已。”
天上祥云滚滚而至,正是孙悟空找来了本部二十七宿星员,前来寻拿奎星。
孙悟空打眼一望:“且慢,他已在波月洞前露了头,不必念咒了。”
星员们落地,拿勾索穿了奎木狼的琵琶骨,要将他压往天庭。
他挣扎起来,对着百花羞叫道:“夫人!”
“我已不是你夫人。”
“那长鼻大耳的僧人将我们的孩子摔死了,若寻得机会,你一定要替孩子们报仇。”
百花羞心中震动,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偏过头去。
奎木狼怔愣道:“夫人,你不痛恨?”
“我是他们的母亲,我了解他们,若放任其成长,将来只会比你更凶残,不知还要造下多少杀孽,及时止损,或许是好的。”百花羞藏在袖中的手正在发抖,但她尽力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他们是你的亲生儿子!”
“如果不是你囚禁威逼,我哪里会有儿子。”百花羞终于忍不住,眼中浮出哀痛,“只愿他们来世能投个好胎,父母不要再像你我这般。”
“你我这般?”奎木狼难以置信道,“我们难道不是恩爱有加,情深不忘?”
“我若不曲意逢迎,作戏来哄你,不知要捱多少毒打,你怎么敢说情深二字?”
“前世你是披香殿的侍香女,我们情投意合,约定永不分离。你犯错被罚,托生凡间。”奎木狼哽咽道,“你忘了,我不怪你。”
十三年前中秋月圆之夜,他化作黄袍怪,下界掳走了她,当时满心欢喜,以为这是团聚。殊不知在百花羞眼里,那只是她与父亲被迫分离的日子,从此委身妖魔,受尽屈辱。
再看不下去,孙悟空催促道:“你们还不把奎星押回去,听他在这里胡言乱语扰人心绪?”
“大圣息怒,这就去复命了。”
奎木狼被众星宿捉拿回程,局势已定,他跪在云头上,离百花羞越来越远,瞳孔中映出的她的身影也越来越小,直到缩成一个点。
纵然心有不甘,也无法再次靠近,只能悲呼一声:
“玉儿!”
然而公主听到了这个声音,淡淡看向他的方向,只一眼,便又移开目光。
“我乳名百花羞,不叫什么玉儿。”
奎木狼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忍着琵琶骨被穿透的剧痛,试图向前移动几寸,看她最后一眼。
是他错了吗,玉儿和百花羞,难道真的不能算是同一个人?
事情总算解决,取经团队聚首,再度踏上西行途。
叶梨花跟孙悟空道过别,他回头一蹦一走,跟上了白龙马。
远远地听到唐长老的声音传来:“悟空,对不住,为师又拖累你了,要不然你还是回……”
随后响起孙悟空气急败坏的回话:“住嘴秃驴,你让我走我就走?别妨碍我修善积德!”
师徒能重归于好是再好不过,虽然他们的相处方式跟叶梨花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留她和哪吒,没有驾云,慢慢地步行了一阵。
哪吒突然道:“搞不懂,上辈子相爱,这辈子却搞得那么难看。”
叶梨花知道他是在说奎木狼那事。
“当然是因为他太自以为是了,以为百花羞一定会爱他。”
这事有点复杂,哪吒琢磨不透。
叶梨花问他:“你觉得,转世之后还能算同一个人吗?”
“不算。”
“若你是奎木狼会如何?”
哪吒认真思考了一番,回答道:“就当我们是初次相识,追求她。”
“若她不接受你的追求呢。”
“……”
这问题把他问住了,如果他真的经历同样的事情,转世后的对方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又不接受他的追求,扪心自问,他能放得了手吗?
“我不知道。”哪吒看着叶梨花,“舍不得她受伤,但放手好像也做不到。”
“是吧。”叶梨花叹道,“这种情况,唯有两情相悦,才能圆满。”
“可以追求她到两情相悦为止。”
“如果她不接受呢?”
好嘛,又绕回来了。
哪吒:“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爱上别人?绝对不要。”
见他满脸写着纠结愁闷,叶梨花颇感惊奇,原来哪吒是这么容易共情的性子么。不过这回答有点危险啊,幸好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否则有向小黑屋种子选手发展的趋势。
“只是随意设想一下,不必太认真。”叶梨花豁然道,“你不是奎木狼,你的心上人也没有转世,不,你甚至还没有心上人。”
对啊,他又没有心上人,纠结个什么劲!
哪吒惊觉,刚才在心中构想了一出狗血爱情悲剧,差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可怕的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心上人”的位置,他代入的竟然是身边的――
望向叶梨花的侧脸,他忽然心脏停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