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温哲茂却以水贼匪性难改为由,下令将其全部处死。却又转而调动戍边的将士来修缮水利,调拨军饷、军粮来赈灾。
这一举动令无知的灾民们对温哲茂感恩戴德,却不知肆意调动戍边将士、擅动军饷,尤其是军粮,乃是兵家大忌!
若是放在从前,孟舒澜可能也会赞温哲茂一句,但在西疆四年,管理军务四年,他很清楚军粮对战士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戍边战士的职责就是戍卫边境,他们面对的都是不会对他们产生一丝同情的他国人。
如果他国趁着边疆局势动荡,戍边战士被抽调的空档大举进攻,缺兵少粮的战士们拿什么守边疆?
一旦防线失守,那先前修缮的工事,救回来的灾民,将再次陷入灾难之中!
那先前做的还有什么意义?
甚至就武安的地形分布来看,一旦四疆任何一方防线失守,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敌军便可以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国将不存,又何来百姓安宁?
温哲茂是运气好,南疆防线临海,倭寇若想大举进攻,先得跨海登岸,所以多年来也没什么大的兵事。
若是放在西疆、北疆,他敢这么做,西戎、雪原那些人恐怕早就攻破了防线!
他相信皇帝作为从前亲自上战场带过兵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皇帝依旧大肆赞赏了温哲茂,着他协理兵部,之后更是以各种方式助他累功,甚至让他协理六部。
可温哲茂从来没有满足过。
皇帝越是放权于他,他要的就越多,私下里更是小动作不断。
他秉承着这是皇庭家事,谨记母妃所说的为臣之道,便是在宫中各种狐假虎威,也半点不沾染这些皇权争斗,只当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的傻子、瞎子、聋子。
可此时,温哲茂已然杀弟弑父,起兵造反,他倒是想问皇帝一句,这么多年,他纵着温哲茂到底是为什么?
为帝者不仁,这天下人还能有什么活路?
这样的武安江山社稷,难道是他想要的吗?
孟舒澜心里窝着火,却一言不发。
皇帝固然是宠他的舅舅,但他先是皇帝,后是亲人。
皇帝沉默了良久,没有问孟舒澜的来意,也没有说起自己偏心温哲茂的缘由,反而是倒问了孟舒澜一句:“舒澜,你知道武安国是如何来的吗?”
孟舒澜对于皇帝避而不谈温哲茂的问题有些不满,唇微抿,却仍旧是恭敬地答了:“前朝皇帝暴虐不仁,天下黎民如处油煎火烹之中,民不聊生。高祖不满前朝皇帝的暴政,揭竿而起,历时三年,推翻前朝统治,建立新国。因以武推翻暴政建国,祈愿国泰民安,故而取国名为武安。”
皇帝又问:“那你可知四疆和四大家的来历?”
孟舒澜皱眉,不明白皇帝问这些做什么。总不能是这个时候,考他功课吧?
但皇帝问了,孟舒澜也只有答:“所谓四疆,即是指将武安边境依地势划分而成的四个防区,分别有四大家中的三大家以及皇室世代守护。”
“四大家指当年随高祖打天下,后来建国后,被分封的四大家族。分别是镇守西疆封镇西侯的晏家、镇守北疆封镇北侯的郭家、镇守南疆封镇南侯的李家、世代为相的许家。”
“与大梁接壤的东疆,则是由当朝皇帝册封镇东侯镇守,故而镇东侯一般不世袭。”
听罢,皇帝微一点头,却又问:“那你知道如今的四大家,在前朝的时候,其实是五大家吗?”
这个孟舒澜当然知道。
无论是皇室也好,还是四大家也罢,他们在前朝就已经是盘踞一方的大家族了。
所以当他们揭竿而起之时,前朝暴政才在一年之内解决。
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是五大家各自所率领的势力的磨合和妥协,最终在各方考量之下,形成了如今的武安国。
都是些很简单的问题,当初史学课还是皇帝亲自给他上的,这些东西皇帝都讲过,所以皇帝自己应该是最明白他是否知晓这些的。
但皇帝既然接连问了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若不是皇帝闲得慌,那就是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里,有些不显而易见的东西了。
这一次,孟舒澜没有答,而是问了出来:“圣上想告诉臣何事?”
皇帝沉默地同他对视片刻,才道:“先前你所说的那些,除了如今四大家和皇室的疆域管理之外,其他都是假的。”
孟舒澜一惊,皇帝却没有停顿地继续往下说着:“前朝没有五大家,如今的四大家也不是跟着高祖打江山的。”
“高祖不是高门大户出身,他是个泥腿子。”
“许家不是谋臣世家,同高祖同时代的许家先祖是个算命谋生的术士。”
“李家不是武将世家,李家先祖就是个东奔西跑、有些门道、黑白通吃的行商。”
“郭家倒是正儿八经的将门,但不受前朝皇帝重视,被人陷害得满门抄斩,只剩下一个孤儿流落在外,后来在北地揭竿起义,反了前朝。”
“晏家……”
说起晏家,皇帝却顿了一下,“晏家却并非前朝人。”
第76章 难成帝王
从馨德殿出来,孟舒澜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所以为的武安起源的历史是假的,没有什么前朝五大家,也没有什么一年推翻暴政。
整个起义时间,前后横跨了十年之久。
只有五家当年的互相妥协是真的,温、许、李、晏、郭五家之间有一个世代家主口口相传的协议。
是这个协议,造就了现在武安四疆一内地的势力分布局面。
百年的时间,这协议一直制约着五家,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家的势力发展并不均衡,这也就导致有的人起了贪念。
支持温哲茂的李家是一个。
支持温哲翰的许家又是另一个。
“许家世代为相,百官以相为首,朝野内外皆是许相的拥趸门生。”
皇帝神色郑重地告诫孟舒澜,“许相逢那个人啊,看着是谨守人臣本分,但若他哪天想动了,一言令万臣,其危害比起边疆四侯哪一个都厉害!”
“若非惧怕史官手中那杆笔,你以为在朝中经营百年的许家,会甘愿屈居人臣?”
“老三若真做了皇帝,许相逢便真就是万人之上。以老三的性情,如何能支使得动许相逢那老狐狸?到那时,这温家皇室只怕就真成了他许家的傀儡!”
“许家先祖当年看似吃亏不要疆域,如今再看,却是聪明绝顶的算盘!”
从前的五家,温家为皇却大权旁落,晏家子嗣凋敝,如今只剩下晏清一个后人;李家造反,终将会落得个诛九族的下场。
剩下的北疆镇北侯郭佑宁同许相逢皆是支持温哲翰之人,郭家与许家是什么牵连却未可知。
东疆与大梁接壤,富裕平和,虽归皇室管理,但这一任的镇东侯,却是许相逢举荐。
如今西疆、南疆局势不稳,镇东侯绝不可随意撤换,就不知他同许相逢有多深的交情。
如此一看,五家之中两家落败,唯许家独大!
也难怪皇帝会对许相逢如此忌惮,以至于明知温哲茂不仁,却依旧不肯立温哲翰为储。
又或许皇帝正是看中了温哲茂不仁,知道他若登基,绝不会对许家手软,更不会为李家若控。
行至宫门,孟舒澜一眼便睹见了候在宫门口的温哲翰。
自己同皇帝谈话从天刚亮到日上中天,温哲翰却依旧在这儿等着,他是真希望自己去见一见小六。
小六是意外夭折,不能葬入皇陵,只能另择墓地。
大概小六也是他亲自安葬的。
孟舒澜如此想着。
非得亲自等着自己一道去,是也想再去看看小六吧?
若没有这个借口,依着皇后的性子,是会干涉他的。
为帝者需心仁,但却绝不能太过重情。
温哲翰在才学、理政上无可挑剔,但却不是一个好的皇帝人选,尤其是他还背靠许家。
想到这些,孟舒澜有些遗憾。
若是温哲翰能做皇帝,尽情施展才华,一展自己的抱负,应当是个好皇帝。
只可惜,在君弱臣强的情况下,他若为情感所困,便很难做出决断。
优柔寡断者,难为帝。
知晓了这些,孟舒澜才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会一心偏爱温哲茂,而冷落明明有更好的治世之才的温哲翰。
权势的衡量,家世的限制,注定了温哲翰只能为臣,不能为帝。
想起临走前,皇帝提起要召温哲贤回京的事,孟舒澜便更为温哲翰惋惜。
即至近前,孟舒澜收敛起心中情绪,抿唇对温哲翰道:“走吧,咱们去见见小六。”
温哲翰察觉孟舒澜神色有异,便问他:“怎么,父皇说了些什么?”
孟舒澜敷衍着:“也没什么,就是说南边儿的事儿的赶紧处理着走,免得被反贼钻了空子,到时候又是麻烦事儿。”
温哲翰瞧出孟舒澜的敷衍,但孟舒澜不想说,他问也无济于事,只能是附和着:“那是自然。只是恐怕也需要先将京中的事处理妥当,该赏该罚的都妥当了,才能决定派谁去南疆管事。眼下只能是让人先过去盯着。”
说着,温哲翰又问他,“你当真按晏清教你的回的军情?要知道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晏清多这功劳傍身,南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要是运气好,不说做镇南侯,封将赐帅掌管南疆兵马应该是没问题的。”
听温哲翰说起这事儿,孟舒澜就是一脑袋官司,嘟囔着:“还没说呢。就算是说,我也不可能真按阿清的意思去说。我怎么能抢她功劳?”
末了,孟舒澜猛然间想起自己跟皇帝说了一上午,啥都没交代也太说不过去了。
睹一眼温哲翰,怕他追问,孟舒澜又补充道:“我这次也算是私自带兵回来的。虽说我是回来勤王的,但没有诏书,没有口谕,甩下西疆那么多事儿自己带人回来,多少还是有些不妥。按舅舅的意思,让随风带人回来就行,我该在西疆主持大局,免得西边儿那些人趁乱到边境搞小动作。”
“反正就是被拉着训了半天话,我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汇报什么军情了。”
孟舒澜苦着张脸,好似真的挨了皇帝一通训斥一样,“本来还想着汇报军情这事儿比较繁琐,得嘴皮子不停翻,想着给阿清减点儿负,没曾想舅舅压根儿不给我机会。”
“回头他怕是还得找阿清了解情况,等回来了还得提醒舅舅一句,别真让阿清把这功劳甩给我了。”
瞧着孟舒澜满脸不情愿的模样,温哲翰不禁笑他:“别人想要这功劳,求都求不来,白给你你倒是不要?”
孟舒澜瞥他一眼,叹息一声:“你不懂,阿清这个人太好懂了。她想把功劳给我,无非就是觉得欠我的,想还人情罢了。一旦真让她把这人情还了,她就不觉得有什么牵挂了。到时候说走就走,都不一定会吱个声。”
温哲翰闻言有些惊讶:“晏清要走?走去哪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跟你说了?”
孟舒澜苦笑:“她若真跟我说去哪儿,我也就不纠结接不接这功劳了。树大招风,我给她兜着她还能轻松些,但见她近来行事,总给我一种托付之感,她怕是不会回西疆了。”
第77章 论功行赏
“这次从战场上把她带回来后,我就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她某一刻就会突然消失在我眼前。”
孟舒澜沿着宫墙看向那狭窄的一溜天空,有些怅然。
这种不真实,从他自皇帝那儿得知了晏家的来历之后,便更加的深刻。
本还打算调侃孟舒澜几句的温哲翰听他这么说,伸手勾着他的肩,半开玩笑半鼓励地道:“四年你都没放弃,这会儿说不真实,你不觉得亏啊?”
“我又没说我会放弃……”
孟舒澜话说一半,突然转脸瞟向温哲翰,却见他一副“你那点儿小心思还能瞒过我”的得意表情,见自己视线瞟过去,还朝自己眨了眼,好似再说“放心,我给你保密”。
孟舒澜没话说了,心中越发觉得郁闷。
所以说,自己从来没想着藏着自己的心思,只是没点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自己那点儿小心思,为什么就正主完全感觉不到呢?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二人才到小六墓前。
看着那小小一方墓碑,孟舒澜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温哲翰先给小六上了香,又撤换了他墓碑前的果盘供奉。
那些果子糕点,都是小六最喜欢的。
孟舒澜给小六上了香,很想说点儿什么,却发现喉咙里仿佛堵着棉花,叫他发不出声来。
最后,孟舒澜在小六坟边刨了个坑,将银铃放进去,埋了起来。
他说:“戴上这铃铛,下辈子再做兄弟,哥绝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温哲翰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揪了把鼻子,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对着小六的墓碑说道:“知道小六你跟你舒澜哥哥好,但有一样你可别学他。以后遇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别扭扭捏捏的不像样。回头人跑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心里正难受的孟舒澜猛然听见温哲翰提这事儿,嘴角猛得一抽:“你搁小六面前说些什么东西?”
孟舒澜不满地别话,转头却见温哲翰眼眶已是红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努力地咧嘴笑着,还反驳自己:“说你怎么了?当初二哥成亲的时候,小六就跟你说以后要喝你的喜酒,你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小六。”
温哲翰说着,又扳着指头算,“就你这磨叽德性,怕是还得等个几年。我看,晏将军三年孝期……你这喜酒怕是要四五年后了。”
“滚犊子!”
孟舒澜喑哑着声音骂他,也是想起当年小六的模样,眼睛发热,“你就咒我吧!”
温哲翰却恍若未闻,笑着对小六道:“四五年后,咱们小六也是小大人了,喝一两杯喜酒也不妨事,对吧?”
温哲翰问着,好似小六还在,他还能听见那脆生生声音回他。
可墓地里只有风声。
四周忽然静下来,孟舒澜撇开了头,心里堵得难受。
他送走了许多人,战友、兄弟、无辜的百姓,他以为他总有一天会麻木,但很显然不是现在。
当他再次回头看过去的时候,温哲翰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正在整理东西。
虽然他极力掩饰,但还是能明显看出他哭过。
孟舒澜不知道怎么劝,就像他当初不知道怎么劝晏清一样。
这种无力感,让孟舒澜愧疚又难受。
倒是明显心里最不好受的温哲翰先反过来劝慰他:“走吧,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就同那日晏清一样。
孟舒澜沉默着,直到回到康都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