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眼睫微垂,沉沉地盯着郭佳。
自己确实是想得简单了,但却也是没料到这个长在后宅的郭佳,会将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也摸得这么清楚。
推卸责任,朝堂上一贯的把戏。
低劣,却又行之有效。
“您不必这么看着我。”
郭佳对上晏清审视的目光,盈盈一笑,“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晏清眸光一闪,眉微挑,便听郭佳又道,“给我爹出主意,将您拦在城门外的,是羊城的主簿,我爹当年的同窗。”
听着郭佳话里的未尽之言,晏清指尖微动,纤长的羽睫半垂下来,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
郭佳看一眼不多言的晏清,折扇在手里敲了敲,才又道:“我这位世叔,是京里来的。”
晏清静静听着。
“他想给你个下马威。方才我说的,便是他的打算。”
郭佳忽地一转手中折扇,手肘撑上方桌,凑近些许,含笑低声问着,“您打算怎么破局呢?”
第241章 羊城主簿
羊城主簿吴放,晏清记得这个人。
他是郭佑宁少时同窗好友,后官拜御史中丞,却因言辞过激,招了皇帝的不满,之后被寻了错,远发北疆。
本是罪臣流放,但许相逢为其求了情,皇帝看在许相逢的面子上,做了个顺水人情,让其到羊城府衙当了个小吏。
说来可笑,吴放大概是有史以来,头一个领着圣旨,到边疆城镇的知府衙门里做小吏的京官。
后来,郭佑宁感念少时同窗情谊,不忍昔日好友怀才不遇、终日郁郁,也怜其才华被埋没实在可惜,遂上书皇帝为其求情,将人提到自己身边做了主簿,负责羊城大小事的文书处理,甚至在镇北军军务上也能掺上半只脚。
说其是郭佑宁凭着人情提起来的半个军师也不为过。
吴放此人也确实有些本事,虽是凭着人情掌大事,却也实实在在能办成事,甚至能给出些恰到好处的建议,解决了北疆每年都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去解决的军械修缮问题。
北疆冬日太冷,夏日不热去昼夜温差大,大型军械无法收捡入库,常年暴露在寒风之下,遭风霜侵蚀,若不及时修缮,便于城防不利。
吴放根据北疆的气候和先行军械的受损状况,筛选军械用料,改良军械样式,并建议郭佑宁上书皇帝,要到了北疆军械自造的权力。
理由是,北疆气候特殊,致使北疆军械耗损严重,极大地加重了国库财政的压力。
若准许北疆就地取材,用北疆土生土长耐寒而生的材料来制造军械,就能在极大程度上,减少寒霜对军械的侵蚀。
自然也就剩下了大笔用于修缮军械损伤的费用,可以用至别处;北疆常驻兵马也可减少十分之一,而将这部分人口投入到农耕之中,促进北疆经济的改善。
且北疆自行制造军械后,朝廷也就无须再从内地运送军械到北疆。
这一路上的开销,自然也就能省下来。
相应的,朝廷可派人到北疆督察军械制造,管控军械耗材的取用。
同时,北疆每制造一批军械,当年缴纳赋税是,就需要向朝廷多缴纳一笔高额的军械税。
美其名曰是因为此特例只开在北疆,恐引来其余三疆将领的不满,遂加收赋税,以示公平。
实际上,也不过是要郭佑宁破财免灾罢了。
军械制造的权力交予边防将领是大忌,高坐庙堂的皇帝当然怕边疆将领大量私造军械,壮大兵马,起兵造反,乱他江山。
但若没有足够的银钱留滞北疆,就算他郭佑宁将北疆军队武装到牙齿,没有钱让手下人吃饱饭,自然也就蓄不起大批量的军队。
再有东疆、西疆掣肘,北疆军队纵装备精良,也是难成逆贼之事。
加之此事由郭佑宁本人亲自上书提出,在很大程度上打消了皇帝的疑虑,皇帝便准了此事。
军械的改良,让边防将士不必每年花费众多时间在军械修缮上,闲暇时日多了,同家人相处的日子也日渐多起来,各家的日子都越来越好。
作为利益既得者的将士,家和宅宁,田丰屋暖,日子逍遥了,自然也就摒弃了先前对吴放走人情上任的嫌弃,打心底里对其生出几分尊崇来。
郭佑宁也因吴放为自己解决了一件心腹大事,而对其更加其中。
吴放因此逐渐在北疆、在镇北军中站稳了脚跟。
都说知遇之恩大于天。
吴放能在北疆拥有仅次于郭佑宁的话语权,少不了郭佑宁的提拔。
但吴放却不是郭佑宁的人。
大概所谓知遇之恩,也是要分个先来后到的。
郭佑宁很不巧,是后提携吴放的那个。
头一个让吴放感恩效忠的,是许相逢。
接近郭佑宁,利用同窗情谊博得郭佑宁同清,成为郭佑宁的左膀右臂,从而获得足以左右北疆的权力,监视郭佑宁的一举一动,是他向许相逢报恩的方式之一。
或许在他看来,郭佑宁对他的提携,不是知遇的恩情,而只是他自己殚精竭虑地谋划后的理所应得罢了。
否则,上一世他也不至于做出,在郭佑宁被困之后,将郭佑宁独女郭佳软禁,以此胁迫羊城留驻的镇北军不要轻举妄动。
随后,他又以郭佑宁有遗令,纵然他在前方身死,也要守住羊城,守住北疆最后的防线的说辞,让留驻在羊城的镇北军不敢违抗郭佑宁的军令,率军支援漠城。
加之郭佳身在羊城,哪怕是为了保护郭佑宁唯一的血脉,在没有接到郭佑宁的增援令之前,他们也不敢轻易前往支援。
而实际上漠城数封求援信,郭佑宁数道增援令,还没进羊城十里亭范围,便被吴放指使马志安让人截了下来。
值得一提的是,马志安被调回羊城后,也是受了吴放的提拔,才坐到了郭佑宁副将的位置。
最后郭佑宁上前线,却让马志安留守羊城,也是吴放的主意。
可笑的是,郭佑宁上前线之前,便知温哲茂大概率是不会留着他这个曾经心向端王的旧臣,此去恐将是有去无回。
于是,其临行前,便托孤吴放,让其二人无论如何保全郭佳,不求大富大贵,至少让其能安稳地过完一生。
却不想郭佳早就是被人盯上的棋子。
吴放让马志安以郭佳为要挟,郭佑宁遗令做借口,为得就是让羊城镇北军有所顾忌,明知前线凶险,也不敢轻易出兵增援。
而他让马志安扣下的那些求援信、增援令,最后都成了自己赶至北疆后,马志安怕死遂按兵不发,以致贻误军情的证据,给了自己名正言顺立斩马志安,发兵救援郭佑宁的立场。
也是因此,才让她得以在郭佑宁死后,迅速接掌北疆一切军政要务,一举在北疆站稳脚跟。
而他却是早就算准了,就算自己一到北疆就发兵增援郭佑宁,郭佑宁也撑不到援军到的那一刻。
这是许相逢作为曾经端王党羽之首,对温哲茂的投诚。
以整个北疆的兵权,以曾经自己手下手握重兵的第一大将的头颅。
第242章 当有所图
而温哲茂要做的,就是在她在北疆站稳了脚,手握北疆兵权后,寻个由头除掉自己。
如此,北疆的兵权便自然回归他手。
就像当初他将晏康平那个蠢货推上镇西侯之位,又借着与羌国一战的失利,将西疆晏家老将清理一空,再随便寻了个贪墨的罪,让晏康平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就此收回西疆兵权一样。
对于北疆,他也是一样的把戏。
唯一不同的是,北疆早就被吴放清洗得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他再自己动脑子去清洗原本郭佑宁的人。
要杀她这样一个刚在北疆站稳脚跟,众人对其是个什么人还没有太深的概念的人,随便的一个什么子虚乌有的罪名,就足够堵了他们的嘴。
沉浮一世,沙场多年,到头来却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晏清觉得可笑,却笑不出来。
好在重活一世,她终是跳出了当年的棋盘。
从前是她看不透,临到了头得知真相却无力回天。
如今晏家根本尚在,纵是此时此刻那执棋手要掀棋盘,她也未必没有与其一争的底气!
晏清沉眸盯着面前清茶,想着当初的那些事,抬睫再对上郭佳时,倒叫她生出些许曾同为棋子的相怜来。
只是自己与她素昧平生,相怜是一回事,是否要冒险相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指尖轻点在木桌之上,晏清打量着郭佳,想着上辈子的那些事儿。
前世她到郭佳的时候,没见过郭佳。
在自己斩杀马志安的时候,她在府里忠仆的帮助下,趁乱逃了,之后再无所踪。
从前自己只当她有北疆军民相护,自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刚扎进北疆的暗部之人得不到她的消息也是正常之事。
因当时与雪原十二部的战事胶着,郭佳逃了也算是一件好事,她便没有再管这事的后续。
现在想想,一个能在全国通缉下,半年都杳无音讯的人,又怎会是只能靠北疆军民相互而自身没点儿能耐的呢?
如此想来,她今日赶在吴放的人来之前,拉着自己说着吴放的那点儿小算盘,就着实耐人寻味了。
晏清眸光微闪,敛下眼去,指腹拭过茶盏粗瓷的茶碗尚温。
“清自知先前行事鲁莽,擅动西北联防营兵马,又让迁职未任让镇北侯空等,实在是多有得罪之处。镇北侯欲敲打清一二,倒也合情合理。”
晏清自述其罪,语气却平淡得好似在说今天的天气,末了却又颇玩味地看向郭佳,“郭小姐好意提醒清,清感激不经。只是郭小姐如此偏袒于清,就不怕惹了令尊不快?”
“相闻,令尊对郭小姐如珠如宝,郭小姐此举,恐叫令尊寒心。”
晏清微沉了眼睑,一双深邃的眸子,不曾错过郭佳面上任何一个神色的变化。
闻言,郭佳眉梢微挑,眉心微蹙,狐疑地瞅着晏清,羽睫轻扫,将人从头打量到尾:“您平常一定话很少。”
“郭小姐何出此言?”
晏清顺着她的话问。
郭佳一手支在桌上,搓着下巴,含糊地嘟囔:“倒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您这句句都捡得罪人的说,还能加官进爵,挺不容易的。”
“清也不过是同郭小姐一般,感到好奇罢了。”
晏清轻笑一声,道,“郭小姐与清素不相识,却肯冒让令尊不快的风险,来告知清此行非幸,着实是让清甚为费解。”
“有道是,这世上所有无缘无故的好,都莫过于有所图。”
晏清盯着郭佳的眸子,嗓音忽地低沉,“不知郭小姐此番,所图何事?”
黑沉清亮的眸子里,映着郭佳微缩的瞳孔、急颤的瞳仁。
指腹轻擦过虚捧在手中的粗瓷茶盏,晏清紧紧追着郭佳下意识移开的视线,在其轻启红唇欲言之时,抢先追问,“又或是令尊大人大量,不欲与清计较,却奈何侧有馋臣,身不由己。故而,特先遣了郭小姐来做说客?”
对上那深邃的黑眸,郭佳握扇的手不经意间收紧,唇边的笑沉下去。
静默地盯了晏清半刻,郭佳才又忽地嗤笑出声:“将军果然谨慎。”
“没错,佳今日寻将军,确是有所求,但却并非家父授意……”
郭佳打直了脊背,眉眼含笑,却肃然未见丝毫笑意,“仅是佳个人所求。”
“将军若助我,佳可保证您此次上任三城防御使一事,不会有任何阻碍。且佳可助将军上任后,得以令行禁止。”
郭佳上身微倾凑近些许,眼眸沉沉锁着晏清的眸子,“将军在西疆声名显赫,年纪轻轻便立功无数。但终究是年轻的,北疆也无自小教导将军长大的大将辅佐。初到北疆,人生地不熟,纵有才能万千,若处处是壁,也难展拳脚。”
“但若将军助我这回,佳可确保将军必定能在北疆边防三城一展拳脚,大业有成。”
郭佳修饰后仍显柔和的面容冷厉郑重,利害的话简单明了,晏清却浅浅笑了出来。
“郭小姐拿什么保证?”
晏清笑着追问,“镇北侯确实待郭小姐极好,近乎有求必应,但都不过是些郭家的家事,令尊宠着郭小姐,答应了也无妨。现下郭小姐与清谈的,可是军防大事。虽说北疆由郭家治理,却到底不是郭家独拥……”
话微顿,晏清眉梢微挑,笑中带了些微嘲,“便是北疆尽归郭家所有,事关北疆存亡的军防之事,纵然令尊对您宠爱有加,恐也难事事按您的想法办事吧?”
“若是不利于北疆军防之事,家父自是不会应允。但将军掌管北疆军防,当真会对北疆军防不利吗?”
郭佳反问。
晏清一愣,眉尾微抬,眉峰微蹙:“郭小姐对清就如此信任?”
“将军是值得信任的人。”
郭佳说得肯定,却叫晏清心中疑虑更甚。
自己与郭佳不过初次相见,仅凭传闻,就给予自己如此深的信任,着实是不正常。
若说她是装的,能在先前竭尽全力地掩饰自己的处处破绽,却又能在此刻真挚得无懈可击……
此人的城府可就当真是了不得了。
第243章 开诚布公
敛下眼,晏清默然盯着茶盏中沉浮的茶沫,片刻后才又抬睫对上郭佳,问:“不知郭小姐想让清助您成何事?”
郭佳抿唇,略有迟疑。
见此,晏清握盏的指尖微动,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翘。
看这反应,她心里对自己的信任,似乎并不如口头上来得恳切。
不过,如此反应,才该是常有之事。
松开茶盏,晏清欲起身离去。
话已经套得差不多,她也并不缺郭佳一个筹码,便也不愿多做停留,等郭佳犹犹豫豫地做决定。
既是谈权力更迭交替之事,自然也该同真正手握权力的人去谈。
郭佳或许能让她在与郭佑宁的交涉中起些作用,但仗着人家女儿的势去同他讨价还价,自己与温哲茂那等以人家眷做要挟的人,又有何分别?
此事,令人不齿。
而要说对北疆三城边防的了解,她上辈子在三城边境同雪原十二部斗了六七年,雪原、峡谷、洞窟……去过之处无数,怕是比郭佳这长在北疆首府的大小姐,还要更了解北疆三城的边防。
至于三城中那些老油条子,想倚老卖老,也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资本。
上辈子自己治得服服帖帖,这辈子只要郭佑宁不插手,也难生出旁支末节。
就算郭佑宁插手,也不过是多费些功夫,并不妨事。
既如此,她又何必搭一个人情,给一个对自己并无甚信任而自己也难深信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