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宣宁沉默了很久,大概是想起来往事,又或者是在想该怎么说,“他应该是个贫穷的艺术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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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理解黎北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父亲,他陪伴她的时间很短,这不单是指他去世得早,也是指他在世的时候。
“悦悦,爸爸出去一趟,午饭就去找蒋阿姨吃吧。”
这是早就模糊的记忆里,黎北迁最常对她说的话之一。
通常他这么说的时候,便意味着要消失好几天,然后在她已经不好意思再在蒋阿姨家里白吃白喝的时候,一身酒气地背着吉他回来。
“爸爸给你带了午饭。”他会站在蒋阿姨家门口,冲她摇晃手里装着打包的饭菜,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也不管多少,直接塞给蒋阿姨。
他总说,人不应该被脚下的三寸土地牵绊住,就应该靠着这一双腿,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这才是飞机、轮船和汽车发明的意义。
他还说,如果不是因为有她这个女儿,也许他早就离开这里,当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诗人了。
幼年时,她有太多听不懂的话,一直深深记在心里,直到长大了再挖出来,拼拼凑凑,才终于拼出个完整的爸爸的形象。
黎北迁出生在一个文艺家庭,有个当三流作家的父亲,和研究艺术史的母亲。
他父亲早年颇有才华,二十出头就在当地几份刊物上发表过好几篇散文和诗歌,收到如潮的好评,只是风流成性,同妻子结婚后,仍然不停地拈花惹草。
他的妻子,也就是黎北迁的母亲,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情况下,毅然决定离婚,辞了大学的教职,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女儿,远渡重洋,此后的二十多年再也没回来过。
离开之前,她对年仅五岁的黎北迁说了一句话。
“你和你爸爸一样。”
黎北迁深深记住了那句话,二十多年后,五岁的宣宁听到他这么说:“她当时一定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所以才那么笃定,像诅咒我一样,对我说那样的话。”
他父亲在离婚后,像断了线的风筝,自由地迎风飞翔了一段日子。
他一边享受着才华带来的名和利,一边和不同的女人交往,像蝴蝶流连花丛,家里成了他和那些女人幽会的场所,再没有家的样子。
可是,断线的风筝总有坠落的一天。
数年后,他便因为酗酒无度,患上了酒精依赖症,大脑被麻痹,反应变得迟钝,渐渐失去思考和创作能力,名声和金钱的快速消弭,再无人问津。
像一颗不太明亮的流星,悄悄从天空中划过,还没留下美丽的轨迹,就已经消失不见。
黎北迁曾经恨他,所以选择在十六岁的时候,就从高中辍学,一个人背着吉他离开那个家。
他带着仅有的五百块钱,在大城市边流浪,边弹琴唱歌,因为有几分才华,很快攒了不少钱,后来,又一个人去欧洲,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靠着双脚,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有钱了就去酒馆里喝酒,没钱了就在街头弹琴唱歌。
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常人无法理解,他却乐在其中。
他曾以会自己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孑然一生,来去无牵挂。
直到遇到了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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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遇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原本搂在她背后的手掌不由轻抚着,像安慰孩子一般,一下一下地拍。
“所以,他把你当作阻碍自由的累赘吗?”
“他没这么说过,”宣宁侧脸靠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情绪比想象中平稳多了,“不过,我后来回想的时候,能感觉得出来,他其实一直很痛苦,也许真的是我拖累了他吧。”
就像他母亲说的,他和父亲很像,有一颗不安定的心,根本没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绑住他。
他不爱成为他人关注的焦点,就选择留在小镇里。
小镇生活单调,人们日复一日地过着无聊生活,他便流连各个酒吧,玩音乐、交朋友、睡女人,挥金如土,一切都是充满矛盾的报复。
周子遇心绪复杂,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
他忽然想起除夕夜。
万家团聚的时候,她无家可归,却选择去了儿童福利院。比起她的那个家,福利院才更有家的感觉。
这二十多年,她是怎么忍受这样的孤独的呢?他觉得自己无法想象。
“别这么说。能拖累一个人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他没有挖人疮疤的爱好,问到此处,已觉够了,来日方长,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了解她。
宣宁没说话,道理自然都懂,只是从明白到释怀,隔着巨大的鸿沟。
“那家福利院,我母亲前天又订了一批儿童绘画用具,过几天会给蒋院长送过去。”周子遇见她不答话,便换了个话题。
这一次,她笑了一声:“那蒋阿姨应该会很高兴,院里有几个小朋友很喜欢画画,可是经费有限,画材又价格不低,院里的钱,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他们很难得才能用上新画材。”
院里二三十个孩子都要长身体,蒋院长收到的大部分钱,都用来尽力改善他们的吃和住,有的有先天疾病,基本医疗便是一笔不菲的花销,剩下的钱,还要给年纪小的孩子们买童书,给大些的孩子买教辅资料,能用在买画材上的钱,实在有限。
“嗯,我母亲很喜欢蒋院长和孩子们,过几天回国,也打算亲自去看一看,做一回义工。”
“你母亲……很热衷慈善。”
“她生活无忧,把这个当作事业来看。”见她说到自己的事,周子遇便尽量多说一些,私心里希望她能多了解自己,“她年轻的时候就说过,就算当全职太太,她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慈善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样,这些年,集团的声誉提高,有相当的原因,就在于她一手创立的基金会。”
BST的慈善基金会,的确很有名,连宣宁都听说过。
她忽然对他母亲多了几分好奇,上流社会的富太太,在影视作品里,大多是一张温和高雅的笑脸下,藏着刻薄冷漠的形象,她唯一一次接触这样的人,留下的也是一样的印象。
周子遇的母亲呢?会不会有点不一样?
她正想问,却听墙上的智能面板忽然传来一阵提示音,似乎是有客人到访。
周子遇没动:“阿姨会处理。”
他生怕一站起来,就不得不放开怀里的人。
好不容易互相依偎着敞开心扉,他一点也不想破坏这样的氛围。
谁知,提示音只消停了不到半分钟,便又出现了。
这次是室内呼叫,住家阿姨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先生,是白家的小少爷,说是有事要与你说,已到了岛外的第一道门,这会儿正往里来呢。”
第68章 求教
沙发上的两人同时愣住。
已近夜里九点, 白熠先前未打招呼便来了,着实让人没想到。
原本还有些温馨和暧昧的氛围,因为他的突然到来, 一下消失大半。
周子遇不动, 宣宁便自觉地起身。
可是保持跪坐的姿势时间久了, 原本没留意, 此刻一动, 才发现两边的小腿已麻了。
钻心的酸与麻, 从小腿肚上的一小片开始, 像水晕染在布料上似的, 迅速蔓延开来。
她的动作瞬间僵住,起到一半的身子再不敢用力, 双手赶紧撑到周子遇的肩上。
“腿压麻了?”
周子遇见她低着头表情痛苦的样子,立刻猜到原因, 见她点头, 伸手在她右边的小腿肚上轻轻碰一下。
“别碰我!”
那一下像水滴落入池塘中,悄无声息却荡起一圈圈波纹。
宣宁觉得那种麻意以他的指尖为圆心, 又加深了一重,难耐极了,语气便也恶劣起来。
周子遇被她“恶狠狠”的样子吸引, 没选择温柔体贴的方式对待她, 而是将两只手干脆托住她的大腿,抱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
“啊!”
小腿上的力量骤然消失,原本抻开的脚背也松了劲, 酸麻感一下达到顶峰, 她忍不住短促地叫一声,倒在他怀里。
她把脑袋埋在他颈窝处, 攀在他肩上的手抓住他身上那件家居服用力拧了一下。
隔着家居服捏到底下的皮肉,引得他吃痛地吸了口气,她才觉解气。
手松开时,棉麻的布料在他肩上留下一小团皱巴巴的隆起,小山丘似的。
“别乱动,”周子遇抱着她往楼上去,低头在耳朵上咬一下,“一会儿他该到了,难道你想被他看见?”
他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好像并不在意,实际上含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
宣宁不说话了。
她别过脸,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双腿从他腰两侧伸出来,垂在半空中,随着他一步步踏上楼梯的动作晃晃悠悠。
两人之间有说不出的亲密,还有种隐晦感。
阿姨站在一楼楼梯扶手边,听见脚步声抬头,正见到光洁如玉的双足,晃啊晃的,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似乎是往楼上去了。
白家小少爷要来,先生不下楼,反而抱着宣小姐上楼去了。
她想起从老韩那里听过的一两句嘟囔,心思绕了个弯,没再在楼梯边等着,而是去了玄关处,拿一双拖鞋出来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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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遇带着宣宁进了三楼的主卧。
这处房产室内面积不小,有六百平米,但房间并不多,除了一楼给司机和阿姨的卧室和活动空间外,便只有三间卧室,其中两间在三楼,一间在二楼,剩下的书房、厨房、客厅、餐厅等空间,也不比普通平层多。
房子大了,无非是每个空间的面积也变大了。
周子遇的这间主卧便是如此。
大小足足有她先前拍戏的那家酒店的高级套房那么大,沙发、衣帽间、卫浴,一应俱全。
米灰的墙布与茶色木质衣柜,将整个房间的色调调出些性冷淡的风格。
只是周子遇现在显然并不冷淡。
怀里的人像忽然黏在身上似的,不肯下去。
“别碰到腿——啊!”小腿在床沿上轻轻磕了一下,麻酥酥的感觉立刻传开,引得她又去拧他肩上那块已经隆起的小山包。
周子遇要把她放到床上,又被她扒着肩膀,撒娇似的说:“再等一等,很快就好了,周子遇,我难受!”
周子遇无奈,又抱着她站了片刻,等她消停了,才弯腰让她在床沿上坐下。
“好了?”他低声问,垂眼看她活动十根分明的脚趾。
宣宁点头,那阵麻意已过去,此时双腿松弛,不觉难受:“你去吧,他这会儿应当要到了。”
从岛外第一道门到这儿的路,她刚才也走过,看着曲折蜿蜒,其实很快就到了。
周子遇目光沉了沉,站直身子,说:“你在这儿待着,我先下去。”
这时候,他们心中各自都已经猜到白熠的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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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不过一分钟,拖鞋刚摆好,院子大门的视讯便过来了,再有一转身的工夫,人就到了,还带着一身微微的湿意。
“哎哟,白少爷,身上怎么都湿了?”阿姨见白熠衣摆上的水滴,和头发上细细的水珠,朝外看了一眼,“下雨了?刚刚还是晴天呢。”
白熠低头看看自己的T恤,冲她笑:“就是到湖边的时候开始下的,我没把车开进来,走了几步。”
“快擦一擦,”她递了块毛巾过去,关心道,“我去拿一套我们先生的家居服来吧——一楼就有,今天上午刚洗好的,白少爷,身上的衣服先脱下来,我去烘一烘吧,湿的穿着怪难受的,别着了凉。”
白熠虽是笑着的,实则内里是蔫儿的,此刻听她唠唠叨叨说了一串话,并没往耳朵里去,迟钝了一瞬,下意识道:“不必麻烦,子遇哥呢?我就找他说两句话。”
他说着,瞥一眼无人的客厅,转身要往楼上去。
这套房子用了一年,他来过好几次,对里头的布置、结构还算清楚,知道书房在二楼,周子遇多半在那儿。
阿姨见他要上楼,心口跳了一下,正打算再唤他,就见二楼的扶栏边,周子遇慢慢走出来。
“阿熠。”他站在高处,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手松松插在裤带里,垂眼看过去,冲白熠打了声招呼,“先去吧,要是着凉了,我又该被念了。这么大的人,该学会爱惜自己。”
他说的是季苓,她疼白熠,若让她知道白熠在这儿着凉,必要怪他没多关心。
白熠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坚持,转身去了一楼的洗手间。
阿姨去替他拿刚烘好的衣物,临走前,又留心看了眼周子遇的身侧。
没见别人的身影,看来果然是要瞒着白家小少爷。
等二人各自走开,周子遇才重新回到书房。
沙发边还有宣宁带来的小包,地上也有她的那件罩衫,茶几上也有她用过的水杯,还有那份公关方案,书房里充满她来过的痕迹。
上去的时候只顾抱着她,没及时处理干净,刚才是决计不能让白熠进来的。