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白天下了场雨,晚上更是闷热的厉害,街上到处都是些穿着凉快的人。
许莓也不例外。
她伤好了很多,似是画了个淡妆,几乎看不见脸上那些残留的浅淡伤痕。
她穿了条鹅黄色的裙子,勾勒着纤细的腰身,但不知是天热还是面前这口鸳鸯锅热,她烧红了一张脸,低着头擦盘子,模样乖巧恬静的不像话。
程放看在眼里,很直接,毫无任何杂念,夸奖道,“很漂亮。”
许莓怔了下,对上他的视线,反应过来是在夸自己,耳根更是飞速泛红。
这是她刚才特意买来换上的,先前的衣服被雨淋湿了,她总觉得有股怪味,与程放见面,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邋遢狼狈的样子。
或许今日之后,这是彼此间最后一次见面了。
但她没讲,只是低下头,自顾自的往里下菜,随意问着,“程先生,辣锅怎么样?”
程放端坐在那,望着红彤彤的锅底,如实回答,“我不吃辣。”
许莓怔了下,正想说换哥锅底,程放见她着急,又补上一句,“可以试试,更何况,旁边还有清汤底。”
大概,这就是鸳鸯锅的好处之在。
但他随意一句话,惹得许莓又雀跃起来,笑意盈盈的弯着眼睛,脆生生的说着好。
程放看在眼里,觉得这人可真容易高兴。
他点明主题,直截了当的问道,“伤还没好,怎么突然出院了?”
被问着,许莓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她垂下眼眸,轻声道,“程先生,我要走了。”
闻言,程放正在掰一次性筷子的动作一顿。
许莓嗓音涩然,“程先生,你说得对,人就是要学会断舍离,我打算与许家脱离关系了。”
她没骨气,终究是收了孟家的钱,代价就是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再不能与程放见面。
这一走,或许永远不会再见。
闻言,程放敛了敛眉,“啪”的一声将筷子拆开,没什么语气道,“挺好的。”
顿了下,他将弄好的筷子递到许莓面前,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语气平淡的,像是笃定许莓只是出去玩一圈,他日还会再回来似的。
第28章 通知
许莓怔了下,从未想过,程放会在这一刻直接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
她听的鼻尖泛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老朋友,会期待着再见面。
但这种事儿,她想都不敢想,全都咽在肚子里,完全不敢高攀些什么。
与许莓而言,程放是恩人,更是天之骄子,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
他们彼此间差距太大,是天上地下的两种人,她不敢随便肖想些什么。
不想玷污了对方,更因为自己不配。
许莓吸了吸鼻子,别过视线,敛眉,讪笑了下,“我可能就不回来了。”
这是实话。
她没什么尊严,膝盖骨又软,想要钱,就只能毫无怨言的向孟家低头。
她同意了,拿钱后,立刻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会与程放联系。
甚至是,她连孟家为什么这么做都不知道,连个正当理由都没给她。
孟家办事效率极快,许莓签字后还没反应过来,钱款已经到账,速度快的令她有些发懵,而孟老板坐在那,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舍得给她。
他纵横生意场几十年,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料定了她不会空手离开。
以至于,不给许莓任何反悔的余地,签字、拿钱、走人、一气呵成。
不怕她反悔。
如今,与程放坐在这里,彼此间只横了口鸳鸯锅,却像是千山万水般远。
许莓被程放过于冷淡的眼色注视着,她心虚,见程放完全不搭腔,心里更是乱的很,觉得自己真是蠢,偏要矫情的来场告别,简直是打扰了对方。
不自量力。
她眼前蒙起一层雾气,不想被程放看见,忙低下头朝着沸腾的锅里下了些肉,自顾自的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免得被继续晾在一旁,全程冷的尴尬。
一时无话。
但见许莓局促,程放觉得心下有股无名火,觉得自己今晚真是不该来。
闲的。
程放看的有些眼胀,余光瞥见锅里的熟肉浮了上来,许莓却是连筷子都不敢碰,他蹙了下眉头,拾起一旁的漏勺捡了些,很自然的放进了她面前的空碗里。
什么也没说。
许莓怔了下,心底泛起涟漪,抬头看去,就与程放毫无情绪的目光对上。
他一手撂下漏勺,仿若开恩般的突然开了口,“你之后打算去哪儿?”
他记得,许莓上次说过,她马上就要实习毕业,将要去舞团正式入职。
但天南海北,即便是行事匆匆,也总要有个打算,未来好有个去处吧?
被问着,许莓面上迟疑了下,又觉得这事儿没什么不好讲,索性如实回答道,“我想先回南城看看。”
程放斜睨了她一眼,表情有些微妙,嗤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念旧。”
就是每每与自己相处,基本上都是通知,没什么慷慨,更没什么商量。
被呛声,许莓察觉到他情绪有些波动,看人时眼色极冷,言语中都带刺。
她不自然的涨红了张脸,心里止不住的乱想,他是在为自己要走而生气吗?
但提到南城,许莓想起程放过去也在那里呆过一阵子,倍觉亲近了不少。
她一手握着筷子,弯着眼,破天荒的主动找话题,“我身体好了很多,打算先回南城看看,听说最近又是捕鱼的好日子,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南城临水,当地的几乎都是渔家,全年靠水吃水,一到这时堪比过年。
更重要的是,她被养父送进大城市里寄养多年,如今想要回去看看,将押出去的渔船赎回来,在为死去的养母上一炷香。
她从未忘记过许家人的恩情,但未来,也就天高路远,不必相逢了。
见程放依旧是不搭腔,从头到尾的,不过是挑着筷子在清汤锅里捡菜吃。
她试探性的问,“程先生,听你说也在南城呆过,你看过吗,是不是也觉得很热闹?”
程放一眼瞥去,见她讲话时烘着张脸,兴致勃勃的,一双眼格外的亮。
但他偏不回应,扬了下眉头,漫不经心的问道,“你这一走,不打算回舞团里工作了?不是跟我说机会难得,是你好不容易才为自己争取的吗?”
他不懂,想要与长期压榨的许家脱离关系不是错,但因为分别后仍在一座城里,不想再有往来,所以想要各自奔前程,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放弃了?
莫名其妙。
被突然问道这茬,许莓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如实道,“没有,程先生,我下个月才能拿到毕业证,还没那么快回舞团报道,也就不着急了。而且我们舞团今年有全国巡演,我是个新人没什么机会上场,但可以申请全程跟团,既能长经验,还能开阔眼界,挺好的。”
许莓说着,脑子里想的全是些未来,余光瞥见程放冷着脸色坐在那,滞了下,面上的笑容淡了些,小心的问,“程先生,你觉得呢?”
程放没什么眼色的看着她,听上去,话里话外的便是表明不在回来了。
他“嗯”了声,拧开矿泉水喝了口,意味不明道,“安排的挺好。”
几天不见,她把事情安排的倒是挺快。
被程放晾在一旁,许莓心里的滋味不太好受,但还想与他能多说说话。
估计,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能这样随意的讲话,她很想让他多了解自己一点,她甚至不自量力的萌生出了些见不得光的私心,希望他能够记住自己。
哪怕一点都好。
许莓深吸了口气,索性壮着胆子去看他,“程先生,你可能不知道,我刚来这边上学的时候,没什么钱,几乎一得空,就跑到这边来打工。”
姑姑虽然待她不亲近,但也算仁义,给她出了学费,剩下的全凭自己来想办法。
她大学四年很忙碌,因为穷,必须要做尽了兼职,才能一路撑下去。
几乎没什么娱乐,更没什么朋友,往来都是自己,孤单又忙碌。
见她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去,程放心里有数,按照许家人的性子,不用她说,也知道她过去的艰辛与不容易,但还是侧目看去,耐着性子的倾听。
回想过去,许莓颇有感慨,见程放看向自己,她稍微起了些身子,伸手指向门外格外嘈杂的几条街。
这里,是大学城附近的夜市。
许莓兴致勃勃道,“我以前是这条街上的常客,老板们几乎都认识我,哪家东西好吃、哪家价格实惠、哪家定时有折扣,你要是感兴趣,我全都告诉你,你以后要是想来,就不容易踩坑啦。”
程放怎么听,都不会以为许莓是吃遍了这几条街得来的心得。
不出意外,根本是挨家打工总结出来的经验。
他身边有些人,早年也是读艺术走出来的,见多了他们高消费的水准。
没钱人家的小孩想要读艺术的出人头地,日子简直是烧钱一样的难捱。
以前总觉得许莓日子苦,但从未想过她会苦成这样。
程放不免蹙了下眉头,“不用跟我介绍,我记不住,你说多了也没用。”
许莓脸色一白,恍然觉得自己挺蠢的。
他是怎样的人物,若不是因为自己,平日怎么回来这种嘈杂的地方?
她一急,想要道歉,但程放眸色深沉的看着她,淡然道,“你以后常带我来就好了。”
第29章 不配
太突然了。
许莓被程放这句话给震慑到,愣在原地,发现有些事情正在悄然偏离原本的轨道。
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鼓足勇气看去,发现程放的目光格外坦然。
他没开玩笑,是认真的。
许莓神色一滞,觉得心弦被这一句话给撩拨住,她忍不住去想、去猜、去期待,想知道程放当下,是不是正在变着法的挽留自己。
但恍然间想起孟老板对自己的再三警告,连同签订的那份协议,她脸色一变,心里方才洋溢着的喜悦荡然无存。
她差点忘了,自己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又在不自量力的肖想些什么。
许莓面上强撑着,但藏在桌子下的手忍不住攥紧,忙与程放错开视线,一张嘴,嗓音涩然的低声道,“不好意思,程先生,我想先去趟卫生间。”
说完,也不等程放的回应,她直截了当的站直了身子,逃也似的离开。
没有回应。
更不敢看他一眼。
许莓一走,程放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离近了看,眼底的神色黯淡了几分。
见她被自己一句话弄的仓皇逃窜,他忍不住侧目看去,目光一路跟随着许莓,直至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拐弯处。
他不动声色的敛了敛眉,望着面前的一口鸳鸯锅,心思沉沉,似是嘲讽般的勾起了个弧度。
他早该料到会这样。
许莓一走,程放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一旁不远处,一对正在你侬我侬相互夹菜的小情侣身上,他们年轻但彼此依偎,眉目间满是挡不住的甜蜜。
他拧了下眉头,半晌,眸色深沉的似是想到了些什么,若有所思般的扬了扬眉头,就连眼底聚着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他整个人又恢复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继而挺直了些腰身,从一旁拾起了汤勺,动作仔细的在鸳鸯锅里捡熟肉。
一下下的,最后全都放进了许莓的碗里,直到彻底填满,才肯收手罢休。
望着自己的杰作,程放挑了下眉头,坐在那,又笑了下,颇有成就。
一旁,许莓在卫生间里呆了许久。
她好不容易将自己乱糟糟的心思整理好,回来后,远远的看见程放依旧如先前般坐在那,更是被往来路过的年轻姑娘们偷瞄而不自知的淡然样。
程放这个人,有着一副好皮相,气质浑然天成,在哪儿都是焦点。
许莓想,他未来定会有与之般配的好姑娘,但肯定不会是自己这种货色。
这么一想,她只觉得生不逢时,不免更是伤感。
许莓深吸了口气,冷不丁一抬眼,莫名的就与程放的目光远远的对上。
她发现,他看人时的目光很直接,怕自己看不见似的,又朝这招了招手。
似是无声般的在说,过来。
她恍然,原来程放知晓自己被旁人注意,只是不在意,更不放在心上。
许莓被他抓了个正着,不能躲在角落里偷看,只能缓慢的挪动着步伐。
她硬着头皮坐回去,离近了,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莫名的有些变了。
她一颗心如同打鼓般不安,想道歉,一低头,就瞧见自己面前的碗盘。
被人堆了个满满当当,其间,连一棵菜叶都看不见。
与程放相识的这段时间,许莓对他稍有了解,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她以为,当面拒绝程放,定会风雨骤来,被误会自己是在故意拿乔。
但没有,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唯有眼前的景象令人稍觉怪异。
许莓被吓了一跳,指了指碗,欲言又止道,“程先生,这是?”
她有些怕,忍不住乱想,这人该不会是恼羞成怒,想要撑死自己吧?
程放习惯性的抱着肩膀,似是先前无事发生般的扬了下眉头,慢条斯理道,“我之前说了,你太瘦了,以后要好好补补。”
与许莓,他很奇怪,竟然从没忘记过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这种感觉令他不太舒服,但又忍不住想要试探。
许莓心颤了下,望着眼前被堆成小山似的碗,突然有些热泪盈眶。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被人记挂在心上。
而这个人,会是程放。
许莓觉得耳根发烫,但心底下那股子压不住的自卑感几乎将她给吞没。
她垂眸,抿着唇,不敢回应一句,生怕一张嘴会是哭腔,索性默不吭声的低头吃饭,将程放的好心与善意全都咽进肚子里。
以至于二人围桌而坐,但各自心事沉沉,一时无话。
恰逢当下坐着的位置正对着门口,迎面来了股冷风,些微吹乱了许莓的一头长发,更是令她不自主的打了个颤。
原本沉闷的天,气温骤然下降。
程放顺势看去,见她只套了条单薄的裙子,随手将自己的西服外套递了过去,说道,“给你。”
许莓怔了下,眼眸微闪,但见程放一整晚阴晴不定的几乎不讲话,她心底没底,没敢直接伸手去接,怕等下不经意间,又会触了他的霉头。
见她愣着,程放也不管她,直接将衣服撂在她一旁的空位上,漫不经心道,“披上吧,估计等下要有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